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导演邓树荣回归演员身份,一个周末,在上海连演三场《自在的一小时》。让人意外的并不是这位多年探索“肢体表演”的导演,一个人面对观众几乎不间断地聊了一小时。反倒是,在今天的创作环境里,做一部男性中心的独角戏,是挺有勇气的“不走寻常路”。
台上极简,只有一桌数椅。说是独角戏,其实有两个不在场的角色,做电台主持的男主角在台风天信号中断的1小时里,和远在他乡的妻女断断续续地打电话。通过男人的对白,观众能猜到他和女儿因为选大学专业意见不和,和妻子的婚姻陷入困境,两人的价值观念和生活追求产生严重分歧。这是带着半自传色彩的、个人化的剧场表达,邓树荣并不讳言,他把几十年来日记里的碎片式感悟,借以长途电话的形式串联起来。
两年前,邓树荣导演的“全女班”《李尔王》在上海演出,他略去了莎剧的台词,要求演员们只以肢体表达这部悲剧的核心。他多年来坚持简约美学和形体剧场的探索,强调梅耶荷德的美学观念,即,演员的身体是最原始的表达工具,而非语言。《自在的一小时》似乎成了邓树荣这些年创作中的“异类”,这个男主角说得太多。然而随着演出进行,观众会发现这是一部添加了音轨的肢体剧。无论做导演还是演员,邓树荣作品的看点始终在于“身体表达的生命感受”。
虽然在香港演出时,《自在的一小时》被评价“金句频出”,其实,这部“小戏”所有灵光闪烁的时刻,是身体“说”的实话——这具矮小、看起来疲惫不堪的身体,有时背叛语言,有时自说自话,也有一些时刻,身体和语言终于自洽完整地统一了。男人出于“父辈的经验”,对女儿的学业方向指手画脚时,那些实用主义的“老人言”用时下的社交网络上的评语讲,难免是“爹里爹气”。在这些时刻,他的身体看起来是僵硬拘束的。他和妻子通话,指责妻子的“理想主义”不能改造现实世界,却给身边的人带来负担和伤害,听起来他是委屈的一方,但他的身体表达和语言产生微妙落差,他的身体是紧张、咄咄逼人,带着进攻色彩的。这对夫妻终究是体面的知识分子,他们的争议没有演变成互生怨怼,通过香港和伦敦相连的电话线,他们回忆许多年前在巴黎、在加德满都、在狮子山下以及在产房里的相伴的时刻,这时,男人自然、松弛的身体和他的告白,形成了中年诗意的时刻。
《自在的一小时》过去了,邓树荣在剧场里想象着爱的回忆可以战胜爱的消逝,生命的活力能够被找回,这是人到中年的“自在童话”,也是剧场保留了梦的特权。联想托尔斯泰暮年的故事,他和妻子找出年轻时两人的通信,都是青春热烈的情书,他们一封接着一封地朗读,读到最后,托尔斯泰嚎啕大哭,因为他不得不承认,爱的回忆和爱的语言仍然清晰,但消失的爱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