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金庸先生的诞辰。学者杨照在《不止江湖》中说到,“金庸出现之前,武侠小说是面目模糊的”。金庸之前的武侠,有点像后来的网文,读者只会记得男频、女频、玄幻这样的大类别,武侠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大家迷恋的是一种整体的武侠氛围。
这一切从金庸开始变得不一样。当1955年他开始在报纸上连载他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一个由人而非江湖组成的武侠时代拉开帷幕。武侠发展至今,期间也涌现出许多优秀的武侠作家,但如今提起武侠,为什么几乎只剩下金庸独领风骚呢?下文便尝试着解答这一疑惑。
本文摘选自《不止江湖》。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金庸
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
01
报纸与武侠
金庸的武侠小说该如何谈起?读者为什么会津津有味地读金庸的武侠小说?这必须从小说的角度去探索和分析。
提到金庸武侠小说的创作背景,就必须从金庸在报业的工作开始讲起。可以这么说,金庸武侠小说作品的生成,与编报、办报有极为密切的关系。而且,香港新派武侠小说之所以诞生,是因为香港报业的变化和发展,这必须从金庸创作武侠小说的过程及顺序来谈。
《书剑恩仇录》是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1955 年《新晚报》开始刊登《书剑恩仇录》。金庸为何开始提笔写武侠小说,这与他原先在《大公报》担任国际新闻编译的渊源有关。
影视剧《书剑恩仇录》(2002)
本来金庸在《大公报》从事国际新闻编译工作,因为香港报业受到左派及右派大斗争的震荡影响,《大公报》决定扩张,于是1950 年创办了一份报刊《新晚报》。1954 年,为了刺激读者掏钱买报,时任总编辑罗孚(1921—2014)在头版上预告“本报增刊武侠小说”,隔日开始连载梁羽生(1924—2009)的《龙虎斗京华》,日后其集结成梁羽生第一本武侠小说。
连载《龙虎斗京华》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刊登武侠小说有助于增加销量。于是《龙虎斗京华》连载七个月后,接着刊登《草莽龙蛇传》,最后一篇连载结束于1955年2月。梁羽生顾不上再写连载武侠小说,在此情况下,报社当务之急就是找人承接写武侠连载小说的重任。
金庸自1952年从《大公报》转调《新晚报》,他和梁羽生两人有共同的嗜好,都喜欢下围棋,私下也经常评说武侠小说。报社的人都知道金庸很懂武侠小说,于是指派他接替梁羽生写武侠小说连载。1955年2月5日《草莽龙蛇传》连载完结之后,2月8日金庸接着在《新晚报》的“天方夜谭”版面写《书剑恩仇录》。
对我而言,金庸开始写武侠小说的来历非常重要。正是为了卖报纸,才开启了金庸从此后的写作生涯。他1955年写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的的确确对《新晚报》的销量有很大贡献。新派武侠小说的兴起,与香港报业、杂志业密切相关,另外,新派武侠小说与媒体也有密切的关联。
金庸曾经以笔名林欢为长城电影公司编写剧本,甚至一度在1957 年离开了报业,专心为长城电影公司写剧本。1953—1985年,金庸出产了七部电影剧本。1956 年,在《香港商报》连载第二部武侠小说《碧血剑》,直到写第三部作品《射雕英雄传》才真正开创出大名著的局面;1957—1959 年,历时两年,《射雕英雄传》一共连载八百多集,最后一集刊登在1959年5月19日这一天的《香港商报》上。
《射雕英雄传》连载一结束,隔天的5月20日,《明报》创刊,这是金庸——查良镛——创刊的报纸。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为报社写连载武侠小说的这段经验,金庸不会有勇气去办报。
过去写连载武侠小说刺激报纸销量的经验,让金庸确信借由武侠小说连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支撑起报业。所以说,5月19日《射雕英雄传》连载最后一集,5月20日《明报》创刊,这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如此一来,5月19日读者看完《射雕英雄传》结尾后,5月20日就要到《明报》看《神雕侠侣》连载,利用这种方式无缝接轨,打算将《香港商报》的读者引流到他的《明报》。
影视剧《射雕英雄传》(1994)
从此之后,金庸开始了创作生涯非常关键的历程。了解这段经历,对我们如何去读他的武侠小说,其实真的很重要。《明报》刚创刊的时候,只有三个员工,基本上是一人负责编辑部,一人负责营销部,另外一人是打杂的,整个编辑部实质上就只有金庸一人。草创时期,创办人金庸必须负责两件事情,这也是《明报》成功的关键。金庸采用香港小报(tabloid)的做法,以四开报的形式发行,根据金庸自己的说法,《明报》创办后三十天以内的报纸没有被保存下来,他曾一度悬赏以二十万港币收购任一张《明报》创刊后第一到第三十天的报纸,但仍一无所获。
《明报》四开报的形式,第一面头版主要刊载香港社会新闻或与香港有关的大事,第二版刊登小说,第三版刊载金庸《神雕侠侣》,第四版是杂文副刊。刚开始的时候,《明报》一天连载《神雕侠侣》一千一百字,一个礼拜之后增至一千二百字,接下来一个月之后一天刊载一千六百字。报纸办了一个多月之后,金庸进行第一次调整,他知道有人会甘愿为了武侠小说买报纸,但他也知道连载武侠小说存在另一个问题,读者太容易读完连载武侠小说后就丢掉报纸,或另觅免费的途径读报。在这种情况下,金庸必须另辟蹊径,让大众读者觉得购买这份报纸是值得的。
金庸做了一个决定,时至今日再回顾他此次调整,才觉得这是有道理的。金庸开始在《明报》头版开辟了社评专栏,社评的内容极为严肃,这与他过往在《大公报》担任国际新闻编译的经历有关,由于他擅长写国际新闻,才能够写出严肃的时评政论。金庸开始写社评之后,《明报》就变成香港报业中非常奇特的报纸,当时香港任何左派、右派的报纸,都少有《明报》那种严肃又有深度的社评。
例如《华侨日报》《星岛日报》,都是大型报纸。虽然大报一定会有社评,但此时都比不上《明报》社评的内容,缺乏像《明报》那样视野广泛又严肃的社评。为什么金庸创办《明报》时,香港其他报业无法企及他所写的社评?因为他结合了查良镛所写的社评,同时又有金庸的连载武侠小说,让市井小民追着看,又可以雅俗共赏,让人觉得这是一份值得买来看看的小报。
金庸这个办报策略虽然高明,《明报》仍然经营得非常辛苦。幸好金庸有写武侠小说的本事,他极尽写作能力,在经营报业的同时,孜孜不倦地写连载武侠小说。因此,金庸创作武侠小说与他办报的历程,完全无法切割开来。
02
下午写武侠,晚上写社评
《神雕侠侣》正在连载时,金庸同时写了另一本奇特的武侠小说《飞狐外传》。在金庸所有的武侠小说里,《飞狐外传》的篇幅不长,但它的形式及写法都很特殊。
影视剧《飞狐外传》(1993)
《明报》创刊时,财务状况极为困难,金庸必须想办法把他写武侠小说的本事变成挹注《明报》财务问题的资金,于是金庸另外创办杂志《武侠与历史》,创刊之后开始连载《飞狐外传》。这本杂志以周刊形式出刊,每七天刊登一篇武侠小说,正因为如此,金庸写《飞狐外传》就跟写《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的方式截然不同。他通常熬夜写稿,大概从晚上十二点开始写,写到隔天早上,篇幅约一万字。依照《飞狐外传》的写作背景来看,不同的连载形式势必影响同一作者在写作题材上的选择。
《明报》创刊之后,金庸的连载武侠小说一路支撑《明报》的收支。一直到1962年5月,发生一件极为关键的事情,让他进而将社评与武侠小说转变成经营《明报》的双刃。在严肃社评与通俗武侠小说这两种格格不入的写作基础上,《明报》以其特殊的风格渐渐稳固下来。
1962年5月,爆发了逃港潮。刚开始的时候,香港港督束手无策,只能采取拒收、遣返的应对之策,却进一步引发香港本地非常严重的大骚动。
《明报》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坚持政治中立、不分左右派、不抱成见的立场。借由社评,金庸为《明报》的立场定调,《明报》是最早而且是惟一敢于冲撞港英政府政策的报纸,它谴责港督残酷对待处境艰难的难民,并且站在难民的角度,派记者到第一线报道,《明报》实质上建立起第一批记者。这批记者走到最前线,如实报道难民悲惨的境况。一夕之间,《明报》成为香港最有良心的声音,在报界的地位扶摇直上,引起读者重视,从此之后不再是小报。
即使不再是小报,《明报》的基本结构仍未改变,金庸还是一手写社评,一手写武侠小说。从《神雕侠侣》一直到他写完《鹿鼎记》前,前后大约有二十年的时间,金庸一直处在一手写社评、一手写武侠小说的状态。通常是下午写武侠小说,晚上撰写社评,这是他每一天的基本工作。从这个角度来看,就显露出社评与武侠小说两者之间必有互涉(intertextuality),金庸的武侠小说必然呼应了他在时评当中的观察。
影视剧《神雕侠侣》(1995)
阅读金庸武侠小说,对照金庸时评里所反映出来的时势变化,才能察觉单独阅读武侠小说时那些视而未见的意涵。在时评的对应之下,金庸武侠小说的层次变得立体起来。
回顾1962—1974年这段时间,金庸在时评里究竟反映了什么样的时局?
当他晚上写时评的时候,必须面对三个显而易见的议题。首先,是香港正在快速建设和变化,累积日后成为国际金融中心的基础。这其实与1962年英国港督政府调整政策,香港因此快速金融化,城市也迅速进行新的建设。倘若不对照金庸写时评的时局背景,可能无法体会到香港真正的样貌。金庸还没被《大公报》转调香港之前,长期待在上海《大公报》工作。当他1947年从上海抵达香港时,香港城市建设远远落后于上海,这跟我们今天的想象和理解不同。香港是在他写时评的这二十年当中,化身成为世界级的东方明珠。
其次,在香港脱胎换骨进行建设、转型成为现代化都市的同时,内地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动荡。他出身于赫赫有名的海宁世家、大地主查家,他的父亲因此受累而被枪毙,从这一渊源上来看,金庸对这段时间的动荡必然有深刻的感触和观察。
最后,是金庸与台湾、国民党之间的纠结,这必须回溯至他的求学背景。在他以金庸这个笔名写武侠小说之前,他没有正式学历。查良镛的退学记录远超过毕业记录,他曾就读于现在政治大学的前身,也就是当时的政治干部学校,但他只在国民党的政治干部学校念了一年半的书就被退学。更重要的是,他其实很早就对国民党心生不满。在这个背景之下,金庸既写时评,又创作武侠小说。后来,国民党视他为眼中钉,他的武侠小说在台湾成为禁书,他本身也被禁止踏足台湾。
基于这些时代背景,金庸时评里的基本价值观一定会渗入他的武侠小说,在两者互涉的同时,金庸武侠小说呼应了香港、内地(大陆)及台湾的时事变化。如果有谁愿意翻出金庸当年的所有时评,在他所有武侠小说情节脉络中进行查证及对照,其实可以做出别有意义的研究。
从大局势来看,金庸武侠小说架构中的某些象征显而易见。例如《碧血剑》,小说主角是袁承志。明朝历史是武侠小说里的特别元素,金庸让真实的历史人物走进小说里,他从这条路数写武侠小说,以抗清儒将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为主角。
拿历史人物当作武侠小说的素材,让真实的历史作为武侠小说的故事背景,必然会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那就是你不能随意篡改真实存在的历史。但金庸依循历史小说这条路数去撰写武侠小说,必须回溯到他小学时代的阅读经验。
他曾经说过当时读《三国演义》,全然是护卫刘备蜀汉这一方。也许很多人也有这种情感上的投射,因为《三国演义》在罗贯中笔下,本来就是有意让读者认同蜀汉,尤其是敬佩诸葛亮。所以金庸说他第一次读到诸葛亮在五丈原归天时,他就合上《三国演义》,完全无法再读下去,心情备受煎熬。蜀汉从五丈原撤退之后发生的故事,金庸是从他表哥口中得知的。金庸不能接受蜀汉竟然会最先灭亡,为此和他表哥激烈辩论,以至于他表哥没有办法,只好搬出中学历史教科书。书上几行字指证历历,证明邓艾、钟会灭了蜀汉的历史真实,金庸才悻悻然服输,甚至流了不少眼泪。
这件事给了他很大的冲击,伤痕一直都在,致使他创作武侠小说时,经常喜欢试图在武侠小说中改写历史,但如此一来,不容你否认及推翻的历史真实也就会一直徘徊在小说中。《碧血剑》小说主角袁承志即是一例,他的武功如此高强,竭尽所能去帮助闯王得天下,他的最终目标就是对抗清军、诛杀明朝崇祯皇帝。但是说到底,历史是人力无法撼动的事实。李自成攻进北京城,然后崇祯上吊,接下来清兵入关,大败闯王李自成,多尔衮攻入北京,自始清朝入主中原。
影视剧《碧血剑》(2000)
金庸小说情节的主线,是以袁承志的复仇之志为铺陈。依照史实,袁崇焕以“通虏谋叛”的罪名而遭凌迟,是故袁承志立誓辅助闯王进攻北京,以报父仇。至于他的报仇对象,想当然耳,必然是崇祯皇帝。袁崇焕服刑之惨烈,源头来自对抗金人——后来的清军入侵中原。
无论如何,清军终究还是攻进北京城,建立大清王朝,小说家不能为了成全袁承志报父仇的志愿去改写历史真实,所以在《碧血剑》连载的当下,金庸心里有数,只能让袁承志心灰意冷草草结束小说结尾。金庸让袁承志意兴萧索之余,远征异域,选择在南方的海岛隐居。金庸刻意借由这座海岛来隐喻香港,这则隐喻含有深长意味。对照原先的连载版,以及金庸改写于20世纪70年代的修订版,我们发现小说开场及结尾都做了一番修改。
连载版《碧血剑》一开场,“陕西秦岭道上一个少年书生骑了一匹白马,正在逸兴横飞的观赏风景”。连载版描写了侯朝宗在“斜阳将堕,归鸦阵阵”时的少年身影,但到了修订版,开头改为叙述浡泥国(即今婆罗洲北部的婆罗乃)国王朝贡明成祖——“西南海外浡泥国国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妹、世子及陪臣来朝”。金庸改写连载版本的小说开头,如此一来,就与袁承志隐居海岛的结局相呼应,并且借由让袁承志决定去海岛做化外之民的小说寓意,使象征性作用更为强烈。
此外,金庸武侠小说的框架承袭帮派、武林的大系统,但他的确曾经发明了性质鲜明的大帮派:一个是《倚天屠龙记》中对抗元廷的明教,由于教徒行事诡秘,教派仪式、口号及教风既神秘又暧昧,与其他江湖门派格格不入,江湖中人视之为“魔”;另一个则彻彻底底的魔教,即《笑傲江湖》中的日月神教,用教主东方不败的口号“日出东方,唯我不败,东方教主,文成武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去对照金庸撰写《笑傲江湖》的时间点,其深意不言而喻。
03
为什么武侠小说最后几乎只剩下金庸独领风骚?
过去有这么多武侠小说问世,在金庸之前,郑证因(1900——1960)、王度庐(1909—1977)、宫白羽(1899—1966)、司马翎(1933—1989)、欧阳云飞(1930— )、东方玉(1924— )、卧龙生(1930—1997)前仆后继地闯荡在武侠小说世界中,这些作者让武侠小说界风起云涌。
但另一方面,残酷的现实是他们在集体的环境下写作,他们依靠其他武侠小说所累积的江湖世界、武侠想象,吸引读者阅读;在读者心目中,武侠小说的江湖世界才是他们心向往之的,而不是任何单一的武侠小说。少林、武当、昆仑、峨眉印象反复出现在不同小说家的作品中,这一片江湖武林才是读者痴迷的对象。
为什么武侠小说最后几乎只剩下金庸独领风骚?包括上官鼎(刘兆玄、刘兆黎、刘兆凯三兄弟共同的笔名)在内的众多武侠小说家都被遗忘了,在金庸崛起之前,很少有武侠小说读者只读一家作品。但金庸塑造了不一样的武侠世界,他笔下的小说主角辨识度极高,读者常热烈讨论金庸小说里的角色像现实中的谁,在现实世界里找寻小说主角的面目。
这意味着金庸塑造太多令人无法遗忘的角色,譬如杨过、小龙女、张无忌这些形象鲜明的主角,或是抢眼的配角如岳不群。金庸在小说角色的介绍上,无论是人性心理的丰富性,或人物形象上的描摹刻画,都引起读者高度兴趣,展现高超的小说艺术。
影视剧《笑傲江湖》(2001)
黄蓉博学多才,中国诗词、术数等知识学问无所不精,在《射雕英雄传》之前,从来没有一部武侠小说出现过这样的角色。金庸等于是把想象中的武侠“隐世界”,套接到“显世界”的大传统中。大传统中的主流学问,包括中国诗词和术数,通过黄蓉显现出来,黄蓉这个角色则象征着大传统。除此以外,大传统中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也被金庸写进武侠小说。
金庸大幅扩张中国武侠小说的可能性,并且加入了许多现代元素。他自己曾在《射雕英雄传》修订版序言里,提及“密室疗伤”那一回目。郭靖身受重伤,在牛家庄密室里疗伤七天七夜,郭靖和黄蓉必须待在密室里,“七日七夜之间,两人手掌不可有片刻离开”,“决不可与第三人说一句话,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密室之外,各路人马不知道他们两人待在里头,发生各式各样的光怪陆离、尔虞我诈之事,郭靖和黄蓉暗暗在密室内目睹一切。这是一出舞台剧,而且还是个非常精彩的“单目”舞台剧,金庸用舞台剧形式写小说,实在精彩无比。
另外,也是在《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和黄蓉遇见江南六怪之首柯镇恶,两人到了桃花岛,郭靖才发现五个师父都死在岛上。所有证据都指向东邪黄药师就是凶手,但这是金庸设置的机关,真正的凶手不是黄药师。小说场景换到了古庙,黄蓉在柯镇恶左手掌心写道:“告我父何人杀我。”她直接从藏身之处闯出去,与欧阳锋、傻姑一来一往地对话,一点一滴地套出事件真相。这一段情节是名副其实的推理小说,黄蓉化身为神探,在不合理的线索中重建案发现场,像一个神探般解谜,揭发真正的凶手。
在金庸之前,武侠小说是纯粹的类型小说,类型小说最大特色是集体创作与阅读。从中国侠义小说的脉络往下梳理,譬如《水浒传》《三侠五义》,及至清代盛行的公案小说,一路传承下来。清末民初,平江不肖生(1889—1957)开始创作新式的武侠、江湖概念;自此之后,中国类型小说从传统的侠义小说脱胎换骨,转变成现代武侠小说。
现代武侠小说在多元时代蓬勃发展,“南向北赵”[南向指向恺然,平江不肖生的本名;北赵指赵焕亭(1877—1951)] 时期之后,郑证因、白羽、王度庐写出风格别具的武侠小说,紧接着出现还珠楼主(1902—1961,本名李寿民)的武侠奇书《蜀山剑侠传》。
当时的武侠小说家擅用传体笔法,创造出变化多端的武功招数,栩栩如生地描摹这些武功的招式,而侠义小说《水浒传》梁山泊英雄展现武功本领时,武打的场面都是在几句话之内结束,比较少细节描述。现代武侠小说家倾力着墨武功细节,这些小说家的笔下逐渐勾勒出江湖、武林中侠的人际关系及原则。
平江不肖生、赵焕亭、白羽、郑证因、王度庐、还珠楼主等现代武侠小说家,他们的风格和笔法差异颇大,及至1949年之后,武侠小说进入了新阶段。1949年之后,武侠小说不能在内地(大陆)继续存活下去,而是到了台湾另辟天地,开启另一段新的文学生命。
上述这些武侠小说家来到台湾之后,在武侠小说创作的背景上,他们几乎都是同一代小说家,大部分也有军中背景。流亡时他们以武侠小说作为最重要的精神食粮。到了台湾,这些作家开始在杂志、报纸崭露头角,大量出版武侠小说,这些小说相互影响他们彼此的写作。
这一代小说家在大量创作的过程中,迸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共同性,他们亦步亦趋地模仿平江不肖生的江湖、武林门派,换句话说,他们的作品让平江不肖生成为传统武侠小说的代表性人物。因此,平江不肖生笔下的武侠门派也就成为台湾武侠小说的共同门派。在这个背景之下,包括平江不肖生式传统武侠小说在内的台湾武侠小说,影响了香港新武侠小说。从这个脉络来看,武侠小说的集体性格,也就更加明朗。
所谓集体性格,意味着无论这本武侠小说是由谁执笔的,小说内容不会有太大差别。虽然读者还是会在意图书封面冠上哪一位作家的名字,但是在武侠小说的阅读环境中,读者“博览群书”,你不可能只读卧龙生的小说,也不可能专攻东方玉的作品集,基本上不存在这样的武侠小说阅读方式。大部分读者会追着涉猎出版的所有武侠小说,当然很重要的阅读乐趣是去评价这些武侠小说家作品的优劣胜负。在金庸出现之前,武侠小说面目模糊,它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建构在它的集体性上。
读者不会沉迷于单一小说或单一作者,而是沉浸在武侠小说共同塑造的集体记忆中。 然而这种武侠小说的阅读形态,自从金庸小说出现之后就完全改变了,这也是直到今日金庸的武侠小说仍然值得一读的缘由。
从武侠小说传承的角度来看,金庸小说不再是集体论述当中的武林世界。金庸小说突显的独特性,是那么鲜活,以至于在武侠小说的集体意识中,金庸自成一格,建立起独树一帜的武侠招牌。
影视剧《鹿鼎记》(1998)
武侠小说原本是集体阅读的类型小说,一般来说,读者已经熟稔于所有武侠小说所建构出来的集体阅读经验。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武侠小说写得太具原创性,风格太强烈,很可能就会让武侠小说的读者不买单,因为需要重头熟悉、记忆这个新创立的武侠体系,很容易造成阅读疲累。但是金庸打破了这种阅读规则,所有嗜读武侠小说的读者都沉迷在他的武侠小说中。即使他在武侠小说的集体意识中添加许多独创性的内容,仍然掀起一股阅读金庸武侠小说的风潮。这在武侠小说创作文类中,是前所未见的特立独行。
金庸的武侠小说催生了奇异的阅读效应,他的武侠小说养坏了读者的阅读口味。原本,武侠小说家都在集体的武林通则中混战,只要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怎么写,读者都会买单。但金庸额外在武侠小说中增添了许多内在故事,以至于到后来,当读者阅读完金庸小说之后,就无法回头再看其他的武侠小说,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有更多期待——武侠小说怎么可能就只写到这种程度,金庸的小说有更深的叙事结构及层次。金庸之后,武侠小说的创作迈向新的标准。
金庸武侠小说的叙事别具一格,其他作者无法任意模仿他的笔法,例如像黄蓉这个角色,容纳中国传统知识学问,琴棋书画,无所不知;阅读这个角色的同时,读者不知不觉在中国传统知识系统中潜移默化,而且注意到其他武侠小说不会给你这样的阅读经验。
你不需要完全理解黄蓉所精通的知识,当她为瑛姑解开三道算题,传授解题的算式:“以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余数乘以二十一;七七数之,余数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于一百零五,即为答数;否则须减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数。”即使你完全对于这个解答摸不着头绪,也无碍于阅读上的乐趣,反而跟着瑛姑神驰目眩,目不转睛地看着黄蓉解开一道又一道谜,暗暗赞叹,并且折服于这个角色的聪颖,进而被小说故事说服了。
也因为如此,当我们看瑛姑为了解救困在桃花岛上的周伯通,日夜苦思、钻研术数,即使心知肚明她再研习一百年奇门术数也无用,无法胜过桃花岛主人黄药师的学问,仍然殚精竭虑,陷在术数的魅力中,欲罢不能,我们完全认同瑛姑的痴狂。读至此,小说角色和故事完全虏获了我们。
普通的小说家写不出这样满腹经纶、魅力十足又令人信服的角色,无法像金庸一般将中国传统知识架构在小说叙事里。叙事层次丰富的作者可以描写扁平的扁形人物,换言之,立体的圆形人物不可能出自叙事简单的作者笔下。对照之下,意味着小说最复杂的角色,往往回应了小说作者的复杂程度,由此来看,至少在武侠小说这个类型小说的领域里,金庸独一无二。
金庸创作过的角色,比如杨过、小龙女都令人印象深刻,这两个角色的纯粹形象都属于性格偏执的类型人物,一般小说家也可以掌握这种角色的叙事技巧。可是,金庸的最大挑战是那些错综复杂的角色。他早期的突破之作《射雕英雄传》,其中的关键人物是黄蓉,而非郭靖,相对而言,郭靖是比较好驾驭的角色,难写的是黄蓉及黄药师这两个角色。
到了创作中期,金庸在叙事上又有所超越,表现在《笑傲江湖》中岳不群这个角色身上。如果小说家的内心里不存在层次丰富的深度,绝对写不出像岳不群这种表里不一、诡计多端的人物。
再往后看,在金庸武侠小说的创作史上,《鹿鼎记》极为重要,这部作品综合了金庸写作小说的本领和叙事技巧,所以说《鹿鼎记》是一部登峰造极之作,也就一点不令人意外。《鹿鼎记》之后,金庸再无新作,因为他已写尽他所能写的武侠小说。
写作初期,金庸创造出黄蓉; 到了创作第二阶段,他描摹出《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这样一个复杂角色; 接下来,从岳不群这个角色延伸出去,则是《天龙八部》中的段誉; 到了他小说创作的后期阶段,《鹿鼎记》韦小宝跃然纸上。 这个角色的复杂性前所未有,考验作者的能耐; 小说家本身的内涵一定超越了一般读者的想象,才能将韦小宝这个角色写得驾轻就熟。
本文摘编自
《不止江湖》
作者:杨照
出版社: 云南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理想国
出版年: 2024-9
编辑 | 轻浊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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