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
《无常》写于1926年,发表于同年半月刊《莽原》第一卷第13期,后收录散文集《朝花夕拾》。
散文以绍兴目连戏中的“白无常”为原型,在民间传说基础上赋予其独特的精神内核。这位阎罗殿的勾魂使者,身着雪白长衫,头顶高帽,手持破芭蕉扇,本是阴森可怖的鬼差,却在鲁迅笔下展现出令人动容的人性光辉。
当他奉命捉拿被庸医误治的癞子时,面对阿嫂撕心裂肺的哭喊,竟冒着触犯阴律的风险暂缓勾魂,最终因此遭受四十铁杖的责罚。这个充满悖论的形象,恰如鲁迅在文中所言:“他不但活泼而诙谐,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这种超越阴阳界限的人性温度,在阴司铁律与现实社会的双重挤压下,最终化作“哪怕你皇亲国戚”的悲怆宣言,成为刺破黑暗的锐利锋芒。
专制铁幕下的阴阳倒错
在鲁迅构建的叙事迷宫中,阴曹地府竟成了照见现实的魔镜。当无常因“徇私”受惩时,那套冠冕堂皇的"得钱买放"罪名,恰似人间官府惯用的构陷伎俩。阴司森严的等级制度、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与阳世军阀政府的统治术形成完美互文。鲁迅刻意模糊了阴阳界限——无常手持的勾魂牌上“你也来了”四个大字,何尝不是对乱世苍生的终极叩问?那些在茶馆酒肆高谈“阴间报应”的看客们,浑不觉自己早已身处比十八层地狱更可怖的人间炼狱。
鲁迅以手术刀般的精准,剖开专制统治的千年病灶。当紫禁城的龙旗换成五色旗,不过是“同袍换袈裟"”的权力戏法。军阀们继承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统治基因,将“保境安民”的旗号化作敲骨吸髓的遮羞布。在绍兴水乡,我们看见知县老爷的轿子与无常的勾魂索异曲同工——前者用“皇粮国税”抽干佃农的血汗,后者以生死簿收割穷人的魂魄。这种权力的炼金术,将“牧民之道”淬炼成吃人的艺术,正如鲁迅在杂文中尖锐指出的:“所谓中国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筵宴。”
当无常的哭丧棒落下,围观者爆发出的不是悲悯而是哄笑,这种荒诞场景在鲁镇街头日日上演。茶馆里老栓攥着人血馒头时的虔诚,刑场上伸长脖子的“鸭群”,构成专制统治最稳固的基石。鲁迅冷峻地揭示:民众的麻木既是暴政的产物,也是暴政的养分。就像目连戏台下的乡民,他们为无常的遭遇掬一把同情泪,转身却能对饿殍遍野的惨状无动于衷。这种精神分裂式的生存智慧,使得"做稳奴隶"成为乱世中最稳妥的生存策略。
无常腰间那串哗哗作响的银锭,在漆黑的地府中划出转瞬即逝的光痕。这抹微光映照出被压迫者最后的尊严——当阿长妈妈讲述无常放生故事时浑浊眼里的希冀,当闰土将香炉烛台奉为精神寄托时的庄严,都是深渊中的自救尝试。鲁迅在《女吊》中描绘的“复仇厉鬼”,在《无常》里化作"暂放还阳"的温情,共同构成民间信仰中的反抗密码。这些游荡在乡土记忆中的鬼魂,实则是被压迫者用想象构建的精神法庭,审判着现世无法撼动的罪恶。
在这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鲁迅以鬼事写人事,用阴间照阳间,撕开了温情脉脉的宗法面纱。当我们在百年后重读《无常》,依然能听见那穿透时空的诘问:究竟是人变成了鬼,还是鬼尚且留存着人性?在权力与人性博弈的永恒战场上,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恰是鲁迅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