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不是给予的，而是争取的。
——苏巴斯·钱德拉·鲍斯
许多印度人有个非常苦恼的问题，就是印度的独立，一直被认为是英国殖民者“施舍”的，而不是印度人通过浴血战争争取来的。这让他们感觉难堪，仿佛印度软弱、战斗力不足。
事实上如果问，谁才是“印度国父”，大概90%以上的人都会说是瘦弱的甘地，少部分人可能会提到印度开国总理、富二代尼赫鲁，而这两人都与一个词强相关——“非暴力”。所以很多人的脑海中，印度的确是以软糯著称，跟强大的战斗力无缘。
几年前，有个脸大的博主，鼓吹印度社会非常“平和”，还说印度人“与世无争、不尚武”，甚至说“印度犯罪率极低，街上没有警察和小偷”。结果，后来三儿在我们边境闹事，该博主遭群嘲而尿遁网络江湖。
最近一些年，印度人实际已经非常不乐意聊甘地和尼赫鲁，以及他们念兹在兹的“非暴力”了，他们并不希望别人将印度等同于“与世无争、不尚武”，相反，更希望印度多一点阳刚的男子汉气概，乃至暴力色彩。
2014年，莫迪登上总理宝座后，曾为两位印度开国领袖塑像，不过不是尼赫鲁和甘地，而是苏巴斯·钱德拉·鲍斯（以下简称鲍斯）和帕特尔，这两人的共同点，是都曾主张用暴力赢取印度独立，其中鲍斯甚至还曾是法西斯鹰犬。
帕特尔的雕像竖立于2016年。当时莫迪花了4.5亿美元，历时两年，委托中国江西一家公司，在古吉拉特邦-纳马达河-萨达尔水库大坝岸边，树立了一座高182米、重2290吨、总表面积22900平方米世界最大的青铜雕像。
2022年9月，莫迪又在首都新德里印度门附近的“天篷”之下，为鲍斯塑了一座雕像。该雕像，用重280吨的花岗岩雕成，耗费2.6万个工时，高8.53米、重65吨。而该“天篷”底下，在1938-1968年间，曾放置英王乔治五世的雕像。
有意思的是，印度民众也对莫迪的举动颇为赞赏。他们在他的推特底下留言说：“谢谢你莫迪，70年后，真正的领袖得到了应有的认可。”更有一部分网友评论说：“是时候把鲍斯的头像印在我们的钞票上了，而不是那个英国傀儡甘地”“印度第一任总理不是尼赫鲁，而是鲍斯”“甘地们肯定在哭”。
其实作为印度开国领袖之一，鲍斯的形象经常出现于邮票、书籍、机场，他的肖像与甘地、尼赫鲁的肖像并列，悬挂于印度国会大厅。但因为此人做过纳粹和日本法西斯鹰犬，过去印度官方的确有意淡化他的形象。
莫迪的特殊性在于，他敢于打破禁忌，旗帜鲜明地为鲍斯、帕特尔们正名，重写印度的建国史。而这背后，藏着的是印度人急于释放压抑多年的隐秘欲望——秀出强国的肌肉。
鲍斯
1897年，鲍斯出生于孟加拉奥里萨的库塔克城，父亲是个富裕律师，其成长期安逸富足，不过并不安分。
1916年，鲍斯，被加尔各答高等学院开除了，原因是，殴打老师。他的英籍老师奥瓦顿，课堂上大放厥词，说印度人需要英国人“教化”。脾气火爆的鲍斯，将奥瓦顿架至墙角，狠狠捶了一顿。虽遭开除，但他骄傲地宣称：“第一次打英国佬，感觉不错。”
虽然打了英国人，1917年，鲍斯还是遵父亲建议，转去苏格兰教会大学留学，两年后，拿下印度文官公务员考试第四名，顺利当上公务员。但当时恰逢甘地在印度掀起第一次“非暴力不合作”运动，鼓励印度人不给英印政府当差。所以鲍斯又果断辞掉了公职。
1921年7月，经由印度文豪泰戈尔引荐，鲍斯第一次见到了熠熠生辉的圣雄。刚一见面，他就迫不及待发出灵魂之问：“辞公职真能争得民族自由吗，英国人暴力抓捕怎么办？”甘地一脸“爹味”地回答：“年轻人，如果政府来抓捕，那就去坐牢好了，在监狱也能斗争……”
血气方刚的鲍斯，并未被说服，但出于礼貌，没有当面驳斥甘地。在他当时尚属稚嫩的头脑中，圣雄作为“反殖民一哥”，其地位还没人可替代。
1857年，英军逼着印度士兵使用涂有猪油牛油的子弹，违背宗教禁忌，触发了第一次印度大起义，起义军围攻坎普尔，杀死约200名英国妇女儿童，英军血腥报复，将起义者绑在炮口轰杀，双方伤亡高达1300多人。
首次大起义的后果之一，是英国废弃东印度公司统治权，由英国政府直接统治印度，正式开启英属印度时期。与此同时，英印政府开始考虑实施一些怀柔政策。英印政府行政长官阿兰·休姆说，“如果任由印度精英领导印度人，零星的犯罪迟早会凝聚成民族大起义，所以不如主动将印度精英拉拢进统治集团”。
1885年，休姆和时任驻印总督多弗林·阿瓦合作，宣告成立印度国民大会党，作为疏导印度反殖民情绪的“安全阀”。截至一战前夕，国大党也确如休姆所料，起到了非常好的预防激进、暴力革命的作用。
国大党成立这年，甘地才16岁。他诞生于印度古吉拉特邦-博尔本德尔城，属吠舍种姓，祖上世代经商，是雅利安人中下阶层。年少时，他赴英学法律，1893年，前往英属南非发展，曾参与1899年第二次布尔战争，甘为英军效力。后来，他运用“非暴力抵抗”方式，成功为备受歧视的南非印侨争取到平等权利，一举成名。
1915年1月，甘地返回印度，受到凯旋式欢迎。但当时他并没有马上投入民族独立运动，相反，他全力支持正处一战中的大英。同年，甘地加入国大党，后者将其“非暴力抵抗”升级而来的“非暴力不合作”，确立为党纲和指导思想。
所谓“非暴力不合作”，顾名思义包含两个方面：
非暴力——即拒绝一切言行暴力，通过道德优势迫使对手反思，以“心灵力量”感化压迫者，必要时通过“自残”方式揭露压迫者的非正义性，比如自愿坐牢、绝食抗议。
不合作——包括抵制英货，退出英属殖民政府职位，抵制殖民政府法院、学校，比如推广本土纺纱不穿洋服，说本土语言，公然违反殖民政府税法等。
由于甘地在南非成功“验证”，加上本就保守的国大党加持，“非暴力不合作”成为当时印度最深入人心的反殖民思想。
初次见甘地，年轻的鲍斯，不敢，也没能力忤逆，只能默默追随，但他的内心，从未忘记当年打英籍老师时的酸爽。
尼赫鲁
初见甘地，被其光环滤镜所吸引的人，不止鲍斯一人，早期的贾瓦哈拉尔·尼赫鲁（以下简称尼赫鲁），更堪称甘地“死忠粉”。
尼赫鲁家族，是克什米尔雅利安人，属婆罗门潘迪特种姓。18世纪初，家族中有个叫拉杰·考儿的学者，深得莫卧尔帝国皇帝法鲁克西尔赏识，迁居德里，封官加爵，获赐一座运河边大房子，为感激皇恩浩荡，改姓“尼赫鲁”，即乌尔都语“运河”的意思。
1857年印度反英大起义期间，家族资财被暴徒烧光，无奈搬至因泰姬陵闻名的阿格拉定居，后又迁居安拉阿巴德，1889年11月14日，尼赫鲁出生于此地。
尼赫鲁父亲，莫蒂拉尔·尼赫鲁（以下简称莫蒂拉尔），知名大律师，高光时期，月收入高达2000卢比——普通印度人月入10卢比已属小康。1900年，40岁的老莫花了1.9万卢比，建了座大宫殿，取名“欢喜宫”，游廊、果园、网球场、室内游泳池和跑马地，一应俱全，并配备了当地最早的自来水、电灯，当然还有小汽车。
得益于优渥环境，尼赫鲁15岁前由私人洋教师教导，后被送去英国留学，上哈罗公学——一所创办于1572年的贵族子弟学府，培养过牛顿、达尔文、丘吉尔等，后又进入同样名人辈出的剑桥三一学院。他学习成绩不算出众，主要负责花天酒地，曾一年花掉800英镑——相当于普通留学生三倍开销。
尼赫鲁对政治的兴趣，可能遗传他爹。国大党成立仅3年后的1888年，莫蒂拉尔就加入了该党，但他不是去反殖民的，而是去结识各类印度精英。他对英国人的统治没有太大意见，老说“英国人一片好意，不必心怀叵测地怀疑”。
1906年，国大党首次迎来一位主张自治、抵制英货的激进领导人——提拉克。莫蒂拉尔很不屑，给留学的儿子写信抱怨，“这些粗鄙的蛊惑人心的革命者，迟早毁了印度”。但年轻的尼赫鲁，有不同意见，回信揶揄道 ，“我想英国政府会很喜欢你的跪舔”。
1912年夏，尼赫鲁拿到律师证书，结束七年留学生活，回印后，做了一名循规蹈矩的公务员，生活衣食无忧，但他感觉“沉闷且空虚”。更让他沮丧的，是国大党激进派领袖提拉克，已不容于英印殖民政府，被投入阴暗潮湿的监狱，却没人为他叫屈。
莫蒂拉尔敏感地觉察出儿子的“异常”，及时警告他不要滑入激进革命派阵营，老老实实做赚钱的律师。
1916年，国大党在勒克瑙举办年会，甘地受邀参会，并发表了一篇关于土地改革的演讲。尼赫鲁随父亲，一起参加了该会，第一次见到慕名已久的甘圣人。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说“甘地像一道光，穿透了黑暗，拔去了我们眼睛的翳障”。
对于保守、手无寸铁的印度资产阶层而言，甘地“非暴力不合作”的抗争方法，的确有极大的吸引力：因为该方法，可以给英印殖民当局造成一定压力，但又无需付出太大牺牲；能发动群众，但又能控制群众、确保资产阶层的领导权。
不过，此时的莫蒂拉尔，并不希望儿子跟甘地走太近。他把甘地请到“欢喜宫”，对他说，“你要筹款，我可以给你，但要其他的就没了”。甘地心领神会，劝尼赫鲁不要让父亲太伤心，可甘圣人越是如此“温油”，小尼愈是对他着迷。
直到1919年，就连一向将政治当交际的莫蒂拉尔，也掉进了甘地的“温柔乡”里。
这年4月13日，锡克族丰收节，5000多民众，以过节之名，聚集于旁遮普邦阿姆利则市区的札连瓦拉园，抗议英国人刚颁布的恶法《罗拉特法案》。该法，授权英印殖民政府，无需审判随时拘捕、直接判罚反政府嫌疑犯的权力。
话说一战期间，大英帝国从印度征招了大约125万军人、劳工，旁遮普就有35万士兵参战。包括甘地在内的印度主流政治领袖，毫无二话，支持和协助大英参战。可战后，英国人忘恩负义，没有及时给印度将士该有的补偿，导致大量回乡将士失业、生活困顿，引发抗议。
抗议浪潮愈演愈烈，赶上农作物歉收、物价飞涨，英印政府不安抚也就算了，反出台《罗拉特法案》，严厉镇压抗议民众。锡克族丰收节前几天，英军已与旁遮普民众爆发了数次流血冲突。英印政府准将雷金纳德·戴尔，据此下令，禁止阿姆利则举办任何集会。
所以当札连瓦拉园违令集会，戴尔立即派出士兵，将该园围了个水泄不通，且在没有任何警告之下，下令士兵向人群射击，杀红眼的士兵们，打光了1650枚子弹，集会民众像笼中困兽，无处可躲、尖叫奔走间，纷纷倒在血泊中，不少人跳入园内一口水井避难，溺水而亡。
事后统计，至少379人死亡，1200多人受伤，园内水井被鲜血染红的尸体填满了。这就是改变印度历史走向的阿姆利则惨案。
屠杀发生后，印度民族主义情绪被彻底点燃，19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泰戈尔，宣布放弃英王授予的“爵士”称号，原本认同大英统治的甘地，当年就发起了第一次大规模“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而刚年满60、最保守的富豪莫蒂拉尔，也被大屠杀完全“激活”了。
一战刚爆发时，印度资产阶层乐观地相信“英国的困难就是印度的机会”。英政府颁布《蒙太古宣言》，画大饼说，战后会逐步给予印度自治。就连前国大党激进派领袖提拉克，也被提前释放。包括莫蒂拉尔在内的资产阶层，高兴得跳起广场舞，慷慨认购了一亿英镑英国战时公债。
然鹅，1917年，当提拉克和时任国大党主席安妮·贝赞特夫人提出，要明确战后印度自治日期时，英印殖民政府的脸立马就变了，下令限制提拉克活动自由，还把贝赞特关进了局子。
贝赞特夫人，是有爱尔兰血统的英国人，神智学专家——著名心灵鸡汤作家克里希那穆提，就是她发觉出来的。她也是尼赫鲁家豪宅常客，以及萧伯纳费边社会主义的超级粉丝，而尼赫鲁英国留学那几年，除了花天酒地，唯一的爱好就是读点费边社会主义——主张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的渐进式革命。
过去，贝赞特推动印度走向自治，莫蒂拉尔袖手旁观，但当局将老友抓进监狱后，他就再也无法淡定，终于看清英国殖民者的真面目。而惨绝人寰的阿姆利则惨案，则将他彻底推入了甘地的怀抱。自此，尼赫鲁父子，也总算是“一条心”了。
跟着甘地闹革命
甘地与国大党合作，1919年发起第一次“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后，尼赫鲁一家非常积极。
两父子为表明心志，脱下西服，改穿印度土布制成的紧身裤和无领布衫——当时印度土布非常粗糙，皮肤嫩点，能磨得又红又痛。不止于此，家里所有昂贵的天鹅绒、罗缎、丝绸，乃至漂亮的窗帘，以及任何西方舶来品，统统由仆人搬到院子，一把火烧了。
此外，莫蒂拉尔还辞去省立法议会席位，结束律师业务，关闭欧式厨房，砸掉地窖洋酒，解散马房，遣散仆役，就连“欢喜宫”也捐给国大党。最扯的，是两父子为提前“适应”可能到来的牢狱生活，丢掉银质餐具，改用铁质餐具，不睡席梦思，改睡硬地板。
尼赫鲁，还积极响应甘地“到农村去”的口号，接受贫下中农教育。作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二代，他说农民伯伯洗涤了他的灵魂，说“农民不像我们自视甚高、装模作样、那么庸俗”。
父子俩追溯甘地，几乎毫无保留，唯一“开小差”的地方，是莫蒂拉尔没有癫到把印着乔治五世头像的存款烧了，捐了“欢喜宫”后，又悄悄新盖了座较小的房子，依然装有大理石地板、华美石柱和漂亮喷水池。尼赫鲁对此颇有微词，但他爹怼他说：“你要不乐意，可以去住街对面的茅屋。”
虔诚地跟随甘地闹革命的，除了尼赫鲁父子，还有更为年轻气盛的鲍斯。话说，自见过甘地后，鲍斯虽没有百分百认同，但回到家乡加尔各答后，立即加入了国大党，并响应圣人号召，脱掉西装，穿上印度传统服饰，经常深入学生群体，发动他们纠察商店售卖洋货的行为。
1921年，威尔士王子访印。鲍斯牵头，鼓动商户罢市，跑火车站喊口号，整得威尔士王子灰头土脸。这次行动非常成功，鲍斯一举成名。英印政府的报纸遗憾地说：“政府失去了一位出色的公务员，多了个难缠的对手。”
1921年12月，第一次“非暴力不合作”进入高潮，国大党授权甘地，为该运动唯一执行权威。他为扩大“战果”，尝试拒绝纳税，又宣布全国性罢工罢市。这就戳到了英印政府的肺管子，所以国大党骨干，一个个都被抓进了监狱，其中包括尼赫鲁父子。
尼赫鲁第一次进监狱，从富家公子到阶下囚，按理本应悲凉恐惧，但他反倒觉得新鲜。和尼赫鲁一样，当时许多印度“有志青年”，都不怎么害怕坐牢，因为，按甘地“非暴力不合作”的指导思想，坐牢也算抗争。
1921年12月-1922年1月，英殖民当局一共抓捕了三万多人。许多年轻人很愤怒，愤怒怎么不抓自己？大量年轻人主动要求进监狱，甚至有人扒着警车不肯下来。
当时慑于甘地的影响力，殖民政府倒没敢动他。不过关于坐牢，甘地一直很有“见地”。
——1930年代中期，尼赫鲁女婿费罗兹·甘地被捕。他老妈哭哭啼啼跑去见甘地，希望他能劝劝儿子，不要再参与危险的革命。没想到，甘圣人却说：“当妈的不要耽误儿子干大事好吗，再说了，将来印度独立后，一个人读书得到的学位，哪有一个人被捕下狱的次数管用？”
当然，印度年轻人，不怕坐牢，也不完全是甘地鼓动的，还有个原因，是英印政府的监狱，主要委托给印度人管理，漏洞大得离谱，客观上非常宽松。
以尼赫鲁为例。自1921年第一次坐牢，至1945年二战结束，一共“九进宫”，每次从数月到数年不等。在牢里，他吃得好、睡得香，偶尔胖三斤，还能假释出来探亲、瞧病，没事纺纱织布、看书、写字，在监狱，他写了三本巨著《世界历史一瞥》《尼赫鲁自传》和《印度的发现》，一不小心成了畅销书作者。
鲍斯坐牢的次数比尼赫鲁还多，自1922年第一次坐牢，至二战结束，总共十一次进监狱。很有意思，在狱中，他也写了本名著，叫《印度的奋斗》——看书名就知道，类似小胡子那本书。当然，鲍斯最知名的“监狱风云”，是他最后一次成功越狱。
总之，监狱无法磨灭革命者的斗志，尤其英印政府的监狱。最初跟着甘地闹革命，无论穷富，也无论坐牢与否，大家都很积极，甚至还有点happy，如过嘉年华。
“祛魅”
1922年2月，尼赫鲁还在牢里，就听说“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被甘地叫停了。本来，罢工不纳税，外加一众积极的“坐牢分子”，给殖民政府施加了巨大压力。按理，应继续扩大“战果”，怎能突然叫停呢？关键，是被甘地叫停。尼赫鲁很不解，甚至愤怒。
原来，1922年2月，印度小村庄乔里乔拉，一群村民搞示威游行，一把火点了警察局，五六名警察烧成了炭。甘地慈悲心大发，认为运动“变味”了，弄不好还会触发殖民政府血腥报复，导致更大规模伤亡，所以及时叫停。
甘地“非暴力不合作”思想，有人说源于美国作家梭罗那句“宁愿坐牢也不纳税”，也有人说跟基督教“有人打你右脸，就把左脸也转过去给他打”一脉相承，总之拒绝“以暴制暴”。
尼赫鲁倒也不主张暴力，只不过他想不通，假如这么点小波澜就叫停运动，那所谓“非暴力不合作”还怎么担当驱赶殖民者的重任？革命队伍不断扩大，免不了混入不良分子，如果他们时不时搞点小伤亡，革命工作还干不干？
他的疑问很多，急需跟甘地当面掰扯。但他出狱几个月后又进去了，而且甘地后来也被抓了，所以没交流上。但自此，尼赫鲁不再把“非暴力不合作”当教条，也对偶像慢慢“祛魅”。
和尼赫鲁一样，当时正坐牢的鲍斯，也感到极其失望乃至愤怒。1923年，出狱后，他跟尼赫鲁联系上了，两人都觉得甘地太软弱，于是一起办了份报纸，不停地揭露英印政府丑闻，继续抗争。只可惜，1924年，鲍斯再次入了监狱，且一关就是三年，抗争再次中断。
至此，第一次“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算彻底偃旗息鼓。失利后，不止尼赫鲁、鲍斯动摇，整个国大党也分裂了。一部分人觉得甘地没错，应继续沿着他的路线走。另一部分人倒也没敢说圣人不对，但认为，应明确运动的目标为“印度自治”，他们因此被人称为自治派。
国大党分裂出自治派，暴露了“非暴力不合作”的致命缺陷：该方法的本质，是在殖民政府法律框架内的维权手段，为印度人争点跟白人同等权利还行，但要用它摆脱英国人统治，实现民族自治乃至独立，那就不好用了。
尼赫鲁甚至发现，甘地发起“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就从没明确目标是啥。大家因他名望，无脑追随，仅知道他倡导手工纺纱、反贱民戒条、改善印度教徒和伊斯兰教徒关系，可从没听他说，将来摆脱英国人的统治。
自从甘地突然叫停运动，莫蒂拉尔也莫名感觉被忽悠。他过去是大富豪，全家人衣食不愁，为革命，钱不赚，漂亮衣服不穿，捐豪宅，甚至进监狱，但这一切为了啥？难道就为饿死自己，然后气死英国人？
另外，还有件事也让尼赫鲁郁闷：全身心投入革命后，没有时间赚钱。他父亲是大富豪，早就赚够几辈子花不完的钱。但他不一样，没有收入来源，不得不“啃老”。而一个大男人，这总归有点伤自尊。
1925年，他老婆卡麦拉，得了肺结核，医生建议去瑞士疗养，需要一万卢比。所以有段时间，他恢复了赚钱的律师工作。他很卖力，赚够了生活费，然后找他爹贴补了一万卢比，总算够了。
这事让尼赫鲁很受挫。他反思，甘地要求革命者不赚钱，过苦行僧生活，但政坛又不是金庸武侠江湖，不吃不喝游山玩水，顺便钻个山洞、谈个恋爱？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有时还真得请客吃饭。莫蒂拉尔将国大党自治派分离出来，成立自治党，参与议会选举，而选举要花钱，花钱就要找有钱人资助。这些事很“庸俗”，但哪一件不得事必躬亲？
一系列“钱事金生”，尼赫鲁总算看清了点甘地的真面目。甘地意念坚韧、性格倔强，高贵庄严、不怒自威，但多少有点不接地气，以道德洁癖替代政治污泥，以精神胜利遮盖现实挫败。
相较而言，尼赫鲁的富豪老爹，反倒显得更加务实理性多，至少关键时刻，能资助一万卢比。自传中，尼赫鲁引用别人的话道出政治的本质：“政治这种把戏，就是一方面对穷人讲保护穷人，反对富翁，以争取穷人的选票。另一方面，对富翁讲保护富翁，反对穷人，以便富翁肯拿出钱来作为竞选经费。”
摇摆和撕裂
第一次“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失败后，甘地也坐牢了，1924年才放出来。出狱后，他的声望跌入谷底，这年6月，国大党开会，当他又一次倡导大家学习纺棉线，一众包括尼赫鲁在内的“忠粉”，都打着哈欠转身离开会场。看着尿遁的门徒，他伤心地泪洒当场。
这次大会后至1927年间，甘地基本退出了政治活动，整他的高僧静修所去了。静修所大约有40个男女，表面看，没什么稀奇，日常就是种地、纺线、做衣服，一起吟诵印度教经典《薄伽梵歌》，但凑近看，炸裂辣眼，堪比邪教。
静修所中，无论男女，都得剃光头，发誓永远只讲真话，不保留任何私人财产，当然也禁男女那点事……里面有个法国隐士，发誓12年不张嘴说话，有次别人不小心踩他脚，他忍不住尖叫，为补赎，他用铜线把上下嘴唇缝起来。
甘地要求大家每天问一遍“今天你的大便好吗？”因他相信，现代文明腐化堕落跟人类肠胃紊乱有关，可他因为认为“火非自然”而不吃烹饪食物，只吃葡萄干，结果常年痢疾，后改吃水泡过的花生，可“机关枪”根本停不下来。
甘地的神秘实验，吸引了一大批高知信徒，其中包括英国皇家海军上将的女儿，大文豪泰戈尔，以及将甘地迷得差点出轨的泰戈尔亲侄女，当然最重要的信徒，数诺奖得主法国作家罗曼·罗兰，他写了一本将甘地推上欧洲圣坛的畅销书——《圣雄甘地》。
罗兰同学，充分发挥作家泥石流般的想象力，将甘地意淫成“只要轻轻一抬手，就能让3亿印度人揭竿而起，动摇大英帝国的根基”“传递和平和爱的救世主”“将带领人类踏上新征程的上帝”……
《圣雄甘地》出版于1924年，甘地人生的最低谷期，却让欧洲热血沸腾。此后，一大批西方名人，被吸引到印度玩迷幻、灵修，其中包括披头士乐队、乔布斯等。但可笑的，是罗兰从没见过甘地本人，书中全是夸张和扭曲。甘地也不尴尬，照单全收，给罗兰写信：你没见过我，却能如实且成功地诠释我，赞。
过去在南非，甘地建过类似的玩意——托尔斯泰农场，高僧静修所算“升级版”。终其一生，他都极迷恋此类集体生活实验，并从中获取神秘的启迪、顿悟和力量，然后运用于印度政治活动。
1920年代末期，尼赫鲁已经意识到，以前把甘地当偶像，是自己太年轻了。他从过去的崇拜，发展到直言不讳的讽刺，说甘圣“时时开着令人茫然的倒车”，还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1926年，因老婆卡麦拉生病，尼赫鲁带着一家老小，去欧洲小住了一年多，结识一大批左翼民族主义者，包括宋庆龄、罗曼·罗兰、高尔基和爱因斯坦等，并代表印度，加入了“反帝大同盟”。这次出国，令他感觉，印度民族主义运动已远远落后世界。回国后，他立即着手将“完全的民族独立”确立为国大党党纲。
但当时国大党内部思想极其混乱，包括尼赫鲁本人，一会信誓旦旦寻求“完全独立”，但一会感觉不太现实，所以又说先获得“自治领地位”。他爹莫蒂拉尔也一样，说独立是迟早要独立的，但先获得自治再说。
摇摆的根源，是国大党没枪没军队，只能靠“非暴力不合作”整活。
1927年，大英派出“西蒙调查团”，假惺惺说要对印度政体彻底考察一下，提出增加印度人权利的改革建议。鲍斯、尼赫鲁等，领头组织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高喊“西蒙，滚回去”！英印当局派出骑警挥舞警棍驱散人群，导致包括尼赫鲁在内，许多人受伤，国大党领袖拉拉·拉吉帕特·雷，甚至被乱棍打死。
英印当局打死人后，甘地也坐不住了，威胁说，“1929年12月31日前政府再不给印度自治领地位，我将在1930年1月1日发起独立运动”。这算是甘地少有的强硬表态。但英印当局根本不怕他的威胁，1930年西蒙调查团报告书发表，依然不给印度“自治领地位”，只给了些不痛不痒的安抚之策。
对此，尼赫鲁也相当痛苦和无奈，尤其被策马过来的骑警用警棍K中脑袋，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后，愈发觉得甘地“非暴力不合作”没啥威慑力了，他说“那些警察满眼都是仇恨和杀气，甚至充满发疯的气味，没有一点儿同情心，没有一点儿人味”，试问，面对此类暴徒，坚持非暴力，意义何在？
他反思，甘地的“非暴力”并不合适所有场合，但另一方面，他又舍不得甘圣多年营造出的拥有巨大号召力的个人IP，所以摇摆不定。
但与尼赫鲁不同，当时年仅30岁出头的鲍斯，在“西蒙调查团”事件后，彻底转向了激进左翼，他直接批评甘地患有“软骨病”，还说“自由印度在任何时候都必须武装自己”！
他嚣张的言论传到甘地耳朵里，圣雄认为该小伙“已无药可救”。可没想到，鲍斯不是尼赫鲁，不客气地回怼道，“你最好能克服你的奴隶思想，鼓励国民走向完全独立”。
两人公开互怼，折射国大党内部的分裂：以甘地为首的温和右翼，主张通过“非暴力”获得“自治领地位”，以鲍斯为首的激进左翼，则主张组建武装，跟英国人明刀明枪地干，最终赢得民族独立。而尼赫鲁父子，一面质疑甘地，一面又放不开手脚，左右摇摆。
食盐进军
1929年，爆发世界性经济大萧条，波及印度，大量工厂倒闭、工潮迭起，殖民政府压力陡增。以莫蒂拉尔、甘地代表的温和派认为，趁着大英身子虚，或许稍微给它一点压力，就能取得“自治领地位”，所以多次跑去跟英国人摊牌。可没想到，驻印总督欧文，笑他们脑子“秀逗”，鸟都不鸟他们。
事实证明，想通过办公室里聊天喝茶就获得自治权，简直异想天开。所以1929年，甘地领导国大党开启新一轮“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并将“争取完全独立”确定为唯一目标。
这次大会，尼赫鲁首次当选国大党主席，但他并不开心。原因是，18个省党代表，有10人选甘地，他只得3票，只是痴迷高僧静修的甘地，不太想当，主动让给他的。尼在自传中说：“这次当选，我走的不是大门，甚至不是旁门，而是暗门。他们硬着头皮、像不得不吃药一样接受了我。”
1930年，国大党以庆祝所谓“独立日”的名义，正式开启新一轮折腾，直接以“革命和独立万岁”“印度属于印度人”为口号。作为折腾高手，甘地号召大家精准地瞄准食盐业，以要求政府废除食盐专营、取消盐税为由开展“不合作”运动。
甘地这招堪称天才，因为当时印度各阶层，都深受盐税之苦，尤其底层农民。所以他的号召一经发出，就立即赢得大量印度民众响应，“盐突然变成一个神秘的字，一个有力量的字。”
甘地充分发挥“行为艺术表演”特长，身着白色土布“卡迪”，微微驼背，手持竹杖，率领79名忠实门徒，向距离其静修所400公里外的丹地海滩进军，声称要亲手制盐，即著名的“食盐进军”。这场漫长的行为艺术，效果惊人，沿途吸引了成千上万的群众参与进来，媒体记者更把这次行动传遍了印度的每一个角落。
尼赫鲁对甘地的行为艺术颇感迷惑，不过当无数群众加入后，他也没闲着，积极配合表演。
1930年4月5日破晓，丹地海滩，甘地弯腰拾起盐粒，浑身湿透的尼赫鲁则站其背后——据说他已连续18小时用身体阻挡潮汐、保护刚炼制出的1.6公斤海盐，一双富二代嫩脚磨出了血泡，后感染引发高烧。当英国警官举起包铅警棍时，尼赫鲁则用牛津腔高喊：“根据《大宪章》第39条，你们无权实施集体惩罚！”
两人的对手戏极其精彩，外加英国警察的配合，成就了大量美联社记者镜头下颇具象征意味的经典照片。有人据此怀疑，他们是不是事先排练过？后来尼赫鲁在《青年印度》周刊撰文不无调侃地承认：“我们确实是在演出新印度的建国神话。”
尽管表演痕迹很重，但印度人民制盐和反抗热情还是被煽到了沸点。一所教会女校的学生突破封锁线，冒着生命危险传递电解质盐水瓶，还有人用《古兰经》经页包裹着穆斯林抗议者被殖民者砍下的断指……
结果是，英印当局，开启新一轮疯狂抓人模式，先后抓捕了6万多人。尼赫鲁本人，妻子、父亲统统被抓入监狱。甘地更惨，因为运动触发了一些地区的武装起义，当局不仅抓了他，还抓了他两个儿子，其中次子在狱中绝食60天，活活饿死了。
至1932年，由于一众领袖被抓，“食盐进军”运动，也慢慢进入低潮。1933年5月，甘地终于宣布，终止本次运动。
这轮新运动，给尼赫鲁带来的最大噩耗，是他本就患有哮喘的父亲莫蒂拉尔，抓入监狱后，病情急速恶化，于1931年2月去世，终年70岁。一家人陷入了创痛之中，尼赫鲁亲眼看着父亲带着挣扎和痛苦的表情离世，消沉好长一段时间。
此后数年，尼赫鲁继续跟当局对抗。1934年，他第七次被捕入狱，判了两年。期间，再度噩耗传来，与他相守18年的发妻卡麦拉，于1936年2月因病去世。他借假释，办完妻子后事，然后回监狱服刑。正是这次坐牢，他写下了那本著名的《尼赫鲁自传》，扉页写着：献给与世长辞的卡麦拉。
鲍斯越狱
连续遭遇至亲离去的痛苦，尼赫鲁越发消极怠惰，对“非暴力不合作”基本丧失了信心，可他又找不到更好的抵抗方式。1936年、1937年，他连任两届国大党主席，期间，国大党未组织任何反殖民行动，相反，变成了一个积极参与殖民政府议会选举的保守政党。
1937年的省立法议会选举，国大党大获全胜，赢得了1588个席位中的1161个。但尼赫鲁却喟叹：“眼看着我们优良的战斗组织逐渐变成一个单纯的选举组织，感到不好过。”
所以1937年底，心灰意懒的尼赫鲁，也不太想干了。他耍了个滑头，匿名给知名杂志写了篇文章，内容是“反对尼赫鲁连任国大党主席”。1938年，他如愿以偿，卸下了国大党主席的担子，一个人跑去欧洲旅行散心，探望正在伦敦念书的女儿英迪拉。
不过就在尼赫鲁、甘地连遭挫败之际，一直抱持着激进左翼立场的鲍斯，倒是斗志昂扬。1938年，当尼赫鲁辞去国大党主席后，鲍斯被推举为国大党主席。
他一上来，就连续下猛药，号召土改、建军队，还强硬地给英国人下最后通牒：6个月内，必须承认印度独立。这些主张，不一定有效，但应该说还是很唬人心，所以1939年，他成功连任国大党主席。
但向来与鲍斯不对付的甘地，就很不爽了，直言“鲍斯的胜利是我的失败”，联合一众党内高层来了一出集体辞职，逼鲍斯滚蛋。那时候，鲍斯正生着重病，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但亲甘地派的医生却造谣他“装病”。
1939年3月，躺在病榻上的鲍斯，写下一条准确的预测，“在接下来的六个月内，战争将在欧洲爆发”。所以接下来，正是国大党筹备军队和武装的大好时机。果然，这年9月，德国入侵波兰，二战打响。
只可惜，他的主张并未来得及实施，也得不到甘地派的支持。1939年4月，他下台后，国大党甘地派，连他亲自领导的国大党孟加拉省委也不放过，给予了“留党察看”处分，紧接着，开除了他的党籍。老鲍同志失望至极，决定自立门派。
1939年5月，鲍斯成立前进同盟，宣称，国大党和前进同盟，是妥协和不妥协、革命和保守的区别，根本尿不到一壶。但他成立政党，目的当然不是与国大党对抗，而是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结果是，甘地派忍不了他，英殖民政府也要铲除他。1940年7月，他又被抓入监狱。
1941年，假释期间，鲍斯给所有最亲密的朋友们都写了一封短信，里面写着：“我的健康状况不是太好，我很快就会回到监狱之中。”他的朋友们收到短信后，都感觉莫名奇妙，但没几天就听说，他躲过了英国警察监视，成功越狱了。原来，这是鲍斯耍的障眼法，目的是让习惯审查他信件的英国警察放松警惕。
越狱后，鲍斯跨过印度的边境，抵达阿富汗，自此，开启了一段漫长的“国际长征”。
撤出印度
二战爆发后，英国对德宣战，印度总督林利思戈，未与印度人商量，宣布印度也进入战时状态。但对于印度要不要跟着英国参战，国大党内部产生了严重分歧。
甘地坚决反对印度参战，声称英法的处境令人同情，但作为“和平主义”者，他不可能支持战争。与甘地相反，尼赫鲁支持“有条件的合作”，参与反法西斯斗争，但英国人必须答应，战后给予印度独立地位。
说起来，尼赫鲁对法西斯那一套，从来都是厌恶的。
1926年，他的夫人在瑞士治病期间去世，墨索里尼曾想跟他“见一面”，被他果断拒绝了两次。对于亚洲的法西斯日本，他也相当反感。中国全面抗战爆发不久，他建议设立“中国日”，声援中国抗日。1939年8月，他亲自来了一趟中国，在炮火连天的重庆，拜会了躲在防空洞中的凯申和美龄，秉烛夜谈了许久。
相较尼赫鲁，甘地面对法西斯就暧昧多了。对于中国的遭遇，他偶尔会表示同情，但他斥责英国人参战的目的不纯，也反对老美卷入欧洲战场，甚至号召欧洲人“不要使用武器与纳粹作战，你们要让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拿走你们的国土，让他们占有你们美丽的海岛……但你们绝不表示归顺他们”。
1942年，中国抗战进入白热化阶段，凯申亲赴印度拜访甘地，希望他能声援中国抗日。没曾想，甘圣人却说：“你献给日军2亿中国人，让他们肆意杀害。等日军杀累了，自然会罢手。”
纵横江湖多年的凯申，惊掉了小下巴，反问：“若日寇杀你印度人民，你也这种观点吗？”甘地毫不犹豫回答：“当然！”
凯申在当天日记里吐槽道：“彼受英人统治之苦痛，而演成今日铁石心肠。”
其实听说凯申要去见甘地，英国首相丘吉尔就曾发电报警告过他：“你与甘地见面，必会失望而归。”老丘作为印度的殖民主老炮，非常了解甘圣。因为当年希特勒入侵波兰，甘地曾给希特勒写信，说要以人道主义精神感化小胡子。日本侵占中国华北后，他又去规劝日本“做个好人”。
当然，丘吉尔警告凯申，也是有私心的，他并不希望看到，印度作为主权国家与中国联手。
1942年，战争形势恶化，日本进军马来西亚，攻占新加坡，占领仰光，兵临印度边境。罗斯福给丘吉尔施压，让他尽快就印度的独立问题表态，以争取印度民众的支持。丘吉尔磨磨蹭蹭，敷衍回应，战后会考虑给印度“自治领地位”。
正是借由丘吉尔忸怩的老殖民主表态，1942年4月，甘地决定发起第三次“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即著名的“退出印度运动”，要求“英国撤出印度，把印度留给上帝”。至于，英国撤出后，印度要如何应对日本入侵，甘地说，“英国在印度对日本反而是个刺激，英国退出后，日本或许就对进攻印度没兴趣了”。
尼赫鲁多年追随甘地，过往，即使内心不认同，但也坚决拥护。但这次，他破天荒地公开反对甘地的倡议。理由很简单，此时发动不合作运动，只会帮助日本入侵印度。但甘地异常强硬地说：“如果国大党不支持，我就退出国大党。”
甘地为何那么硬呢？因为与英国人打交道多年，甘地早就摸透了老英尿性。他以前参加过布尔战争、一战，英国人毫无感激之情，尤其一战，英国人不感激，反而送来惨绝人寰的阿姆利则大屠杀。而二战是印度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抓住良机“趁它病要它命”。
多年抗争表演，甘地早就成了印度的吉祥物，影响力巨大。尽管，他对日本人的想象，让人怀疑他得了20年脑血栓，但他的倡议，还是在印度再度掀起抗英高潮。而且，他这次的意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甚至声称，允许印度接下来一段时间进入无政府状态，即使引发印度人自相残杀也在所不惜。
然而，深陷战争泥潭的英国，并不像甘地预想得那么虚弱。1942年8月9日，国大党都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退出印度运动”，英印政府便迅速实施全国性捕杀，包括甘地、尼赫鲁在内的国大党主要领导，全部锒铛入狱，就连国大党也被取缔。
超过10万人被抓，全国750座政府大厦遭到破坏，成千上万的人受伤、死亡。孟买一家纺织厂集会，遭英军机枪扫射，数百人遇难。
尽管甘地说：“在抵抗英国统治的过程中，即使100万人因此而英勇就义，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但“退出印度运动”终究还是成了“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绝响。因为，包括尼赫鲁在内一众国大党领袖，基本都被关到1945年二战结束，国大党也“非法”了。
不过有意思的是，就在甘地、尼赫鲁身陷囹圄之际，曾经遭甘地排挤的鲍斯，却正以他的神奇冒险，积蓄着令英国人更加胆寒的力量。
鲍斯的“奋斗”
1939年3月，鲍斯任国大党主席期间，曾给八路军派来过援华医疗队，其中最著名的是在河北前线牺牲的柯棣华。为此，教员曾向印度医疗队表达感谢。
但鲍斯是个彻底的民族主义者，二战爆发后，他和甘地一样，认为为了实现印度的独立，可以完全不必考虑意识形态立场或道义束缚，只不过，甘地主张非暴力、一味变态自残求独立，他主张用暴力斗争求独立，而不管这暴力来自何方、是否正义。
1941年越狱后，鲍斯越过边境抵达阿富汗喀布尔，也不知道通过何种手段，整了一本意大利假护照，和一个假名字——奥兰多·马佐塔。为避免暴露身份，他蓄了大胡子，假扮成聋哑的中亚人。
一开始，鲍斯被一个多面间谍，带去了苏联。当时苏联领导层，对英国没有好感，想借鲍斯之手，在亚洲建一支军队牵制英国。但他在莫斯科期间，欧洲局势突变，德军横扫了包括法国在内的欧洲各国。苏联意识到，迟早会与德国为敌，英国反而可能成为盟友，所以把他晾在了一边。
苏联靠不住，鲍斯转头求助德国。就在苏德大战爆发前的两个月，在一名德国大使的协助下，他躲过英国特工暗杀，顺利抵达柏林，面基了胡子哥。
希特勒没兴趣关心印度独立，但基于“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原则，想着在亚洲给英国人制造点麻烦也好，于是命令德国国防军给鲍斯拨资金、给场地，让他组建了“自由印度中心”。
自此，鲍斯的名字前面加上了“Netaji”（印地语对领袖的尊称），成为当时印度海外对抗英国人的唯一武装力量。期间，他印刷宣传册、到处演讲，还建立了一个反英电台。
1941年11月，德将隆美尔，攻入北非，抓了上万名英国战俘，其中包括许多印籍士兵。鲍斯被允许去战俘营招兵，其中有数千名印籍战俘愿意跟随他。希特勒还从勃兰登堡特种部队抽调了10个印裔军官，加上点武器，一起送给了鲍斯，命其组建了“自由印度军团”。
与此同时，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直逼英属印度。印度本土部分独立运动领袖，已接受日本支持，在东京成立了印度独立同盟军。1942年初，日本占领新加坡，俘虏了13万英军，其中包括8万印籍士兵。日本人打算利用这8万人，将来攻入印度本土，所以给鲍斯发电报，让他回亚洲“共襄盛举”。
鲍斯很激动，作为轴心国下的蛋，他急切地想与日本法西斯并肩作战。尤其斯大林格勒战役后，鲍斯愈发感觉指望不上德国人了。但因为战争，欧亚陆路交通受阻，所以他不得不乘坐德军潜艇，先抵达好望角，再改乘日军潜艇。
1943年4月，在水底下暗无天日呆了两个多月后，一脸倦容的鲍斯，顺利在荷属东印度群岛登陆。5月底，他抵达东京，面基了天皇和东条英机，一番勾兑，东条英机宣布，全力支持印度抗击英军赢取“独立”。
鲍斯一刻也没闲，立即跑去新加坡接收战俘，组建了印度国民军（I.N.A），1943年10月21日，他在新加坡宣布成立“自由印度临时政府”，并自任国家元首、总理、军事部长、外交部长和I.N.A最高指挥官，一共领导9万军队。
鲍斯的流亡政府，得到了包括日本、纳粹德国、意大利、汪伪政府、伪满洲国，以及痛恨大英的爱尔兰自由邦等一共9个政权的承认。1943年10月24日，“自由印度临时政府”正式对英美宣战，成为不折不扣的法西斯爪牙。
印度国民军跟着日军，造了不少孽。他们随日军，自缅甸边境向印度本土发动进攻，在印缅交界的英帕尔、科希马战役中，占领了印度曼尼普尔邦的一小块土地，首次在印度本土升起“自由印度临时政府”的小旗。加上日军交由他们管理的安达曼群岛与尼科巴群岛，当时鲍斯控制了8100平方公里“领土”。
虽然跟着日本人，但鲍斯倒也没忘记自身使命——印度独立。1943年8月，印度大饥荒，鲍斯筹集十万吨大米，想要送往印度本土救济同胞。尽管这属于“资敌”了，但他认为，印度是“敌占区”，更是祖国。不过英国人没给他好脸，拒绝他的大米，任由印度人饿死。
1944年，二战两大阵营胜负已经基本分明。这年7月，日本西征部队被中美英联合部队击败，鲍斯领着一帮印度士兵，不得不从占领的“领土”撤出，退至新加坡。他预感轴心国气数已尽，7月6日，通过电台首次宣布，甘地才是“印度国父”，变相背弃了日军。
1945年5月，纳粹投降，日本虽死咬着不投降，但败局已定。鲍斯急着“脱身”，赶在日军正式投降前，领着印度国民军，跑去缅甸向英军投降。但英国人利用战胜国身份，宣布鲍斯为战犯。于是，鲍斯又马不停蹄斡旋了一些日本军官，与苏联取得联系，打算逃亡去苏联。
8月13日，老美两枚原子弹扔下日本本土，两天后，日本投降。18日，鲍斯利用日空军在新加坡最后的机动能力，飞到了中国台北松山机场。他随身带着两件手提行李，据说是东南亚300万印度人捐献的黄金珠宝，预备下午2点，乘坐日军给他准备的九七式重轰炸机，飞往中国东北大连找苏联人。
但意外还是不出意外地发生了，就在轰炸机起飞之时，机身突然爆炸、燃烧，一生要强的鲍斯，被烧成重伤，当天午夜死于台北医院。这起爆炸到底怎么发生的，至今没有定论，有人说是英国特工所为，也有人说是日本人干的，甚至还有印度人说，鲍斯还活着，因为没人见过尸体。
鲍斯死后，“自由印度临时政府”自动解体，但他的影响力并未就此消失，相反，在他死后爆发出了惊人的威力。
红堡审判
二战，英国国力遭重创，其在印度的统治，犹如老男人逛花柳巷，力不从心了。
战争让英国国民财富锐减了25%，工业产能下降40%，英军死亡总计50万人，平民也有67万人死亡，同时债务则达到42.4亿英镑——相当于今天2000亿英镑。可以说，二战几乎掏空了大英帝国的家底，帝国的骨架残废，全靠老美“搀扶”才勉强站立。
战争期间，当英国国力在战争期间大幅缩水之际，印度工业却迅猛发展，比如，原本靠英国工厂提供纺织品的印度工厂，战后86%已经可以自给自足。当所有人都在讨论，英国人欠下美国天量债务之际，印度不知不觉也成了英国最大的债权国之一。
整个二战，250万印度人被英国人薅上战场，另有800万人参与了各项战时辅助工作。1939年，为了鼓动印度人参战，英国政府答应，印度负担平时的军费开支，但英国战后需要帮助印度搞现代化建设。结果就是，至战争结束，英国欠印度的债务达到15亿英镑之巨，占英国海外负债总额1/3。
1941年，丘吉尔为拿到美国援助，无奈地签署承认放弃殖民秩序的《大西洋宪章》，也只是承诺给印度“自治地位”。但与“帝国最后的守灵人”丘吉尔不同，当时英国掌玺大臣、工党领袖艾德礼，则早就认识到，旧式殖民统治已无力延续，不如体面退出。
而历经多年战争，多数疲惫不堪的英国人，也更加认同艾德礼的看法。所以1945年7月26日，骄傲的丘吉尔，本以为英国人会带着感激之情，将他再次推选为首相，可没想到，英国人完全不给他面子，将首相位置给了工党的艾德礼。这次大选意味着，英国退出印度，已势在必行。
当得知英国民众把选票给了艾德礼，丘吉尔苦涩地回应：“我不觉得这是英国民众忘恩负义之举，他们早几年过得太艰难了。”但他不服气地补充道：“他们肯定错得离谱。”
1945年9月8日，以艾德礼为首的英国工党政府，授意时任印度总督韦维尔，首次公布了推进印度独立和制定新宪法的计划，并组建了一个执行委员会，成员包括国大党和穆斯林联盟在内地的印度主要政党领袖。
一切程序本来按部就班，但就在英国退出计划提出两个月后，1945年11月，英印殖民政府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以犯下战争罪的名义，审判鲍斯所建立和领导的印度国民军。而且审判地点，偏偏选在了德里红堡。
红堡是莫卧儿王朝皇宫，1857年印度爆发首次大起义，大英强力镇压，印度莫卧儿王朝就此覆灭，其末代皇帝正是在红堡接受的审判。因此，红堡一直被印度民族主义者视为屈辱的象征。
所以当满载着印度国民军战俘的列车开往红堡时，印度民众聚集在轨道两旁向他们欢呼致意，同时挥舞着鲍斯的照片。这些原本供日本法西斯驱使、亲手屠杀过印度战俘的刽子手，也就一下子成了虽败犹荣的民族英雄。
国大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股情绪，迅速组织律师为他们辩护，包括尼赫鲁也加入到辩护队伍。
而审判还未正式开始，印度各地就迅速爆发了反英大游行，规模之大远远超过“退出印度运动”。鲍斯组建的政党前进集团旧部、左翼学生、国大党中激进派，联合起来，拉起巨大的横幅，不断地发表演说，冲撞警察，大量私家车和警车被烧毁，德里市政厅遭焚毁，警察朝纵火者开枪，导致30人死亡、数百人受伤。
抗议行动的冲击波，最终影响了印度的本土军官。印度空军表示，“百分之百”支持印度国民军，而孟买和卡拉奇的印度海军，更是爆发了兵变，英印殖民当局不得不派遣皇家海军前去镇压。但紧接着，新一轮打砸抢爆发，在孟买，抗议民众捣毁商铺、警察亭和路灯，导致200多名平民死亡。
眼见局势走向失控，惊慌失措的总督韦维尔，宣布终止审判。但英印殖民政府最后一点威信，已混乱而残酷的暴乱中丧失殆尽。当时印度境内还有4万英国军队，一个个渴望回到英国，没有任何意愿跟二战时遣散的250万印度士兵作战。
当时英国工党尽管已经同意逐步退出，但时间表并不确定，另外一群“丘吉尔分子”还扭扭捏捏不肯走。但英国人对印度国民军的审判，激发了印度人武装反殖的怒火，也为英国人的退出加上了最后一道保险。
加尔各答高等法院法官，曾经问过英国首相艾德礼，为什么英国在二战胜利后如此匆忙地离开印度？他回答，“鲍斯的幽灵犹在”。当被问及甘地在印度独立过程中起了多大作用，他回答，“最小”。
1946年大暴乱
1946年8月16日起之后三天，加尔各答爆发了史上最血腥的宗教仇杀，5000人因此丧生，1.5万人受伤，10万人无家可归。英军出动4个兵营，花费数天，才清理干净残缺不全的尸体。
这次宗教仇杀，不分年龄、性别和教育背景的无差别杀戮。一伙印度教暴徒抓住一名14岁穆斯林男孩，脱光他的衣服，就为看看他是否接受割礼，再把他丢进水塘，拿几根竹竿反复将他打压在水面以下，直至溺亡。一个孟加拉工程师手持劳力士表计时，看看男孩能撑多久，而该工程师曾在英国接受大学教育。
暴乱发生后，印度总督韦维尔，特意去了一趟满目疮痍的加尔各答。回到德里后，他立即敦促尼赫鲁、甘地与穆斯林联盟合作，莫再相互伤害下去。他回忆，甘地以握着拳头砰砰捶打桌面回应他，然后说出了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名言：“既然无法避免血流成河，那么，就给印度来一场血浴吧。”
韦维尔很吃惊，原来嘴里天天喊着“非暴力”的一代圣雄，就是这样对待同胞生命的。他走后，甘地还给他补了一封短信，信中把暴虐事件全部归咎于英方，并敦促英国人尽快离开印度，否则，“这样的悲剧会不断重演”。
话说1945年，英国工党政府确定退出印度后，很快跟各方整了一个印度退出后的权力分配方案，将印度分成两个部分：建立中央联邦政府，各个土邦、英属印度内部各省、印度教徒、穆斯林和其他团体，均拥有高度自治区，中央联邦政府只负责外交、国防和全国性交通，当然，各省、各个土邦不能脱离联邦政府。
这个方案，至少截至1946年6月之前，没有人表示反对。突然出现变故，是这年7月10日，尼赫鲁突然发表声明，说国大党没有接受任何方案。而发现国大党反悔后，真纳领导的穆斯林联盟坐不住了，鼓励穆斯林通过罢工、游行方式谋求独立。这才触发两大教徒的大屠杀悲剧。
悲剧爆发后，很多人就像甘地一样，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英国。英国人殖民印度的过程中，过去确实曾通过频繁挑起民族矛盾来巩固统治。但说实话，二战结束后，艾德礼领导的工党政府，的确没有意愿分裂印度，反而认为完整和平的印度更有利于大英。
1946年9月，英国人试图弥合印度国内爆发的宗教矛盾，邀请尼赫鲁担任过渡政府的副总统，同时也让真纳加了政府管理层。但一切都太晚了，因为种族仇杀的种子已经播撒出去。所以继加尔各答爆发宗教仇杀后，孟加拉东南部吉大港的诺阿卡利县，又爆发了一场大规模屠杀。
这场大屠杀，始于10月10日。穆斯林教徒，冲进印度教徒村庄，像宰杀牛羊一样屠杀男人，对待女人，则先奸后杀，再把尸体丢进水井。
大屠杀爆发5天后，甘地才得知消息，然后又发表了一番暴论：“没有哪个人的生命能永恒，不论自然死亡还是死于行刺者匕首之下，人们都应面带微笑，欣然赴死。”两个星期后，他抵达当地，看见了烧焦的尸体、墙壁上的斑斑血迹，跟活下来的印度教徒说，“你们应为自己的逃跑感到羞耻”。
甘地曾经笃信，淳朴的印度乡村，不可能爆发屠杀。可事实狠狠打了他的脸。据一位陪同的翻译回忆，甘地看着断壁残垣，自言自语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那一刻，他似乎也开始怀疑，毕生所追求的“非暴力”，是否真能自洽？
此后一个多月，他在当地找了一间简陋的农舍住了下来，每天天不亮，就拄着拐杖挨家挨户拜访村民，苦口婆心跟他们讲种族、宗教和解的大道理，据说他口中一直吟诵着泰戈尔的诗歌《踽踽独行》：“假如众人对你的呼唤无动于衷，那您就独自前行……”
不过此时的印度人，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位七旬老者的唠叨了，就在他走街串巷之际，暴力并未停歇半刻，两大宗教教徒，你杀我一族，我灭你一家，谁的话都不好使。
印巴分治
暴力在印度大陆蔓延，韦维尔作为一名倔强的老军人，已无能应对，于是，我们熟悉的末代总督蒙巴顿将军上场了，用一套“分治方案”，为英国在印度的殖民统治撒上了最后一把土。
蒙巴顿，是“欧洲祖母”维多利亚女王曾外孙，二战时东南亚战区盟军总司令。1947年3月22日，他携妻子埃德温娜，抵达新德里。
一开始，蒙巴顿并没有想要分拆印度，只想遵循1946年的老方案，发愿“要想方设法避免分裂”，只是和印度各类精英聊一圈下来后，发现自己啥也不是。
这其中，领导穆斯林联盟的真纳最强硬，威胁说“穆斯林将用鲜血争取独立”。蒙巴顿跟他根本聊不下去，在日记里写道：“此人是个偏执狂。”
前文有提到，真纳原是国大党党员，其领导的穆斯林联盟，仅比国大党晚成立11年。1940年，他首次提出《巴基斯坦决议》，主张建独立的穆斯林国家。
直接原因，是1937年印度省立法会选举，国大党获得了压倒性优势后，排挤仅获得4.8%的选票的穆斯林联盟，提出了“印度是印度教徒的印度”的口号，就连开会也强行使用印地语，还将带有侮辱穆斯林歌词的歌曲作为国歌。
这种愚蠢的歧视性做法，激怒了穆斯林，让他们全都团结到了真纳领导的穆斯林联盟旗下。恰好这时，二战爆发了，甘地和尼赫鲁推动“退出印度”运动，大量国大党成员遭逮捕，还有不少人主动退出公职。穆斯林联盟乘机取而代之，而英印殖民当局也乐于扶持，打击国大党。
二战结束后，印度总督韦维尔与尼赫鲁讨论组建临时政府，韦维尔建议，至少留两个职位给穆斯林联盟。但尼赫鲁回答：“一个也不留。”后来爆发宗教大屠杀，韦维尔要求尼赫鲁、甘地发一个为了“种族和谐”的声明，两人死活不愿意。后来各方终于答应组建临时政府，可国大党抓住所有重要部长职位不放。
另外，1940年，甘地为了迫使英国退出印度，尽量争取更多的同胞支持，实际也早就承诺过，将来穆斯林有“在印度联合家庭中分离的权利”。1944年，甘地和当时的国大党主席拉贾戈帕拉恰里，再次确认西北、东北穆斯林有权独立，史称“拉贾吉-甘地方案”。换言之，甘地早就不反对穆斯林分裂出去了。
倒是蒙巴顿，不愿意看见印度分裂，分治方案公布前一天，还苦劝各方接受统一方案，但没什么卵用。结果就是，1947年6月3日，将印度分裂成印度、巴基斯坦两个国家的《印度独立法案》，即著名的“蒙巴顿方案”公布了。以穆斯林人口占多数的区域组成巴基斯坦，其余组成印度联邦。
分治方案公布后， 一场人造的大悲剧，不可避免地降临了。
当时印度的穆斯林，主要聚居于旁遮普省、信德省和西北边省（均属今巴基斯坦），还有东孟加拉省（今孟加拉国），以及克什米尔土邦、阿萨姆省。那时候，印度总人口为3.9亿，穆斯林约9400万，约占总人口的24%。
但穆斯林人口分布，也只是相对集中，实际上即使分治后，仍有3500万穆斯林（占人口9%）留在印度境内。而在分治期间，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为了找到“自己的国家”，不得不相互迁移、折腾，比如，至少有80万穆斯林从印度移民至东巴，约有100万印度教徒从东巴迁往印度，而旁遮普和孟加拉邦被劈成了两半。
分治，让同属一个灌溉区的村庄分成两个国家，还人为地造出许多“飞地”，即划入巴国境内的印度小村庄，以及划入印度境内的巴国小村庄，“飞地”中的村民走趟亲戚、浇个菜，都得办理出国签证。
另外，分治后的巴基斯坦，东西巴相隔1600公里，并不接壤，这就为东巴再次分裂埋下伏笔。实际上，巴基斯坦（Pakistan）本就是个生造词，第一个字母P，代表旁遮普；第二个字母A，代表阿富汗即普什图族人；第三个字母K，代表克什米尔，Stan代表信德、俾路支，唯独东巴，不在名字之内。
整个分治过程，总计1200万人流离失所，约100万人死亡。而宗教仇恨，没有因为分治减弱，相反，愈发深植到社会肌理，再也无法消弭。无数家庭、村庄、族群，因此破碎、陷入冲突。
分治还有一个问题，是当时印度境内562个土邦要如何处理？根据分治方案，土邦可以自由选择加入印度或巴基斯坦。其中克什米尔土邦，穆斯林人口占77%，按理加入巴基斯坦比较合适，但土邦王公却亲印度，结果导致印巴领土战争，即延续至今未果的“克什米尔问题”。
其实英国殖民印度，从未完全征服过整个印度大陆，境内的土邦，即割据土皇帝，保留着高度的自治权。所以英印帝国，其实一直由两部分组成——英属印度和王公印度。英国人对两者的统治方式不一样，前者是直接统治，后者是间接统治。
不过相对国大党、穆斯林联盟，土邦一直比较亲英，因为大英承认土邦王公们的自治权，为他们提供军事保护。1857年大起义，以及后来历次“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土邦王公都是英国的“马前卒”。二战期间，土邦人均战争开支，远超英属印度人均开支，还买了1.8亿卢比战争债券，以支持大英。
但是，分治方案推出后，英国人做了甩手掌柜，任由土邦们自生自灭。1947年独立后，印度并未马上成立共和国，而是用了三年时间去剿灭境内的土邦。像印度最大的土邦海得拉巴，不想加入印度，也不愿加入巴基斯坦，就想要独立，结果遭印军进攻，死了4万多人。
印巴分治毫无疑问是个历史悲剧，英国人有责任，真纳有责任，尼赫鲁、甘地也有责任。正如伏尔泰所言，“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尾声
1948年1月30日下午5点，新德里，博拉公馆。瘦弱的甘地，像往常一样，参加公开晚祷。一个身着绿色套头衫的男子，突然冲上前头，朝他连开了四枪。甘地当场毙命，倒地之前，嘴里默念，“哦，罗摩”。
凶手，纳图拉姆·戈德森，是极端右翼组织“民族卫队”的领袖，早年曾积极参与“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为此还坐过牢，就如当年的尼赫鲁、鲍斯一样迷信甘地。但随着国大党和穆斯林联盟矛盾升级，他越来越难以忍受甘地和稀泥的做法。
一辈子为“非暴力”癫狂的甘地，悖谬地死于狂热粉丝的暴力之下。
真纳，听闻甘地遇刺身亡，没有表现出兴奋，也没有悲伤，只是淡淡地说，“他是印度社会造就的伟人之一”，再无多言。大约8个月后，他因为罹患癌症与世长辞，去世时，身体状如骷髅，体重仅31公斤左右。
与真纳平静的心态相反，许多过去一直与甘地站同一阵营的国大党人，听闻甘地遇刺后，反而长舒一口气，因为他们早就相信，甘地活着比他死了，更容易引发暴力。持有这种想法的人，有一个叫萨拉特·鲍斯，正是1945年神秘死亡、一直主张暴力革命的鲍斯的哥哥。
鲍斯死后，萨拉特继承弟弟的遗志，留在国大党，认为印度民族主义最大的绊脚石正是甘地。他曾说：“只有在牺牲和痛苦的土壤上，我们才能建立自己的国家。”而蒙巴顿对他的评价是：“鲍斯固然危险，但萨拉特才是真正的毒蛇。”
甘地去世当天，尼赫鲁原本当天晚祷后要去探望。当噩耗传来，他肝肠寸断，哭得两眼红肿，并立即向全国发表了广播讲话，他说，“光明已经远离了我们的生活”。
过去很多年里，甘尼两人形如一对“政治父子”。早年，尼赫鲁将甘地视为偶像，恨不得将其画像贴在床头，尽管后来他已不太认同甘地的政治观点，但对其强大的精神号召力敬畏有加。多年来，如果不是甘地佛系地超然于权力之上，他恐怕也没机会成为开国总理。
尼赫鲁执政后，政治上实施西方议会制，经济上搞苏式计划经济，外交上则奉行不结盟政策。他在位多年，一直到1964年病逝，死亡前两年，一改“非暴力”形象，傲慢地挑衅东大，结果被揍得鼻青脸肿。教员说，他想了十天十夜也想不通尼赫鲁为何要打我们？
在尼赫鲁手里，印度发展并不好，他所建立的杂交政体，没有发挥出西方和苏联各自的优势，反而结合了它们的缺点。他在位期间，印度年均增速只有3.5%，经济学家为此发明了一个讽刺性名词，“尼赫鲁增长”。右翼的印度人民党，更是控诉他主张的计划经济模式，导致印度“失去了40年”。
但政绩不佳，并未影响尼赫鲁家族的声望。相反，国大党基本成了“尼赫鲁家族王朝”。尼赫鲁死后，他的女儿英迪拉、孙子拉吉夫·甘地相继当选国大党主席、总理，但不幸的是，均遇刺身亡。如今，国大党依然掌握在尼赫鲁的孙媳妇索尼娅·甘地，以及曾孙拉胡尔·甘地手里。
1991年，印度人终于抛弃尼赫鲁的计划经济主张，推动经济自由化改革，GDP增速从1991年的1.1%一下跃升至1995年的7.6%。几乎与此同时，一个足以挑战国大党地位的右翼大党迅速崛起，于1996年首次赢得印度总理，这就是莫迪所在的印度人民党。
2014年，莫迪登台，将印度经济和国际地位推上新的台阶后，尼赫鲁家族，更成了世人嘲弄的对象。如今拉胡尔·甘地出来演讲，观众们会挑衅地问他：“你能解释下，尼赫鲁家族成员当政时，为何印度发展那么慢吗？”
2024年，莫迪成了继尼赫鲁之后首位连任三届总理的政客，大有开创新的印度政治王朝的架势。而要开创新的王朝，势必要削弱乃至铲除尼赫鲁、甘地开创的以“非暴力”为标签的旧王朝。而这或许也就是为什么，莫迪大张旗鼓地为主张暴力的鲍斯、帕特尔塑像、正名。
不过颇为讽刺的，是倒查草根出身的莫迪履历后就会发现，他原来也是极右翼组织“民族卫队”的成员。而当年，正是该组织的成员戈德森，将圣雄甘地射杀致死。所以如果说甘地是“印度国父”，那莫迪又是什么呢？
更为讽刺的，是“民族卫队”当年因为刺杀事件本已被国大党取缔，后因为帮助尼赫鲁化解了一场政变，由尼赫鲁亲手“复活”。所以当年甘地遇刺身亡后，哭得两眼红肿的尼赫鲁，其隐秘的潜意识里，又压抑着多少俄狄浦斯情结呢？
而无论如何，一个长期被压抑的向往“暴力”和“肌肉”的印度，正被一名右翼的新王，自隐秘的魔盒之中召唤出来。
作者：左页
部分参考资料：
Chiang Kai-shek，March 2,1942，LIFE
Muslim-Hindu Riots of 1946: Photos of the Gruesome Aftermath，TIME
Netaji: His Life and Work，1948，Shri Ram Sharma
THE INDIAN STRUGGLE，1948，Subhas Chandra Bose
苏巴斯·钱德拉·鲍斯与印度独立运动研究，邹镇城，赣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退出印度前夕的英国殖民者与印度王公的消失，李加洞，安徽史学
蒋介石与尼赫鲁，扬天石，中国文化
印巴分治原因探析，谌焕义，广西师范大学学报
尼赫鲁-甘地家族的政治传奇，南方人物周刊
尼赫鲁自传，尼赫鲁，世界知识出版社
甘地与丘吉尔，阿瑟·赫尔曼，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英伦之豹：蒙巴顿， 吕德宏、赵建中， 世界知识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