在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歌剧《弄臣》的间隙，83岁的男中音歌唱家列奥·努奇告诉我一个故事。
多年前，他在美国芝加哥举办了一个大师班，一位年轻的歌剧演员问他：“努奇先生，您有法拉利吗？”努奇感到惊讶：一位歌剧演员，脑子里想的为何是法拉利？
努奇没有法拉利，但他有一辆很酷的山地自行车。提到这辆车，他两眼放光，打开手机相册，像个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向我“炫耀”。“你知道吗？就在几年前，我还能先骑上个70公里，然后去唱歌剧。70公里！”到现在，他也几乎每天都会骑自行车，这是他83岁依然可以完成整场歌剧演出的重要原因。
努奇没有法拉利，但他有一副被上帝亲吻过的嗓子。3月9日、11日，当他缓缓走上上海交响音乐厅的舞台，如同从歌剧黄金时代穿越而来的传奇，观众席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他从1967年在国际比赛中获奖并开启职业生涯，已活跃在歌剧舞台58年，演过72个角色，仅《弄臣》就演过600余场，和帕瓦罗蒂、多明戈、安娜·奈瑞贝科、胡安·迭戈·弗洛雷斯等歌剧巨星都合作过。即使在83岁高龄，他依然拥有金属般的声音，一如既往光芒四射。
努奇没有法拉利，但他拥有真挚难忘的友谊。他和年长他7岁的帕瓦罗蒂，曾合作《弄臣》《茶花女》《游吟诗人》等威尔第经典歌剧，一起录制过许多唱片，成为名副其实的黄金搭档。我看过他们1990年在纽约演出的纪录片，在化妆间里，帕瓦罗蒂一边练声，一边用同一支炭笔给努奇画上眉毛、眼线和胡子。帕瓦罗蒂说：“我和努奇都是从合唱团成员起步的，我们知道什么叫作从零开始。”
努奇没有法拉利，但他有着让人羡慕的婚姻。我们在咖啡馆交谈时，他的妻子，一头银发的阿德里安娜·阿内静静地坐在他身旁。1973年10月，31岁的列奥·努奇第一次演《弄臣》，妻子阿德里安娜扮演剧中的吉尔达，当时她还怀有六个月的身孕。他们携手走过半个世纪，如今几乎形影不离。同游外滩时，他们以东方明珠为背景，拍下一张深情拥吻的照片。
努奇还给我看了许多家庭音乐会的照片，他有时候拉大提琴，有时候弹钢琴，那是他自学的。音乐就好像一位家庭成员，从不缺席。当然，还有他和帕瓦罗蒂的照片，他参加自行车赛的照片，以及二战中的童年，他独自坐在一辆破败的大卡车上的照片。这些老照片，拼凑出努奇人生的喜怒哀乐。
“您拥有美丽的人生。”我说。努奇笑得很灿烂：“我也这么认为。”
也许，保持长久艺术生涯和幸福婚姻的秘诀是一样的，那就是，日复一日的深情。
列奥·努奇与妻子阿德里安娜·阿内接受记者采访 孙诗淇 摄
记者：我看了您和上海交响乐团带来的歌剧《弄臣》，被您的演唱和表演震撼了。我能看到、听到每一个细节，饱满有力的声音和涕泪纵横的模样。我很好奇，在83岁的年纪，您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列奥·努奇：谢谢，我看见你了，你坐在第一排，一直专注在音乐里，我想这就是对我工作最大的奖赏。
记者：真的吗？当您投入在角色里，我以为您不会注意到观众。
列奥·努奇：观众是演出的一部分，他们对我来说很重要。对于你刚刚问的问题，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答案，只是每次演出时，我都尽力做到最好。
记者：听说您每天早上都会练声？
列奥·努奇：是的，我几乎每天都会进行发声练习。我热爱歌剧，热爱古典音乐，热爱我的工作，甚至超过对生活的热爱。对我来说，这就是生活。
3月9日、11日，83岁列奥·努奇首次在沪献唱，全明星阵容演绎威尔第《弄臣》
记者：您的声音依然很年轻，这让人难以置信，这是靠天赋还是靠后天的努力？您认为您做对了什么？
列奥·努奇：对我来说，舞台就是一切。从我学习歌剧开始，已经过去快70年了，我的声音几乎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声音也是一种乐器，就像小提琴或钢琴一样，你必须学会如何好好演奏这件乐器。
意大利美声唱法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一门古老的技艺，科学的发声方法非常重要。我有幸从我的老师那里习得了这些技巧，我最重要的老师是朱塞佩·马歇西，我跟随他学习了六年，在这里六年里，只有发声练习，没有咏叹调，没有表演，但那枯燥的发声练习，给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记者：《弄臣》您已经演出600多场了，为何如此热爱利哥莱托这个角色，对他保持持续的热情？
列奥·努奇：600场是官方数字。实际上，包括大大小小的排演，已经接近4000次了。但这并不算什么，它并不是一种牺牲，而是一种日常生活的快乐。
我从1958年开始学习古典音乐和歌剧，你能想象吗？那时我只有9岁，开始在村里的乐队演奏。直到现在，我仍然每天练习大提琴。对我来说，这就是生活。
音乐给了我一些特别的东西。我83岁了，下个月就要满84岁了。我是丈夫、父亲、祖父，生活中有时会有不如意的事情，但当我下楼弹钢琴或唱歌时，所有的烦恼都消失了。
虽然演了很多次《弄臣》，但每次演，我都会发现很多新的东西。每个指挥都有不同的风格，不同的搭档也会带来不一样的视角，包括现在和你交谈，这非常有趣。每天我都能从别人那里发现一些新的东西，也会发现自己的变化。今天的我已经不同于昨天，明天也许还会有一些微小的变化，这些变化可能观众察觉不到，但对我自己来说很重要。
男中音歌唱家列奥·努奇和男高音歌唱家夏侯金旭
记者：《弄臣》里的利哥莱托是一个复杂的角色，他身体残缺、外表丑陋，他阿谀奉承，但内心又充满痛苦，他对外人冷酷，但对女儿的爱又如此深沉，您如何塑造好这个角色？
列奥·努奇：我扮演过72个歌剧角色，用意大利语、法语、俄语等不同语言演唱，每个角色都有挑战，我觉得其中最复杂，具挑战性的就是父亲的角色，比如《弄臣》中吉尔达的父亲利哥莱托，《西蒙·波卡涅拉》中的阿梅莉娅的父亲西蒙·波卡涅拉，《茶花女》中阿尔弗莱多的父亲亚芒。
当然，成为父亲这件事，改变了我很多。我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外孙女，我的女儿53岁，两个外孙分别是20岁和18岁。很多人说，舞台是虚拟的，生活是真实的。对我来说，舞台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台上台下，我都在试图成为真实的自己。
记者：您与帕瓦罗蒂有过紧密的合作，你们之间有什么难忘的回忆可以分享吗？
列奥·努奇：帕瓦罗蒂比我大7岁，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他是2007年9月7日去世的，而在8月23日，我曾去医院看望过他，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第二天他离开医院，不久后就走了。他的葬礼我没能去，我当时在日本，那是个遗憾。
我们合作过很多次，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伦敦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芝加哥歌剧院等地一起演出，还录制了许多唱片。帕瓦罗蒂的离世，对世界来说，失去了历史上最伟大的歌唱家之一，对我来说，失去了一位好朋友。
我记得在纽约演出的时候，有一天他对我说，明天你来家里做饭吧，我说好。第二天晚上，我去他家做了饭，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这样难忘的时光。
帕瓦罗蒂与列奥·努奇 受访者提供
记者：昨晚您与许多中国年轻歌剧演员一起演出，您对他们的表现有什么何评价？
列奥·努奇：我和许多中国歌剧演员合作过，他们都非常优秀。这次《弄臣》里演吉尔达的女高音于冠群，我曾经跟她一起录制过威尔第歌剧的唱片。还有男高音夏侯金旭，十几年前，我们在维也纳合作过《纳布科》和《西蒙·波卡涅拉》。
这次在上海演出完，我要回欧洲，在维也纳有一个大师班，学生中有不少中国人。中国的年轻人对古典音乐、对歌剧充满热爱，他们为歌剧这门古老的艺术语言注入活力。
记者：越来越多的中国歌剧演员在世界舞台上崭露头角，您对他们有什么建议？
列奥·努奇：对中国歌剧演员，对意大利歌剧演员，也对全世界的歌剧演员，我的建议是：热爱你所做的事情，不要只想着职业生涯，要想着音乐。
我每天都在学习，每天。我也许有点疯狂，但你必须热爱你所做的事情。职业生涯及其所带来的一切当然重要，但当你站在舞台上时，你必须想着观众，就像昨晚，在观众席里看着我的你。
我们站在舞台上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唱歌，而是为了给观众带去情感的体验，也许他们会感动得流泪，这才是真正的成功。所以，热爱生活，热爱你所做的事情，无论你今天在做什么，你都要热爱它，这就是我想说的。
台上的列奥·努奇
记者：您和您的妻子阿德里安娜·阿内已经在一起50多年了，你们是如何保持如此长久而幸福的婚姻的？
列奥·努奇：我们已经在一起53年了，我告诉你婚姻长久和幸福的秘密是什么。你看看我，再看看她，这就是秘密。
我们彼此相爱，是因为我们对生活、对音乐、对我们自己有相同的期待。她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但我们在一起。她曾经是非常优秀的女高音，但25年前停止了唱歌，从此以后她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一天也没离开过。我们有着相同的感受，相同的爱，对音乐、对家庭、对生活的爱。
记者：这是您第一次来上海，去了哪些地方？
列奥·努奇：我们在上海交响音乐厅附近转了转，还去了外滩，登上了上海中心。最喜欢的是上海的人，观众非常友好。
记者：那天演出结束，看到很多年轻观众在演员通道等您，带着鲜花和礼物，您知道自己在上海有这么多粉丝吗？
列奥·努奇：我也很惊讶，他们很热情，每个人都想要合影和签名，我们在演员通道几乎交流了一个小时。我不太上网，没有开社交账号，手机只是用来给女儿打电话。有一位观众告诉我，他们15年前在北京听过我的演唱，然后开始学习歌剧，这太棒了，这是给我最好的礼物。
原标题：努奇先生，您有法拉利吗？
栏目主编：施晨露 图片来源：董天晔 摄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吴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