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乎在这些地方停滞了。

在潍坊一家废弃医院的隧道里,Chaplin借着手机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探索着眼前拥有百年历史的排水管。隧道的尽头,有一辆被丢弃的玩具车,安静地讲述着一个被遗忘的童年故事。

而当马黎揣着相机,走进南方小城上世纪的旧宾馆,他发现曾经高档的迎宾馆已被大自然接手,灰白墙皮掉落一地,绿色植被爬满墙壁,像是走进了毕赣的电影。



被自然接管后的废弃酒店 拍摄/马黎

废墟探险,这项起源于18世纪末法国巴黎的小众探险活动,在如今日益盛行。对废墟情有独钟的人们,被称为城市探险者。他们将镜头对准废弃的建筑:因城市规划关停的工厂、跟不上发展潮流被抛弃的老式游乐场、繁荣一时但如今无人问津的大型商场……

在城市边缘游走、探秘的刺激感,深深吸引着探险者们。但也不仅于此。废弃的建筑里,往往隐藏着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记忆。穿梭在废墟之间,探险者们试图从断裂的建筑中,拼凑出一段被遗忘的过去。

在废弃游乐场,找回童年入场券

许多人迷恋上废墟探险,都是出于对童年的怀念——那些废弃的大型游乐场,尽管锈迹斑斑,却承载了儿时的欢声笑语。

今年32岁的Chaplin是一位建筑师。2015年,还在读大三的Chaplin在学校附近无意发现了一座巨大的废墟工厂,自此开启了城市废墟探险之旅,十年间探索超过200座废墟。

Chaplin提起,2018年国庆,他去了广州一家半废弃的游乐园。园中部分设施如过山车,早已停止运行,航天飞机模型也铁锈斑斑,彩虹色的平房在阳光下稍显褪色,草坪上的恐龙模型千疮百孔,露出内里的金属结构。



广州南湖乐园 拍摄/Caplin

Chaplin对游乐场始终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小时候几乎没去过大型游乐园,反倒是在成年后因城市探险,走过了不少废弃游乐场。在旋转木马上,他以一个孩子坐在木马背上的视角拍摄,试图感受儿时自己没有过的体验。他也会想象,自己坐在海盗船上会是什么感受,“也许是片刻的眩晕和快乐”。成年后的废墟探索,让Chaplin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童年未尽的遗憾。



停止旋转的木马 拍摄/Chaplin

80后的老杨也有相似的感受,他曾两度前往现已废弃的南昌环球公园,用胶片机拍下脑袋和身子分身的米老鼠、在杂草堆倒地不起的恐龙模型、因掉漆看起来像是在流泪的旋转木马。

南昌环球公园于1998年正式开业,据当地媒体报道,这座南昌最大的主题公园一度是南昌市民“环游世界”的首选之地,园内汇集了洛杉矶城徽、埃及方尖碑、凡尔赛花园、德国古堡等世界著名地标景观。只不过由于经营不善,兴盛一两年后便逐渐落寞。2008年,曾有外商提出投资重建环球公园,最终只是不了了之。



南昌公园内,头和身子分家的米奇 拍摄/周

如今的南昌环球公园年久失修,门口有位独臂的大爷象征性收取门票,成人票15元,学生票10元。世界地标破败得不成样子,洁白的古罗马骑士雕塑满身污渍,断了半截手臂;欧式建筑被爬山虎覆盖了大半;儿童乐园的美羊羊雕塑掉了色,不知是因掉色还是人为涂鸦,眼角淌出两行黑泪,透出一丝诡异。



南昌环球公园 拍摄/老杨

老杨将其形容为“乐园内的哀歌”。看着眼前破败的游乐场,老杨联想起小时候去深圳世界之窗的珍贵记忆。那年,父母将家中几个孩子从广州带到深圳,花费近半个月工资,就为一睹乐园的风貌。“您给我一天,我还您一个世界”,这是1994年深圳世界之窗开园时打出的广告词,尽管周已记不清游历乐园的具体经过,踏入公园时,和世界接轨、欢欣雀跃的心情却依然鲜活如昨日。

23岁的马黎一年前开始接触废墟探险,让他尤为印象深刻的是2024年4月初,他和几个朋友相约探险的北京九龙乐园。探险的过程并不轻松,躲过巡逻人员和摄像头,几人眼前是一座通往湖心岛的独木桥,桥宽不足一人肩宽,尽头才是龙宫的入口——那是一处巨型水下游乐设施,几条巨龙盘旋在宫殿的金色立柱,海底隧道两旁是珊瑚和各类水下生物,他忍不住感叹,一家京郊游乐园,竟能将游乐设施和中国元素结合得如此完美。



北京九龙乐园 拍摄/马黎

马把探险的照片发在社交平台,意外受到了不少网友的共鸣。有人说那是小学时春游的地方,在那度过了最美好的一次春游;也有人说龙宫是童年阴影,在宫殿里哭了一路,“人偶的手指会活动,水下的虾兵蟹将都有两副面孔,龙王则一直说着东海龙宫欢迎你”。



不少90后童年噩梦的龙王 拍摄/马黎

如今的迪士尼、环球影城早已给出更丰富的游乐场样本,国人出国看世界也不再是新鲜事,相比之下,各地普通的主题公园、儿童乐园的存在便显不合时宜。它们如今存在的价值,似乎只是让人在踏入已成废墟的游乐场时,短暂回忆起曾经童年时代的无忧无虑,和即将迈入新世纪的无限憧憬。

被冻结的城市角落

某种意义上,废弃建筑记录了一座城市的新陈代谢,也冻结了过去无法重来的瞬间。

“当我们把这些被拆毁的东西放在一起,会发现时间是多么有意思。”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王澍曾在一次论坛活动上分享自己对于城市大量拆改的忧虑,他思考如何“从城市废墟中重新找回时间”。城市加速拆改,几代人生活的痕迹被抹除,而正是废墟保留了这些时间切片。

老杨喜欢用镜头捕捉废墟内生动的生活痕迹:落了一层灰的刘亦菲海报、一堆灰白砖瓦上的毛绒玩具、缺了一角的课桌上放着《走遍美国》磁带。

生活在上海,老杨探访过不少拆迁房,总能在废墟上看到散落一地的相册和照片,比如婚纱照、全家福、小孩的艺术写真。他唏嘘不已,这些曾经精心留念的照片,在人们搬离时,都被当作了垃圾。



废弃校园一角 拍摄/老杨

在广西一所废弃大学的放映厅内,老杨在地板上发现一张泛黄的报纸,时间停留在1986年11月5日。房间内是陈旧的霉味,按下快门的瞬间,他有些恍惚,曾经人声鼎沸的放映厅和眼前几排破旧的座椅和锈迹斑斑的电扇交叠,“楼层各处堆积着被遗弃的私人物品,像对过往生活的切割,只有墙上的绿植还在生长,把过去的木板床变成新的攀附”。

大多数时候,老杨像撰写建筑志一样,为废墟记下它的过去。他写柳州金嗓子旧厂址,从球星罗纳尔多的代言纷争讲起,又提及厂长江佩珍的个人奋斗史,场内标语“甜蜜的事业”只是微微褪色,但甜蜜的事业已随厂房搬迁而成为“甜蜜的回忆”。



糖果厂“甜蜜的事业” 拍摄/老杨

他也写上海老城厢的公共浴室,老上海称其为“混堂”,每天上午十一点营业,晚上十二点才打烊,他在随笔中记下这“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指上午喝茶,下午泡澡)”的惬意生活。



上海老城厢公共浴室 拍摄/老杨

80后探险爱好者纳兰行走在废墟中时,喜欢把自己带入其中,想象历史进程中,一个普通人的命运和选择。

纳兰的城市探险始于合肥钢铁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合肥当地有这样一句流传甚广的话——“男娶安纺,女嫁合钢”,人人都希望能在这两个单位工作。然而不过二三十年,企业破产重组、厂区废弃,拆迁遥遥无期,合钢也从原先最早的工业基地、城市现代化的开启地,逐渐沦为工业废墟,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已消失。

站在破败的合钢旧址前,纳兰靠着想象拼凑出一段当年的日常片段——厂里的工人每天按部就班工作,到傍晚机器轰鸣渐停,工人三三两两走出厂房,聊着单位的分房、明天的工作。“运气好或许能分到一两间房,有了孩子后小孩能在单位的幼儿园上学,放学后有老师托管,下班后和同事一起去接孩子,路上闲聊各自的生活”。



合肥钢铁厂厂房 拍摄/纳兰

在纳兰的想象中,黄金年代的钢铁厂工人过着一种简单而纯粹的生活,从出生到生命尽头都在钢铁厂度过,一生的轨迹安稳且清晰。尽管羡慕,纳兰也清楚,人无法停留在原地,如若不能紧随时代的发展,人的命运也会如废墟一般。

纳兰将自己的探索分享在社交平台,他收到一条来自曾经住户的回复,有人透过他的探险找回了儿时记忆——曾经车间厂房洪流滚滚噪声不断,而今老一辈合钢人已不在,只有厂房还倔强地屹立着。故地已然失去光环,却在城市探险者的探索中被再次发掘。

纳兰还探访过合肥当地一栋省政府高级住宅,在纳兰分享照片的评论区,网友们逐渐拼凑出原址居民的生活切片,从小在县委大院长大的孩子叽叽喳喳凑在一起补作业,年代文中的高干子弟照进现实,还有曾在此住过的人向纳兰私聊分享过去的故事。闯入他人回忆的意外经历让纳兰倍感奇妙,像是从全知视角观察一段他未曾体验但真实存在过的生活。

废弃建筑大多自带神秘感,让人忍不住发问——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曾在这生活的人又去了哪里?城市一刻不停地向前发展,而废墟封存了时间,旧日的一切在角落中静默,等待着被有心人再次发现。

追着废墟跑的人们

探险初期,Chaplin更多为爬高翻墙冒险进入“禁地”的新鲜感所吸引,工作后和建筑打交道时间长了,他开始更多欣赏建筑本身的美——空间之中光影的变换,建筑和自然如何对话。

他也试着从废墟吸取经验,运用到新建筑的设计上,废墟一度成为他的设计“错题集”,让他在设计建筑时更关注建筑在时间尺度上的变化和可能性,比如,多年后荒废的建筑和自然环境会发生什么样的反应?他甚至会期待亲眼看到设计稿成为废墟的时刻,“希望自己把建筑送走,就像妈妈想象孩子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



Chaplin绘制的建筑手稿

最初进行废墟探险的几年里,Chaplin密集性探访了大量废墟,几乎每周都有新的“探废”计划。他常用卫星图像来寻找工业废墟,相比其他类型的建筑,工业建筑群的平面形状基本以各种长方形组合为主,在规模上比附近的建筑大一圈。确定位置后,则需要判断工厂是否已经废弃,废墟通常和肆意生长的植被纠缠不清,脱离人的管理,废墟在卫星地图上多呈现出被植物驯服的姿态。长期无人管理则让厂房屋顶防水层大量脱落,露出黑洞洞的内部。“人放弃的地方会被自然重新组织”,Chaplin说。

Chaplin像信徒般,追着废弃建筑跑。在废墟中,他建立起了在陌生城市的秩序感。“从上大学到工作这几年,本身就是人生兵荒马乱的阶段,面对上海这座城市,初来乍到的人总是充满未知和恐惧”。相比之下,废墟探险显得简单多了,“我只是作为一个边缘人,在城市边缘挖了洞钻进去,可以在里面自由地游走,需要的时候再逃离出来”。

他也因此结交了不少志趣相投的好友,“废墟好像成为我一种生活的解药”。在Chaplin的社交账号主页中,他这样介绍自己,“一名建筑师,探访废墟,并作为摆渡人,让旧空间的灵魂,在新建筑上靠岸”。



拆迁居民楼,“从同一视角看到一座建筑的平面、立面、剖面” 拍摄/Chaplin

对马黎而言,喜欢上废墟探险的一年间,他从家门口附近的废墟开始探险,出国交换后走向隐秘的世界角落,他逐渐发现属于世界的另一面。

废墟的存在只是常规的城市新陈代谢,但深入废墟的体验却各不相同。有时废墟并非完全空无一物的空间,废弃之下是新的生机。

在欧洲交换时,马黎曾去一处废旧体育场的门厅探险,巨大的水晶吊灯残骸之下,挂满了难民的衣服,漏风的砖瓦墙摆满锅碗瓢盆。原本高档的场所已被平民的琐碎生活所代替,马黎很容易被这样的错位感打动,他想起从前学习美术,老师总强调,绘画一定要画出生活痕迹,“有人的气息,有故事,这就不再是一处冰冷的地方”。

疗养院内部已是面目全非,只剩下零星的轮椅和疯长的绿色植被。“真想在阳光好的时候去待一会,最好有点落叶,踩碎几片,再搬一把椅子在光线不错的地方坐坐。”在马黎分享的照片下,有人留下自己对废墟的想象。

留言、共鸣、想象,摄影爱好者的行动和观看者的反馈共同构成了废墟探险。

在豆瓣搜索“废墟”,会发现散落在北京、上海、广州各地的不同探险社群,其中规模稍大的社群“佛跳墙废墟探险”小组成立于2018年3月,组内已有近四万名爱好者,成员自称“潜行者”,探险足迹遍布国内外各处遗址,主要集中在京津冀、长三角和东三省。

组长蒋不这样解读:废墟探险作为一种行动包含了对既定规则的解构和质疑,重要的不是废墟中有什么,而是人在废墟中发现了什么。他因此鼓励爱好者们交流“废墟文化”,而非仅仅分享废墟摄影作品。

“他们好像是一群对一切消逝的日常留恋不舍的人,在慌乱地和时间赛跑。虽然在席卷都市的时空压缩中,目睹着物事飞速地被抹掉,惋惜的人并不太多。”

《上海漂移:都市废墟中的漫游者与创生者》一书中,同济大学建筑规划学院教授陈蔚镇写下她所观察到的废墟探险群组。她和学生对40位废墟探险爱好者进行访谈,她将探险者形容为城市的漫游者,这些最初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来到废墟探索的爱好者们,逐渐也会关注到废墟建筑背后的故事——废弃建筑曾在城市中扮演的角色,以及人留下的生活痕迹。

围绕小组、社交平台的分享,爱好者们会自发形成团体,以便进一步交流和结伴探索。

爱好者们大多认同“三不”共识,即“不公开废墟位置”、“不带走废墟内物品”、“不破坏废墟原貌”。在管理更为细致严格的佛跳墙小组中,还有一条共识为“不遗留无法降解的垃圾”,在2020年更新的组规中,蒋不要求入组新成员手抄共识。蒋不解释了几条共识存在的目的,“之所以能看到今天的废墟,是得益于前人的手下留情,作为后来者的先行者,我们也有义务保持废墟的原貌”。

探险者们所记录的是一场场“非必要浪漫”,在城市飞速更新的同时,他们为消逝之物留影撰写悼词——那些被拍下的废墟、被遵循的共识、以及人存在过的痕迹,共同建构起属于数字时代的城市回忆录。

“我们是他们现在唯一的观众,只要我们不选择忘记,或许他们就不会消失。”一次探索废墟的旅程结束后,老杨在随笔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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