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第3期 总第814期


秦腔秦韵唱古城新貌

经典艺术展时代风华

——第十届秦腔艺术节剧目观察

文/穆海亮

2024年11月1日至11日,第十届秦腔艺术节在古城西安、渭南成功举办。本届秦腔节以“秦声颂风华,腔音传千年”为主题,来自西北五省(区)的30家院团集中展演14台秦腔本戏、120余出经典折子戏,另有浙江小百花越剧院的越剧《枫叶如花》、河南李树建戏曲艺术中心的豫剧《清风亭上》《程婴救孤》参演。这是近年来秦腔创作整体成绩的检阅,评出的20位“表演艺术传承新星”,昭示着秦腔艺术传承发展的青春力量。综观本届秦腔节的14部“特别推荐剧目”,无论是对当代楷模的歌颂、对革命历史的致敬,还是对历史人物的重新解读,抑或是对经典名剧的整理移植,都遵循着秦腔艺术的审美风范,又彰显出鲜明的时代印记。

一、经典形象的当代表达

相对于前些年各类戏剧展演中现代戏的大放异彩,本届秦腔节的新编历史剧给人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这是近年来文艺政策导向调适的结果,也是戏剧艺术创作的内在规律使然。作为艺术作品的历史剧,其目的从来不是满足于还原历史,而是艺术家站在特定的时代语境、选择特定的文化立场、感于特定的人生体验,去重新发掘和阐释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剧必然是对历史人物及事件的“当代”表达,即便是文艺作品中反复出现过的经典历史形象,也应赋予其崭新的当代意义。


秦腔《昭君行》

在“昭君出塞”这个大家耳熟能详的题材中传达出新时代的审美意蕴,是西安易俗社《昭君行》最重要的创新。该剧在保留“出塞”作为昭君主要动作线的基础上,又浓墨重彩地在“行”上着笔,尤其是将昭君出塞之后,30余年泽润匈奴,却又充满悲情的后半生呈现出来,从而刻画出其完整的生命轨迹。昭君之“行”,既是她历经坎坷的身体之行,更是其超凡脱俗的精神之旅。身体之行,是在一个真实的历史背景下,再现昭君可歌可泣的一生,这使该剧呈现出悲壮的史诗风格;而精神之旅,则是全剧重心落在了主人公的艰难抉择和心灵突围上,这赋予该剧浓郁而悲愤的抒情诗格调。该剧中的王昭君不仅是促进汉匈和合的使者,更是忧国忧民、心系苍生的仁者,其超乎寻常的智慧和超越个人私利的大义,蕴含着悲天悯人的大爱情怀。由此,《昭君行》的立意就在民族团结的基础上,又往前推进了一步,站在新时代的高度重新释读昭君出塞的意义,隐约传递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宏大理想。


秦腔《无字碑》

在当代秦腔舞台上重塑武则天形象,其难度恐怕比表现昭君之“行”更大。西安三意社的《无字碑》并不奢求塑造一个截然不同的武则天,其着力点在于为这段人所共知的非凡史实寻求新的讲述方式,并为主人公精神升腾的轨迹找到具象表征。该剧仍然是以皇权争夺作为情节主线,宫廷之争血雨腥风,家庭之斗惊心动魄,武曌登基是动作的最终目标。然而,比外在权力之争更残酷、更沉痛的,是主人公一次又一次灵魂撕裂般的意志抉择。“钩心”“进饼”“入戏”“面碑”四折,分别映射夫妻关系、母子关系、君臣关系轰然崩塌与断裂的惨烈图景。一代女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何其恢宏壮阔;可她在登上权力巅峰的坎途中所付出的惨痛代价,同样让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方面,为了至高权力欲望的实现,武则天割断血脉亲情,哪怕身心千疮百孔,也要一意孤行;另一方面,当武则天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人性被扭曲的时候,唯一支撑她继续前行的动力,就是肩负天下社稷的责任,就是“日月交辉,并凌长空”的精神感召和生命境界。可见,武则天的悲剧性并非“权力扼杀人性”这一简单表述所能概括,无字碑也不单单意味着“任由后人评说”的超脱,“日月交辉”作为舞台空间的重要意象,实则饱含着宏伟悲壮、气势磅礴、超越时空的历史震撼和生命气象。


秦腔《蔡文姬》

甘肃秦腔艺术剧院的《蔡文姬》、陕西省戏曲研究院三团的《姚启圣》同样是以今观古的历史剧,通过贯通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桥梁,激发观众的审美共鸣。《蔡文姬》对“文姬归汉”故事的重述,规避了渲染思乡之情或抒写亲情离散的惯常叙事,也不是如郭沫若那样借文姬遭遇为曹操“翻案”,而是在蔡文姬颠沛流离的身体磨难之外,更加凸显其灵魂的漂泊与挣扎,剧作最终的精神指向,则是心灵归家和文脉传承。在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积极倡导“第二个结合”的今天,文脉传承有着显而易见的现实意义,而心灵归家则为文脉传承找到了特定的戏剧行动,并将其提升到形而上的哲思高度。《姚启圣》叙述清王朝收复台湾的业绩,在全力塑造姚启圣这一特立独行、言行乖张,又性情耿直、忧国忧民的“老杆头”形象的同时,还正面展现了康熙为实现统一而殚精竭虑的作风。剧中洋溢的爱国激情会在剧场中引发观众的强烈共鸣,虚构的姚启圣女儿的形象既丰富了人物的行当,也增添了一定的传奇色彩。更重要的是,在全体国民正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奋斗的今天,众志成城收复台湾、实现国家完全统一的历史叙事,无疑有着意义非凡且极具针对性的现实呼应。

二、舞台语汇的现代探索

作为古老剧种,秦腔具备成熟的美学风貌和丰富的艺术语汇,但其审美元素和艺术语汇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总是与特定时代的审美需求、特定题材的表达需要密切相关,总是随着一代代艺术家的精心创造而呈现出新的样貌。因此,现代艺术语汇融入秦腔舞台是自然而然的现象,尤其在现代戏作品中,探索新语汇的可能性与空间更大。本届秦腔节上,现代艺术语汇的运用经常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有效提升了秦腔的艺术表现力,并赋予这古老剧种以崭新的时代特征。

讴歌治沙英雄的秦腔作品并不罕见,陕西省戏曲研究院一团《生命的绿洲》则别开生面。该剧不仅是一曲治沙的赞歌,也触及了对生命价值的探寻和对人性意蕴的叩问,其对现代舞台语汇的探索,则更加值得称叹。该剧将秦腔的慷慨激昂、歌剧的恢宏大气、陕北民歌的火辣苍凉和传统戏曲的空灵意境熔于一炉,实现了舞台艺术的多元素融通。伴唱是全剧的一大亮点,每到情感激荡处,幕后就唱响信天游:抒发男女之爱时火辣辣、赤裸裸,烘托苦难遭遇时透出无尽苍凉,表现爱情毁灭时宣泄出痛彻心扉的绝望感。以洁白轻盈的少女形象表现小天鹅的曼妙舞姿,增添了舞台的形式美感,这是苍茫大漠中难得的温馨与亮色,既代表植树造林的丰硕成果,也是美好爱情的寄托,还象征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以斗篷群舞表现风沙肆虐,尽管突破了传统程式,但在秦腔舞台上仍是和谐的。尤其是丈夫自杀那场戏,夫妻二人在漫漫黄沙中倾诉、挣扎,最后傲然挺立,如果没有斗篷舞的纠缠、阻挠、围困、托举,整个段落不可能如此一气呵成,场面也不可能如此撼人心魄。秦腔与陕北民歌的融合自然妥帖,现代艺术语汇与秦腔传统程式之间也无明显裂痕,这样的舞台呈现固然对秦腔的惯习有所突破,但这种突破并没有割裂传统,而是守正创新的探索。


秦腔《攒劲女人》

在众多根据真人真事创作的剧目中,宁夏演艺集团秦腔剧院的《攒劲女人》展现出别样的风貌。主人公李水河的身上,不仅有着吃苦耐劳的品格、坚韧顽强的意志、开拓进取的智慧、扶弱济贫的道义,还寄托着新时期以来中国农村女性从愚昧走向觉醒、从依附走向自立、从贫弱走向自强的精神历程,这一传递着女性意识的典型形象为作品赋予了可贵的思想品格。该剧更重要的创新,在于现代舞台语汇的尝试。比如,歌队的运用及其多重功能的发挥。歌队时而进入戏剧情境,以群众角色参与叙事;时而跳出剧情之外,对李水河及其命运进行评述,形式自由跳脱,风格灵动活泼,起到营造氛围、烘托情绪、抒发情感和展开思考的作用。再如,老黑驴和芨芨草两个极具象征意味的“人物”设置。老黑驴由三人分饰驴头、驴身、驴尾,颇有几分神似,还不断地介入舞台叙事:李水河于驴头和驴身之间起舞,就表示骑驴出嫁,这是对传统程式“抬花轿”的巧妙化用;李水河屡遭困境、隐忍悲愤,黑驴看在眼里,时而发出同情的悲鸣,时而又插科打诨化解悲情,起到间离效果;李水河终于迎来灿烂阳光,老黑驴也兴奋得手舞足蹈。芨芨草是宁夏地区常见的植物,却成为贯穿全剧的舞台意象,或广袤无垠,或三两成株,或随风摇摆,或傲然屹立。李水河约会心上人,芨芨草掩映着二人含羞的脸庞,暗喻爱情的美好;李水河带领乡亲同奔致富路,芨芨草成为笤帚产业的原料;芨芨草耐寒、耐旱、耐盐碱,正是李水河充满韧性、永不低头的品格的象征。


秦腔《根据地》

渭南市秦腔剧团、富平县阿宫剧团联合演出的《根据地》,是一部艺术完成度较高的红色题材剧目。该剧的艺术表达并不以求新出奇见长,贵在结构完整、性格鲜明、情感充沛、风格统一,舞台呈现整齐协调,唱念做打严谨规范。西宁艺术剧院的《青春曼巴》根据“人民健康好卫士”田青春的感人事迹创作而成,表现其心系草原、关爱牧民、舍生忘死、治病救人的光辉形象。该剧风格自然朴实、简洁大气,将藏族歌舞与秦腔音乐相交融,再加上独具雪域草原风情的舞台效果,营造出一定的诗情画意,为民族团结和生命至上的主题表达构建起较充沛的形式美感。

三、基层担当与青春力量

秦腔是人民的艺术,秦腔节更是人民的节日。本届秦腔节在易俗街区露天演出的剧目,就来自常年扎根群众,在乡镇社区、田间地头唱响大秦之声的基层院团。同时,由清一色青年演员担纲主演的经典剧目也在秦腔节光彩夺目,掀起了舞台艺术的青春风暴。作为流淌在西北人民血脉中的文化基因,秦腔寄托着一代代艺术家表情达意的审美情趣,也传递着一代代普通观众的价值追求,秦腔的发展永远离不开基层院团的默默坚守和优秀人才的代际传承。从这个意义上说,基层担当和青春力量可谓秦腔艺术的源头活水。

西安市户县群星剧团的原创现代戏《逐梦桃花源》,表现退休返乡的“新乡贤”老骥伏枥,带领乡亲建设富裕、美丽、文明、和谐新家园的动人故事。在乡村振兴和美丽乡村建设的新时代背景下,这一题材和人物具有强烈的时代感。主人公所期望和建设的新家园,不仅是经济发展、产业振兴,更重要的是为当代人找到心灵归属和精神寄托,并由此探讨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因此,比起一般意义上的乡村振兴题材,该剧具有更深沉的文化意味。该剧对乡村美景的描绘、对精神家园的畅想和对人物情感的抒发相互交融,在现实主义的底色上,点染着较浓郁的浪漫色彩,并以载歌载舞的轻喜剧风格,营造出田园牧歌般的审美意象。当然,如果以更高的艺术标准来衡量,该剧舞台呈现的完成度无法与省级院团同日而语,但作为一个民营院团的“吃饭戏”,舞台上下演员与观众乐在其中的场面足以让人欣慰。

基层院团演出的古装剧目,大都坚守着鲜明的民间立场,体现着单纯的善恶判断,彰显着朴素的人间正义,制作成本简约,舞台呈现质朴,演员态度勤勉,契合普通观众的欣赏趣味。周至县剧团的《飞犬奇案》和临洮洮苑演艺有限责任公司的《赵安献马》就是此类作品。前者剧情曲折离奇、环环相扣,对昏庸官员的草菅人命做了深切的批判,更对主人公大公无私、为民除害、将国家律法和群众利益置于一己私情之上的精神,给予了热情赞颂。后者取材于临洮的真实历史人物,并有机地融入了本土文化元素,剧情完整,推进流畅,在宣扬爱国主义和民族团结思想的同时,也为当地打造出一张比较亮丽的地方文化名片。


秦腔《生命的绿洲》

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四团的《五女拜寿》和西演·青年团的《宝莲灯》,是本届秦腔节最具青春气息的剧目。《五女拜寿》是越剧经典的移植改编,在继承原作情节曲折流畅、情感转换自然、人物性格鲜明的固有特点的基础上,通过场面的调度和细节的微调,使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悲欢离合、善恶有报的表达更加符合秦腔特点,更能突显秦腔魅力。《宝莲灯》是对秦腔经典剧目的重新打磨,在继承和消化传统精华的基础上,巧妙融入现代元素,使得剧情推进更加合理,舞台呈现更加符合当代观众尤其是青年观众的审美习惯。《五女拜寿》以文戏见长,情感表达细腻动人;《宝莲灯》则是文武兼备,尤其是武戏编排层次清楚、点面结合,舞得灵动、打得出彩,“秦岭四宝”大战天兵天将的场面,让青年观众赞不绝口。两剧演出均充分发挥了青年演员自身的优势,扮相俊美、嗓音清澈、青春靓丽、满台生辉、赏心悦目、美不胜收,处处透着青年演员的勃勃生机,显示出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和西安演艺集团在秦腔人才储备及梯队建设方面的优异成绩。

定西秦腔艺术研究中心、甘肃铁堂秦腔艺术剧院有限公司联合推出的《魂归两狼山》,也是青年演员领衔主演的经典移植剧目。该剧讲述深入人心的杨家将故事,在保留原作剧情线索、人物关系和浓郁爱国激情的基础上,充分发挥秦腔雄浑激越、悲愤苍凉、委婉悠长融为一体的抒情特质,尽力挖掘传统秦腔的艺术功法,又做了现代的处理,如人与战马真挚情感的抒发,交战双方跨时空的对话,夫妻在梦境中的深情倾诉,父子在幻境中的信息传递。这就使得该剧的抒情叙事更感人,人性揭示更真实,传统技法的展示更精彩,甘肃派秦腔的地域特色更鲜明。

四、由秦腔节引发的几点思考

秦腔节圆满落幕,我们在尽情享受秦腔艺术之美好的同时,也应对其中的问题做一些理性的思考。当然,这些问题或许并非在本届秦腔节才出现,有的已是沉疴积弊,有的则在不少剧种中有着共性表现。

其一,艺术观念方面,思想解放、与时俱进的步伐稍显滞重。本届秦腔节不乏新意和亮点,但整体来看,却呈现出固守传统有余而观念更新不足的态势。不管是相对于外省的兄弟剧种,还是相对于陕西省内的话剧艺术,秦腔探索创新的意识似乎略显保守。对深刻思想立意和本土丰厚文学资源的开掘,陕派话剧走在了秦腔的前面。数字科技赋能戏曲创作,演艺新空间的兴起带来戏曲表达方式的革新,这些新的趋势在青春时尚的越剧、古朴典雅的梨园戏,乃至严谨规范的京剧中都已有体现,而秦腔似乎尚未迎头赶上,自身优势未能充分发挥。

其二,艺术创作方面,紧贴现实的功利色彩以及由此导致的概念化、浅表化痼疾仍未根除。有些塑造英模人物的现代戏,将艺术表现机械地等同于直白的歌颂,满足于好人好事的表面罗列,而对人物内心世界及灵魂深处行为动机的揭示则浮光掠影,这就导致舞台上常见的事多而戏少的“报告会模式”,以及强行动而弱动机甚至有行动而无动机的“席勒化倾向”。有些历史剧过于急切地回应现实,将历史人物做了过于“现代”的解读,实际上却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历史人物的真实存在,也忽略了对历史哲理和人性意蕴的深刻开掘。

其三,艺术语汇方面,守正与创新的关系尚需进一步厘清。一方面,现代语汇融入秦腔舞台,是时代和艺术发展的客观规律使然,只要有足够的文化自信,就不能因噎废食、盲目排斥;但另一方面,有时确实存在为现代而现代,新语汇与秦腔传统格格不入,甚至新的叙事方式使秦腔“伤筋动骨”的情形。对此,我们应保持警醒。现代语汇融入秦腔,是为了丰富秦腔的艺术色彩,提升秦腔的审美表达能力,而不是刻意博人眼球;秦腔探索现代语汇,必须坚守戏曲美学的底线,尊重秦腔艺术的本体,真正的创新一定是根植于深厚传统之中的;现代语汇的创新同样要警惕同质化,创新绝不能“创”到同一条道路上来,形成新的模式化。如果秦腔舞台上的现代语汇,不能为秦腔增光添彩,反而变成了纯粹的技巧卖弄,或者使秦腔面目全非;如果演员和导演自身功力不够、创意不足,就把所谓的现代语汇当作装点门面的遮羞布;如果秦腔艺术语汇的“创新”,反而导致了“新”形式的相互雷同、自我重复、风格撞车,这恐怕就真的是本末倒置了。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西秦腔文献整理与传承保护研究”(项目批准号:19VJX152)的阶段性成果。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中国戏剧》杂志订阅:

国内统一刊号:CN11-1767/J,邮发代号:2—3,国外代码:M30。全国各地邮局均可订阅,也可直接向编辑部订阅。

责任编辑 靳文泰

设计制作 尹明钰

主管 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办 中国戏剧家协会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