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个流氓
文 | 难得君
天还没亮透,我爹就踹开了西屋门。
他裹着件露出棉絮的军大衣,胡茬上沾着昨夜的苞米碴子,手里攥着半截木棍敲打炕沿:"都他娘挺尸呢?铁柱!滚去队上领粮!"
我缩在被窝里打了个哆嗦。土炕东头传来小妹的呜咽,母亲佝偻着身子往灶膛添柴火,火星子溅在结霜的墙皮上,烙出几个焦黑的疤。
"爹,刘会计说粮得晌午才到..."话没说完,木棍就抽在土墙上,震得墙灰簌簌往下掉。我爹啐了口浓痰,烟袋锅在门框上磕出闷响:"放他娘的驴屁!老子昨儿瞧见公社的骡车进村了!"他忽然压低嗓子,眼珠子往院墙外斜:"从后沟绕,别让老李家崽子瞧见。"
雪粒子扑在脸上像砂纸打磨。我拖着麻袋深一脚浅一脚往大队部挪,棉裤裆里灌进的风刀子似的割肉。绕过李寡妇家坍塌的土墙时,突然听见瓦罐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女人带着哭腔的尖叫。
"王德贵你个挨千刀的!这是俺婆婆的救命粮!"李寡妇披头散发扑在雪地里,冻红的手指抓着半袋黄米。
我爹踩住麻袋一角,军大衣下摆沾着泥浆,咧开满口黄牙:"刘主任说了,五保户的救济要重新审核。"他故意提高嗓门,惊得树梢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再说了,你家房梁上挂的腊肉够吃到开春了吧?"
围观的村民缩着脖子往后退。张瘸子拄着拐要上前,被我爹瞪了一眼,拐杖头在冰面上打滑,整个人栽进雪堆里。我看见李寡妇家窗棂上糊的报纸在风里哗啦作响,如今破了个大洞,像张扭曲的嘴。
粮仓铁锁挂霜时,刘会计正蹲在门槛上抽牡丹烟,见到我爹立刻堆起笑纹:"德贵哥来得巧,正要给你家多划拉二十斤苞米面。"他指甲缝里还沾着红印泥,账本上我家人口数莫名其妙多出两个。
扛粮回家的路上,我爹哼起《智取威虎山》,雪地上并排四行脚印,他的军靴印踩得又深又狠,我的棉鞋印总被新雪覆盖。路过村口老槐树,他忽然转身揪住我耳朵:"记住,狼崽子得学会龇牙。昨儿老赵家二小子抢你弹弓,你他娘就知道哭?"
暮色染红冰河时,我家烟囱最早冒烟。母亲把新领的富强粉蒸成馒头,蒸汽糊住窗玻璃。
我爹盘腿坐在炕头,就着腌萝卜喝散装白酒,突然把筷子摔在炕桌上:"败家娘们!放这么多白面!"瓷碗在泥地上炸开,小妹吓得打嗝,金黄的尿渍在棉裤上晕开。
后半夜我被尿憋醒,看见我爹蹲在院墙根数粮票。月光把他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蜕皮的蛇。他往贴身裤衩缝的暗兜里塞东西时,手抖得厉害,酒气混着汗酸味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我爹把公社奖的"劳动模范"奖状糊在灶王爷画像上。供桌摆着偷砍来的白桦树枝,香灰落在供品槽子糕上,他咬字不清地嘟囔:"上天言好事..."转头就把贡品塞给我,"快吃,别让灶王爷闻着味。"
鞭炮声炸响时,我看见李寡妇带着孩子跪在村支书家门口。她家烟囱整日没冒烟,门框上新贴的"翻身不忘"的对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面发霉的旧春联,依稀能辨出"批X批X"的字样。
开春河水泛绿那天,我爹在河滩上暴打邻村来钓鱼的后生。他抡起赶羊的鞭子抽得那人满地打滚,血珠子溅在鹅卵石上像撒落的枸杞。
"敢动老子的鱼!"他的咆哮惊飞苇丛里的野鸭,我却注意到他裤脚沾着公社主任家菜地的泥,昨晚他翻墙送去的鲤鱼,此刻正在主任家水缸里摆尾。
村口大喇叭播送《在希望的田野上》那年,我偷了父亲的军用水壶装蝌蚪。塑料壶身还残留着烧刀子的辛辣,绿苔顺着壶嘴爬进指缝,像父亲醉酒后爆起的青筋。
"王铁柱!"班主任周老师敲着黑板擦,粉笔灰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岳阳楼记》背到哪了?"
教室后窗突然闪过父亲油光发亮的脑门,他正冲着新来的支教女教师比划手势——村小学扩建的砖瓦堆在操场东头,半月前还是张瘸子的宅基地。
我盯着课本上"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铅字,耳朵里灌满父亲的大嗓门:"周老师您抽烟,这是县里特供的大前门..."他故意将整包烟拍在办公桌上,玻璃板下压着的三好学生奖状裂开细纹。女教师推眼镜的手在抖,镜腿缠着胶布的位置渗出冷汗。
放学时下起太阳雨,我望见我爹在供销社柜台前舔邮票。他脖颈抻得老长,舌尖扫过印着长城的邮票背面,给公社主任寄的信封鼓鼓囊囊。玻璃柜台上倒映着李寡妇家二丫头的身影,她抱着印有"尿素"字样的尼龙袋改成的书包,裤脚短得露出冻疮。
"看什么看!"父亲突然转身踹我膝盖,"供销社老陈说你来赊过铅笔?老子的脸都让你丢净了!"他扬手要打,瞥见柜台里新到的沪产手表,巴掌硬生生转了个弯拍在自己大腿上,"去,把西屋那筐鸡蛋给刘会计送去。"
春耕的化肥味儿混着柴油机黑烟笼罩村庄时,父亲当上了护青队队长。他别着红袖章在麦田巡逻,胶鞋底粘着去年祭灶的灶糖渣,却在村民掰嫩玉米充饥时,故意背过身对着电线杆撒尿。
夜里我起夜,听见他在牲口棚跟人讨价还价:"二十斤麦种换张自行车票,这买卖划算..."
端阳节前夜,母亲在煮粽叶的水汽里咳嗽。父亲突然踹翻板凳,从她贴身的的确良衬衫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币:"藏私房钱?反了你了!"
五岁的妹妹吓得把艾草塞进嘴里咀嚼,绿汁顺着嘴角流到"农业学大寨"的搪瓷缸上。
我在代销点赊的作业本终究没藏住。父亲撕纸卷烟时发现了藏在炕席下的本子,墨水瓶被他砸在土墙上,蓝黑色液体沿着"五讲四美三热爱"宣传画流成诡异的河。
"写写写,能当饭吃?"他揪着我耳朵往公社建筑队拖,"明儿就跟刘大锤学砌墙!"
砌刀第一次割破虎口那日,我在建筑队工棚里看见《大众电影》。封面女郎的卷发像李寡妇家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父亲突然掀帘进来,我慌乱间把杂志塞进水泥袋,他裤腰上别着的收音机正在放《济公》主题曲,那是用护青队没收的三十斤花生换的。
秋雨把打谷场泡成沼泽时,十八岁的我收到人生第一封来信。信封右下角印着"深圳蛇口工业区"的蓝戳,堂哥在信里说电子厂招工包吃住。
父亲嚼着炒黄豆抢过信纸,油渍在"月薪一百二十元"上晕开:"去南边?翅膀硬了?"他突然剧烈咳嗽,喷出的豆渣粘在墙挂的"五好家庭"奖状上。
离家的前夜,母亲偷偷往我包袱里塞了双千层底布鞋。月光透过塑料布钉的窗户,照见父亲蹲在猪圈数钱的身影。他把包着信用社存单的手帕塞进腌菜坛子,突然抬头望见躲在阴影里的我,眼神像被火把惊着的夜枭:"记住,在外头挨揍就报你爹名号!"
长途汽车卷起的尘土迷了眼,我回头望见村碑上的"学大寨赶郭庄"标语正在剥落。父亲站在碑顶上挥手,身影被朝阳拉得细长扭曲,宛如一柄生锈的钉耙插在故土。公路两侧的杨树在风里翻出灰白的叶背,像无数只欲飞未飞的信鸽。
绿皮车厢摇晃得像口棺材。我蜷在三人座底下,怀里紧抱着印有"蛇口电子厂"字样的编织袋。过道里飘来尿骚味和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香气,对座老汉的收音机正在播报:"建设社会主义新……"
"哐当——"
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瞬间,二十年光阴从裂缝里漏出来。
1997年香港回归那夜,深圳龙华城中村的筒子楼里飘着潮湿的石灰味。我撕下日历最后一页时,香港回归的礼炮声正从隔壁出租屋的二手电视机里炸响。
剥落的墙皮下,父亲用红油漆刷的"王宅"正在渗水——那个"宅"字最后一横被青黑色霉斑啃噬,像条腐烂的蜈蚣尾巴。
阿珍蹲在跳蚤市场淘来的电磁炉前煮挂面,廉价电磁线圈发出病态的嗡鸣。她七个月身孕的腹部把化纤睡裙撑出半透明的褶皱,后腰处露出被工长用订书机砸出的淤青,形状像极了老家祭祖时摔碎的青瓷碗。
"明天去诊所。"我把假暂住证拍在塑料餐桌上,学父亲当年摔酒瓶的力道。
阿珍的汤勺抖了一下,滚水溅在贴满治疗X病广告的墙面上。
诊所铁门拉开时涌出消毒水味的寒风,穿白大褂的老头扫了眼阿珍的肚子,沾着碘酒的棉签在病历本上画圈:"六百,现金。"我摸向裤兜的手突然僵住。父亲当年往腌菜坛藏存单时,也是这样佝偻着背。
"造孽啊!"
阿珍的尖叫混着金属器械碰撞声炸开,手术台上方挂着的"妙手回春"锦旗突然坠落,盖住她惨白的脸。
我转身逃跑时,看见玻璃药柜里泡着的死胎标本,像一袋发霉的速冻水饺。
2001年广州倒春寒比老家更刺骨,我裹着印有"三元里货运"的军大衣,在城中村握手楼间贴小广告。
水泥墙上父亲的脸时隐时现:他正把李寡妇家的救济粮倒进自家米缸,军靴碾过雪地上的麦种。
"王老板!"城管陈队长的皮鞋踢开我的工具箱,"上次说的那个证……"
我弓腰递烟的姿态和父亲讨好刘会计时一模一样,他肥硕的手指划过假公章上的国徽纹路,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你老家要修高速?”
推土机碾过菜地的轰鸣声里,我攥着拆迁补偿协议的手在抖。母亲寄来的挂号信皱成一团:"你爹昨儿在冰窟窿……村碑要迁,速归。"协议末尾的红手印渗出血色,恍惚看见父亲当年往卖地文书按手印的模样。
灵堂白幡被夜风掀起时,露出后面斑驳的"劳动模范"奖状。母亲躺在门板拼成的灵床上,千层底布鞋沾着晒谷场的鸡粪。村支书蹲在门槛抽旱烟,火星子落在父亲手写的账本上。
"八三年秋,占李冬梅宅基得现款陆拾圆整。"
"九一年腊月,截护青队花生柒佰斤换自行车票两张。"
泛黄的纸页间突然掉出张黑白照,父亲正站在公社大院里接受表彰,他胸前的大红花是用李寡妇家被褥拆的红布缝的。
晒谷场上堆着印有"高速公路项目部"的水泥管,我抱骨灰盒走向坟地时,月光把影子拉成父亲挥赶羊鞭的形状。野狗刨开的新坟旁,当年河滩染血的鹅卵石正泛着冷光。
烧账本的火舌舔破黎明时,我摸到母亲缝在寿衣内层的存折。信用社印章盖在取款日期栏:2005年10月18日,正是父亲溺亡那天的日期。灰烬随风卷向在建的高速公路,搅拌机轰鸣着吞下最后一片带字的纸。
村碑迁址那天,我站在崭新路牌下接电话,远处传来爆破声响,承载"学大寨赶郭庄"标语的旧村碑轰然倒塌,新栽的景观树坑里,半截腐烂的赶羊鞭正与混凝土缓缓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