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丹

母亲今年85岁,父亲87岁。两人都是湖南武冈县(现为武冈市)人,却在邻县——湖南邵阳县生活了大半辈子。

那时,武冈云山余脉深处一隅,绵延数千亩田地,放眼望去,视野极为开阔、寥远。外公所在的村子与祖父所在的村子相距不足百米,可谓咫尺之隔、鸡犬相闻。66年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母亲与父亲牵手走到了一起。

准确地讲,母亲与父亲真正意义上的牵手,应该比上面所说的时间晚了5年。

父亲是家中独子,既无兄弟,也无姊妹。1959年,父亲从武冈二中高中毕业,考入湖南师范学院,就读于中文系。1963年临近毕业分配,父亲还在湘江之滨、苍翠如墨的岳麓山脚下,祖父母早已将村里签了意见、公社盖了红章的报告,一路从村里打到了学校。父亲揣着一张派遣单,挑着一副行囊,阴差阳错地来到了邵阳县一所学校任教。

一年后,母亲从卫校毕业,她成绩好、表现好,是名副其实的优等生,完全符合留在城里的条件。曾经在母亲所在公社蹲点搞过社教的校长,在校园林荫遮蔽的甬道上遇见母亲,十分关切地征询她的意见:“小刘啊,你愿意去长沙、株洲还是湘潭呢?”

母亲想都没想,红着脸,低着头,捻着辫子,问校长:“那里离邵阳县近吗……”

于是,把校长弄得瞠目结舌的母亲二话没说,夫唱妇随地来到了邵阳县一家医院上班。

从此,母亲才真正开始与父亲牵手,将自己的手交到父亲的大手里,共同走进平凡而朴实的婚姻生活。

母亲性格急,做事干脆利落、风风火火;父亲性子慢,做事不疾不徐、四平八稳。那个年代的男女,即使成熟如成年人,也羞于在公共场合流露自己的情愫,表达自己的情感。母亲与父亲自然也不例外,我们日常几乎鲜见他们并肩而行、牵手而走。

年轻时,领着我们兄弟仨,去县城唯一的电影院看电影,或者去县城唯一的灯光球场观球赛,走在树影婆娑的柏油路上,总是母亲在前,父亲在后。母亲走出去很远了,父亲还在后面不紧不慢地溜达,搞得母亲一个劲儿回头催促他:“走得这么慢,是天上有钱掉,还是地上有金子捡?”父亲跟在后头,嘿嘿笑着,不置可否,依然不紧不慢。

年老时,两人却刚好颠倒过来,出门在外,总是父亲在前,母亲在后。父亲走出去很远了,母亲还在后面拖着病腿,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动。

有时,我们远远地看见了,没好气地数落父亲:“老妈还在后头,你只晓得一个人往前冲!”

父亲偏着脑袋,脖子一梗,嘟着嘴巴反呛我们:“干什么?”眼神却偷偷地瞄向母亲,脚步不自觉地停在了路边,等着母亲一瘸一拐地赶上来,不好意思地牵起母亲的手……

就这样,母亲与父亲,性格迥异的两个人,携手走过春花秋月,携手走过夏雨冬雪,相濡以沫地走过60年。直到最近,母亲忽然第二次中风,住进了医院。


凌晨两点多钟,母亲因多年的心脏病、高血压等基础病,一头栽倒在卫生间冰凉的瓷砖地上,嘴里微弱地发出“摔……倒……了”的断断续续的呼救声。耳背的父亲直到十几分钟后才猛地从梦中惊醒,费力地将母亲小心翼翼地抱起,一步一步从卫生间挪到卧室的床上。

大面积脑梗死,硬膜下血肿,左侧偏瘫……一个个术语就像一枚枚钉子一样,一下一下,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坎上。当我从济南匆匆赶回邵阳,拖着行李径直走进母亲的病房,看到头发斑白的父亲无力地垂坐在床头,右手紧紧地攥着母亲的左手,嘴里轻轻呼唤着母亲的名字。

母亲的病情很快恶化,要进ICU重症监护室。做了半辈子医生的母亲,一脸无助地望着身心疲惫的父亲,心里似有太多的不舍与无奈,第一次面临生离死别,第一次面对生死未卜……直到父亲向她做出“就在门外守着”的承诺,母亲瘦骨嶙峋的右手,才缓缓地滑出父亲青筋毕现的右手,孤零零地跌落在医院雪白的被单上,随推车渐渐消失在ICU走廊的尽头……

在ICU才待了一天两夜,母亲再也不能忍受疾病的折磨、亲情的隔离,尤其是与父亲的分离。一辈子与人为善的母亲,哆嗦着右手扯掉鼻氧管,竟然在ICU里对人大发脾气:“我要将这些仪器打烂……”隔着屏幕,父亲双眼泛红,哽咽着对我们说:“你妈想从ICU出来啊,她离不开我……”

终于,母亲的身体奇迹般转危为安。工作繁忙的弟弟要回广东了,他轻轻用手抚摩母亲的额头,俯下身子向母亲告别:“老娘,我要走了,你好好养病。”

母亲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强忍着内心的激动,瘪动着无牙的嘴,转而宽慰起弟弟来:“你岗位特殊,早点回去工作,你们尽到孝心了……”

弟弟的背影消失在病房的门口,坐在床边的父亲正要起身,母亲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惶恐,她的右手死死抓住父亲的右手,惶恐地说:“你要去哪里?”

父亲眼睛一湿,不禁泪光闪闪,他将母亲的右手合在自己的双手里,一脸温情地看着她说:“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母亲知道,我们相隔千里,忙于工作、生计,短暂相伴之后,注定又要远行。而我们知道,我们尽到了义务,却没有尽到责任——什么时候,我们能真正做到像父亲一样,与母亲共性、共情、共鸣,想母亲所想,急母亲所急,痛母亲所痛呢?

如果说,我们是母亲手里放出去的鸟儿,飞得再高、再远,都是母亲的希望与祝愿,那么,父亲就是母亲手里放出去的风筝,飞得再高、再远,永远都在母亲目力所及之处,永远都与母亲牵手相连,不离不弃。

(本文作者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现居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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