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旭亮至今都还记得，2016年他在派出所接待一位被骗老人时的场景。
当警方从银行拉出明细，发现被骗的600多万元都已在境外被取走，老人瘫坐在椅子上，眼中满是绝望。这个眼神，让江旭亮心里堵了近十年。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江旭亮后来成了一名专职反诈民警。如今，在上海市公安局的反诈民警中，他有了一个响亮的外号：“单王”。仅2024年，他和同事就通过联动劝阻拦截可疑被骗资金2980余万元，返还被害人1100余万元。
从最初和诈骗集团“拼手速”，到现在运用高科技“拼技术”；从挽回损失到防患于未然，江旭亮见证了中国公安反诈工作近十年来的迭代进化，践行着“天下无诈”的使命与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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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手速
采访进行中，江旭亮的手机一刻都没有停过。
数十个微信群内不时跳出各种信息，他需要及时处理回复、比对各种可疑线索。一切都是为了在电信诈骗完成闭环之前预判并主动出击，这是及时止损的关键。
“十年前，反诈工作完全不是这样，我们几乎只能等着被害人上门报警，等发现的时候往往已经是诈骗完成之时。”十年前，江旭亮还是上海市公安局奉贤分局一家派出所的治安窗口民警，反诈并非他的主职，但常在窗口接待中遇到被骗群众。有两件事情令他印象深刻。
那是一位60多岁的老人，女儿在海外生活，准备接他出国养老。老人卖掉了房子，试图通过一些“特殊渠道”把卖房款汇出国，在这个过程中他的个人信息被泄露了。不久后，老人接到了骗子冒充“公检法”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涉嫌“洗钱”，要他配合调查。
这个套路其实并不新鲜，但却精准地击中了老人心中的“死穴”：因为心里有鬼，老人没有丝毫怀疑就相信了骗局，主动配合所谓“调查”。在骗子的操控下，他在宾馆住了一个月，其间陆续向所谓“安全账户”转账600万元，直到身无分文，只能借宿在奉贤一位朋友家。诈骗团伙此时还在欺骗他去借钱，朋友发现端倪后拉着他到派出所报了警，于是发生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一辈子的积蓄化为乌有，老人离开时落寞的身影让江旭亮内心很是难受，心里想着一定不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不久之后，在派出所综合窗口值班的他又接到指挥室的电话：有一居民遭遇电信诈骗，向陌生银行账户转账5万元。当时，“反诈大数据平台”还没有建立，劝阻手段没有现在完备，反诈止付完全就是和电诈团伙比拼“手速”。
在尚未建立警银联动、跨区协作机制的情况下，江旭亮急中生智，在获知涉诈银行账户后，马上登录并故意多次输错密码，造成账户被锁定，争取了宝贵的周旋时间。
但账户持有者并不是骗子本人，挽损追赃又出现了难题，通晓法律知识的江旭亮想到了借助律师向对方起诉“不当得利”，最终成功挽回了被害人的损失。但个中繁琐让江旭亮陷入思考：如何更快、更好，帮更多老百姓守护好钱袋子？
除了AI技术，无人机也被运用到了反诈攻防战中
02
无人机空战
2020年，因为在反诈领域突出的天赋与表现，江旭亮被调入奉贤分局刑侦支队反诈中心，很快成长为业务骨干。
和十年前相比最大区别就是，现在的反诈民警再也不会坐等案件发生，而是依托“反诈大数据平台”等“武器”，在电信诈骗苗头刚出现时就果断介入阻断骗局。以前那种有力使不出的无奈，已经成为过去式。
即便如此，与电信诈骗的这场“战争”形势依旧严峻。面对越来越严密的防范体系，电信诈骗的手段也一直在不断升级，变得越来越狡猾隐蔽，特别是在各种新技术的加持下，攻防战的焦点逐渐从“拼手速”向“拼技术”转变。
当AI变声变脸被大量运用到电信诈骗中，为受害者“量身定制”的骗局越来越多。“如果你没有被骗到，只是因为还没有一个专门为你定制的骗局。”这是江旭亮经常在反诈宣传中所说的一句话。一个令反诈民警都深感震惊的案例是，去年香港一家公司的财务被所谓“总公司CEO”拉入一个视频会议要求转账，其实所有参会者从声音到外貌都是通过技术深度伪造的，最后该公司被骗人民币上亿元。
与之相对应，警方也正在酝酿在反诈中使用AI技术，如奉贤公安正计划通过AI语音电话对群众进行问卷调查，通过回答来分析受访者可能成为哪一类诈骗的高危人群，从而更有效率地开展反诈预防和预警工作。
除了AI技术，无人机也被运用到了反诈攻防战中。在电信诈骗活动中，骗局通常都是由境外的犯罪团伙遥控指挥的，一旦被害者上当，就会有被称为“水房”的境内黑灰产介入，设法把被骗资金转移出境。
由于线上转账渠道被各方严防死守，犯罪分子更倾向用线下渠道将钱运走。有用无人机把现金悬吊运走的，也有通过无人机遥控指挥、进行反侦查活动的。让江旭亮津津乐道的是，一次警方在布控时发现犯罪团伙正使用无人机侦查现场，马上用警用无人机反制设备将其击落，上演了连战场上都极为罕见的“无人机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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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N种套路
每当江旭亮在宣传中分享这些案例，听众一般都会惊讶地张大嘴巴，这正是他所希望达到的效果。
在江旭亮看来，反诈宣传做得再多也不够，因为有些人就是特别容易上当受骗。去年9月，居住于江海派出所辖区的赵女士被境外诈骗分子深度洗脑，坚信网上“投资大师”所谓的股票投资项目，欲将名下20万元转给骗子。当时，江旭亮第三次上门劝阻，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这次被投资的20万元，就是他先后两次帮赵女士追回的被骗款。
第一次，赵女士在网上认识了一名“美国大兵”，两人建立了“恋爱关系”。“大兵”说为赵女士邮寄了一批从战场上缴获的黄金首饰，但包裹被海关扣押了，需要30万元的保证金才能解冻。江旭亮得知后立即上门，和家属、志愿者、银行职员苦劝无果，最后把赵女士带到海关验证她才醒悟过来。此后，赵女士又险些遭遇刷单类诈骗，也被江旭亮及时劝阻。
从去年开始，电信诈骗又出现最新趋势：直接网上转账的情况变少，而通过诱骗被害人去购买黄金、购物卡、烟酒等实物来转移资金的案件呈高发趋势，“水房”直接派人上门，用“蚂蚁搬家”的方式转移现金的情况也不时出现。
去年江旭亮曾接手过一个案件：奉贤区一位经济条件优越的单身女性在网上遭遇“杀猪盘”，被骗数百万元。警方调用监控后发现，“水房”雇佣了一群骑手，到她家接力取钱，络绎不绝。每装满一个双肩包，就迅速将现金转移出上海，再通过虚拟货币方式将钱转移至境外。
这些“水房”招募的骑手，大多都是通过境外软件接单，基本都知道是在为电诈产业链服务。每搬运10万元涉诈资金，他们能拿到佣金1000元。有人为了这些钱铤而走险锒铛入狱，也有人“黑吃黑”，试图独吞赃款，最后也被警方抓获。
随着警方加大打击力度，骑手越来越难招募。于是一种最新的诈骗手段又出现了：诈骗团伙设计了“双重套路”，一头骗受害者，另一头再专门骗一个“工具人”转移赃款，诈骗分子则全程在境外遥控。
不久前，奉贤一家银行的工作人员发现了异常情况：一位老人说自己表妹打过来5万块钱，准备要取出来，这位老人是奉贤泰日镇村民，而所谓“表妹”却是四川人，和老人八竿子打不着，银行工作人员敏锐地发现这一异地跨行转账存在蹊跷，于是报警联系了江旭亮，一查发现果然有问题。
面对警方的询问，老人支支吾吾吐露实情，原来他接到一个电话，邀请他参加一个“扶贫行动”，方式就是通过他的账户转移现金，刷到一定流水之后可以领取所谓“扶贫款”，老人欣然答应，不料却成为电信诈骗的“工具人”。民警在扣下涉诈资金后，与四川泸州合江县警方联系，立即上门劝阻终止了骗局。
江旭亮（右）正在开展反诈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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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时刻
这几年的反诈工作中，江旭亮有一个深刻的感悟：面对狡猾多变的诈骗团伙，仅靠个人的力量很有限，必须群策群力，在社会层面筑起防止电信诈骗的防护网，因为制度建设远比“拼手速”更重要。而他的工作就如同巡查堤坝的护堤员，在自己管辖的区域内查隐患、补漏洞。
2024年初，在没有“标准模板”可借鉴的情况下，江旭亮主动承担起各街镇反诈分中心建设的筹备工作。那一段日子，他在繁忙的日常工作之余，一遍又一遍地前往12个街镇开展专题考察调研，意见建议搜集了满满两本笔记本。去年8月，由他指导建设的金海反诈分中心，成为全市首批、全区首家，顺利落地建成。
“AI虚拟技术让所见不一定为实，切记关闭手机Facetime视频功能，谨防被骗……”《亮仔说反诈》节目是江旭亮和同事们开辟的反诈“新阵地”。通过或诙谐幽默或引人沉思的表演，让更多人了解骗子的套路，在寓教于乐中提升反诈知识，是他开设这个节目的初心。
江旭亮手机上有大大小小30余个反诈工作群，还有全区25家商业银行、200多个网点的联络群。其中包括快递站点、金店、烟酒店等，都是他通过一家家拜访、一次次宣传争取到的“反诈盟友”，有任何可疑情况，大家都会第一时间向他汇报。
去年，一家快递站点站长给江旭亮发来信息：有一批快件很可疑，好像都是购物卡。江旭亮赶到现场发现，这一包包购物卡价值高达40万元。经调查，他很快就找到了被电信诈骗蒙蔽的被害人。如果不是这位站长多长了一个心眼，在本职工作的基础上跨前一步，如果没有江旭亮一次又一次上门宣传，这次电信诈骗很可能就会得逞。
事后，江旭亮问这位站长，怎么会想到给他发信息，站长说，因为家里有人被骗过，所以对电信诈骗深恶痛绝，有任何线索一定会通知警方。这种想法江旭亮感同身受。虽然是一名反诈民警，但他身边也有亲友被骗，加上曾亲眼看到过许多家庭被骗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帮老百姓守好钱袋子，破解电诈团伙层出不穷的招数，成为他的最大目标，也是他工作最大的动力。
相比最初的无力感，如今面对电信诈骗江旭亮已有足够的自信从容应对。一次突然接到警情，一家企业被骗88万元，正当大家忙得不可开交时，江旭亮淡定地说了一句：“我已经搞定了，钱被拦住了。”那一刻，就是江旭亮内心最充实、最快乐的时刻。
新民眼工作室
作者 | 李一能
编辑 | 顾莹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