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平潭综合实验区苏平片区看澳村的海风里，裹挟着沙尘和机油味。2025年2月28日，村民高存孝站在自家被拆除的围墙废墟前，看着漆黑的污水从看澳船厂的排水口注入大海，周边海水发黑，泛着油膜的光。
村民高存孝站在被折除的围墙废墟前，实名举报边上违建的集装箱
“2019年，船厂就被中央环保督察过，说整改了，到现在还是老样子。污染就在眼前，我建围墙保护自己及家人的生活环境，围墙还没建好就被拆了。”高存孝说道。
这场持续6年的拉锯战，牵出环保整改失效、拆违执法“双标”、海域补偿款“蒸发”等众多问题，背后更有家族“世袭”引发的基层治理顽疾。
中央督办“治不住”污水直排
2019年7月，一份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的督办函，将福建省平潭综合实验区苏平片区看澳村的看澳船厂推至风口浪尖。彼时，看澳船厂被举报存在油污直排、垃圾随意堆放以及喷砂作业时扬尘等破坏生态环境问题。此消息一经传出，迅速引发广泛关注，当地媒体对此事进行了曝光。当地多部门旋即开展调查，并通报调查结果：“未发现明显油污”，但承认船厂存在建筑垃圾堆放、喷砂扬尘隐患。当时，船厂的整改举措仅仅是针对扬尘方面，如改用铁砂、增设防尘布，而对于关键的油污处理设施，在“开机检测正常”。
当时，平潭综合实验区环境执法支队副支队长卓文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们根据现场情况，制作现场笔录以及询问，带回去进行比对。如果有违法，我们会要求他们根据相关法律进行整改、处罚。”
如今6年过去了，看澳船厂整改得如何呢？2025年2月28日，记者对此事件进行回访，眼前的景象令人痛心疾首：船厂排水管毫无顾忌地向海中排放着灰黑色污水，附近海域漂浮着大片油污。污水直排大海从最初的“未查实”演变为“长期存在”，中央环保督察的整改实则陷入“烂尾”困境。
在高孝存家对面，看澳船厂的修理船舶的污水直排海里
当天，面对村民高存孝的投诉，平潭综合实验区自然资源与生态环境局工作人员给出一个颇具“技术含量”的答复：“排污取证需要抓现行，下次看到可以直接打值班电话。”
这一回应，瞬间点燃了高存孝积压已久的怒火。“我都拍了视频，污染的行为几乎正在每天发生，为什么每次都是‘下次’！”一位不愿具名的村民翻出手机里的新闻截图，向记者展示。原来，2023年，平潭某企业因卫星遥感监测到违规排污被重罚。从监管层面来看，平潭部门此前曾通过卫星遥感、视频监控查处多起环境违法案件，但对看澳船厂却仅依赖“随机举报取证”，技术监管手段形同虚设。
船垃圾随意堆放，里面有塑料袋、皮带、油布等，严重污染环境
环保部门为何对看澳船厂违法排放“特殊照顾”，何时才能还村民一片碧海蓝天？村民的愤怒与不解，回荡在这片被污染的海域上空。
围墙“秒拆”与虾池“长生”
高存孝的遭遇，犹如一部现代荒诞剧，在看澳村这片土地上离奇上演。长期以来，他饱受船厂噪音与粉尘的侵扰，苦不堪言。2024年1月，高存孝决心修建一道隔离墙，为自己及家人隔出一片宁静空间。然而，隔离墙还没有完全建成，苏平片区综合执法大队便以“未批先建”为由将其拆除。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距隔离墙不到10米远的地方，数个锈迹斑斑的集装箱“盘踞”在路边房顶，改造成宿舍，从来没有人过问。“我的围墙违建立刻拆了，集装箱却拆不动？”高存孝拿出一份泛黄的材料，试图揭开背后的真相。
材料显示，早在1992年，原村主任高扬旺家族便肆意围垦村集体滩涂，强行建造虾池。这一行为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2001年台风“飞燕”来袭时，原本作为避风港的区域因被改造成封闭虾池而失效，5名渔民无法及时回港避风不幸丧生。2015年，高扬旺家族将虾池堤坝进一步拓宽，用于停泊大型船舶维修除锈，牟取暴利。船舶维修产生的油污直排大海、废铁油布等随处堆放，污染水源，严重影响附近海域养殖。多年来，高存孝和其他村民举报了10多次，得到的答复都是“在调查”。
早在1992年，原村主任高扬旺家族围垦村集体滩涂，强行建造虾池。
面对村民们的诸多质疑，当地综合执法部门相关负责人表示，集装箱改建成二层住宅，肯定属于违建，执法部门在收到举报后进行了“双报”（同时向苏平片区管理局及平潭综合实验区执法支队报告），但是如何处置要等属地政府的统筹。既然拆违需要政府来主导，高存孝就找到包村干部丁祥文。但是，丁详文不谈属地政府的管理责任，将责任推给综合执法执法部门，这种“踢皮球”式的回应难以服众。
村民举报，2024年5月，看澳船厂再度进行扩建，公然向外拓宽30米，长度约达200米。这一刺眼的事实，让人对执法公正性产生了怀疑：新违建迅速拆除，旧违建长期“屹立不倒”，船厂扩建更是毫无顾忌，选择性执法让村民们深感无奈与失望。
对此，综合执法部门相关负责人表示，因为码头和虾池涉及海域管理，已经将虾池以及船厂的违建移交给海洋渔业执法支队。村民期待此事能够尽快有实质性的进展。
600多万补偿款去哪了
在看澳村，除了环保与违建问题，更深层次的矛盾潜藏在2012年的一笔补偿款事件中。2012年，幸福洋围垦工程的实施，给看澳村的渔业生产带来严重影响。政府的补偿涉及全村渔船，据统计为36艘（每艘船5—7人）200多渔民，每艘船赔偿14.7万元至27万元（共计700多万元），村委会让每艘渔船各选出一名代表并办理一张银行卡。然而，每船仅得2万余元，总共70多万元，人均不足4000元，这与应得赔偿款之间存在着巨大差距。
面对村民质疑时，村委会回应“每艘船选一名代表签字确认”。但是，多名村民表示，他们没有参与补偿款分配的讨论。“我们祖祖辈辈靠海为生，渔船受损对我们打击太大了，本指望这笔赔偿款能缓一缓，可现在钱去哪了？”一位渔民愤懑地说道。
记者想要采访包村干部和村领导，了解具体的分配方案，代表签字确认的具体内容，以及为何政府发放款项与村民到手款项差异，均被“拒绝采访”。苏平片区12345热线对于此事投诉仅仅答复“已依规处理”，也没有对补偿款的具体数额和分配明细做出解释。
依据《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集体补偿款分配方案必须经过村民会议讨论通过，并报乡镇备案。但看澳村村民纷纷表示“从未参与讨论”，所谓的代表签名也被质疑为“代签”。这一行为严重违反了法定程序。令人遗憾的是，苏澳镇（现苏平片区）相关部门始终未启动审计调查，对这一关乎众多村民切身利益的重大问题，选择沉默与回避。
那么，这600多万元的补偿款到底去哪了？是否与“世袭”村委会主任几十年的高扬旺家族有关呢？据介绍，高扬旺担任看澳村村主任33年，退位后由其长子高存强接任18年，如今由其四子高雄宝继任。2018年换届选举时，高雄宝被推荐为候选人，另选人为高雄宝的儿子。
对待违规违法行为，平潭并非没有“硬核”监管的先例。2024年，该区通过卫星图斑查处违建案例127起，利用水质自动监测系统关停3家排污企业。然而，这些手段在看澳村集体“失效”——船厂排污管躲过了实时监控，历次违建逃过了卫星“天眼”。
“不是技术做不到，是有人不想做。”当地村民透露，涉事船厂与部分违建背后的高氏家族，在当地得关系盘根错节，没有上级部门强力介入，很难撼动。
面对重重疑云，平潭综合实验区管委会宣传部门回应称“将依法核查”，但未给出时间表。而看澳村的渔民们仍在等待：等着海风不再带着油污味，等着违建不再“长生不老”，等着那笔“消失”的补偿款水落石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