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5月30日,在生命尽头,帕斯捷尔纳克说出最后一句话:“我快乐。”作为俄国白银时代的代表性诗人、《日瓦戈医生》的作者,帕斯捷尔纳克写出过许多动人的诗句,被读者喜爱、读诵,而临终前的这句“我快乐”,却让人想要全面地探索他的整个生命。是怎样的一个人,以什么方式,度过了怎样的一生,才可以在直面死亡时感到“快乐”,而非恐惧、愧疚或遗憾?
帕斯捷尔纳克的一生跌宕起伏,经历过革命、战争、镇压和冷战,时代之残酷一一在他身上碾轧而过。这些残酷没有击溃他,而是促使其更深入地思考:“我们提着灯笼,/在住处行走,/我们也将寻觅,/我们也将死去。”在写于恐怖时期的《“我知道生活处处”》中,帕斯捷尔纳克描绘出一幅在黑暗中寻觅的场景。与面对灾难迎头而上的人相比,帕斯捷尔纳克更像是一个默默的寻觅者。他在生活中寻觅,在他热爱的大自然中寻觅,在诗中寻觅。在写于1957年的《生命的感觉》中,67岁的帕斯捷尔纳克说,“存在并不艰难。/……通红的太阳升起,/把温暖洒满周身。”他最后寻找到的,也许正是温暖与光。这光在他的诗中以不同面目频现,成为其生命强大的慰藉。这光源于太阳、森林、星星、心灵,源于超越人(以及人所组成的时代)这一维度的“存在”本身,身处其中的人将会是“快乐”的。
本文内容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3月7日专题《帕斯捷尔纳克:我想在万物之中》B02-03版。
B01「主题」帕斯捷尔纳克:我想在万物之中
B02-03「主题」你被抵押给了永恒
B04-B05「主题」帕斯捷尔纳克:置身隐秘的颤抖,噙着幸福的泪滴
B06-B07「文学」钱谦益的文学世界
B08「新知」当法律的理性之光照见动物史
采写|张进
生命就像在漆黑暗夜中徒步,谁也无法预知下一个路口在哪里、通向何方,更不知道路的尽头何时会兀然现身,犹如食人巨兽。出生于显赫艺术家庭的帕斯捷尔纳克不会想到,在他几十年的生命中,会遭遇这么多灾难。他知道的是,自己是时代之海的一部分,身不由己,但又需谨慎地掌握漂流的姿态,以求自我生命的尊严、活力和完整性。
和经历过战争、镇压、恐怖的所有人一样,帕斯捷尔纳克深知时代的荒谬,但他抗拒了自杀的诱惑,在苦难中同时看到欣喜的东西。永恒的大自然是他最好的陪伴和启示,那些树木、溪水、星星、雪和流转的季节。“林间的小溪/又一次在夜间流淌。……/这的确是新的奇迹,/……春汛的话语是存在的梦呓。”(《又是春天》)尽管被要求选择立场,尽管官方对个人写作都制定好了规则,尽管生活贫乏且不安,帕斯捷尔纳克依然聆听到“存在的梦呓”,感受到“活”的奇迹。“艺术家的手更加有力,/洗去万物的灰尘和泥泞,/生活、现实和历史,/步出他的染坊时焕然一新。……该为未来开辟道路,/为新生活扫清障碍,/不靠震荡和转折,/要靠天启和暴雨,/靠燃烧心灵的大度。”(《雷雨之后》)这首诗展现出帕斯捷尔纳克转换的能力(这绝非无视现实),因为心灵面向的是更广大的维度。“艺术家,/请你别沉于睡梦。/你被抵押给了永恒,/你是时间的俘虏。”(《夜》)作为一个诗人,他的生命最终所面对的,是永恒,是时间,是“存在”本身。
然而,生命最大的岔路口出现在帕斯捷尔纳克临终前两年。1957年,《日瓦戈医生》在意大利出版,一年后帕斯捷尔纳克获得诺奖,掀起巨大批判浪潮,他被千夫所指。诺奖事件严重损害了帕斯捷尔纳克的健康,他于1960年去世。而在写于1959年的最后一首完整的诗《仅有的日子》中,他仍然对生命持敞开姿态:“太阳在冰上取暖。/……睡意惺忪的指针/懒得在表盘上转动,/一日长于百年,/拥抱没有结束。”
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俄罗斯诗人之一,历经白银时代、十月革命和“解冻”等时期。1958年以“在当代抒情诗歌领域取得的重大成就,以及对伟大的俄国史诗小说传统的继承”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诗集《云雾中的双子星座》《生活是我的姐妹》,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
内心的流亡状态
新京报:面对同一个人,每个人的眼光各异,各有偏重,色彩不同。作为帕斯捷尔纳克的译者、俄语文学研究者,你印象中的帕斯捷尔纳克是怎样一副形象?
刘文飞:我开始学俄语时(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苏关系不好,所以考上研究生后还几乎不知道帕斯捷尔纳克的名字。不过,我可能是中国最早知道他的人之一,甚至是最了解他的人。我是1981年来社科院研究生院读研究生的,那时候中国人大都不知道帕斯捷尔纳克,荀红军促使我认识了帕斯捷尔纳克,有一天他问我,能不能帮他借一本帕斯捷尔纳克的诗集。外文所的图书馆是很好的,我去找,果然找到诗集,借出来给他,他就译出了帕斯捷尔纳克的名作《二月》,译诗当时刊发在《当代国际诗坛》上,影响很大。
此后大概两三个月,漓江出版社筹备“诺贝尔奖丛书”,刘硕良先生组稿,我向他推荐了我在安徽师大的老师力冈作为译者,力冈老师很愿意翻译《日瓦戈医生》,但在安徽师大他找不到这部小说的资料,我在我们图书馆把它复印了,转给力冈老师。后来,力冈老师翻译的《日瓦戈医生》在1986年出版了,要知道,中国人读《日瓦戈医生》比苏联人还早,《日瓦戈医生》在苏联公开出版是在1988年,后来我在俄罗斯说起这事,他们都很震撼,因为我们当时复印的版本虽是俄语版,却不是俄国出的,而是意大利出的。
再后来我自己做俄国诗歌,研究布罗茨基(俄国著名诗人,1987年诺贝尔奖得主),布罗茨基非常推崇帕斯捷尔纳克,当时我就译了一些他的诗。1989年我第一次去苏联,其中有两个机缘让我一下子跟帕斯捷尔纳克亲近起来。当时到苏联后,我和诗人叶夫图申科有了更深的交往。他1986年访问中国,我陪他逛过北京。他对帕斯捷尔纳克推崇备至,在莫斯科举办了全世界第一场帕斯捷尔纳克学术研讨会,他邀请我参加,我从头听到尾。在研讨会期间,帕斯捷尔纳克的故居在叶夫图申科的斡旋下成为博物馆,博物馆的揭幕仪式我也参加了。那一次我在苏联待了一年,进修单位是苏联科学院的世界文学研究所,帕斯捷尔纳克的儿子叶夫盖尼也在这个研究所工作,我当然对他感兴趣,就和他相识了。有一次我跟他提议,想见一下他妈妈,也就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前妻,他答应了,可是过几天后他说他妈妈有病,没有见到。后来,我认识了欧洲著名的俄国文学研究者、瑞士日内瓦大学斯拉夫系主任乔治·尼瓦,他当年和伊文斯卡娅的女儿谈过恋爱,我从他那里也听说了帕斯捷尔纳克晚年的一些生活故事。以上是些花絮,现在回头想想,还是挺神秘的,说明我跟帕斯捷尔纳克有很深的缘分。
现在正式回答这个问题。我觉得应该分三个层面说:他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出色的小说家、一个平常的人。接下来在问答中我们应该会详细说到这三点。
新京报:贝科夫在其《帕斯捷尔纳克传》开篇概括帕斯捷尔纳克是“古典传统的延续者与现代主义者;著名苏联诗人与叛逆的非苏联诗人;知识分子,平民思想者,近乎旧贵族阶层的唯美主义者同时也是来自农民阶层的良师益友;精英人士与不被官方认可的大众人士……”以此来阐明帕氏的矛盾统一性。你如何看待贝科夫这个概括?如何具体理解这一概括中的几组关键词?
刘文飞:贝科夫的概括基本是准确的。这个概括主要从三个层面来说,一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创作风格,帕斯捷尔纳克是个特别传统的人,他的文学观、美学观比较陈旧,但他创作的诗歌实验性和先锋性又很强,这是一个矛盾。其次,说他是苏联作家又是反苏联作家,是指他的身份。他曾被布哈林树为苏联诗坛第一大家,跟斯大林树立的马雅可夫斯基对立,后来又被西方塑造成一个反苏的诗人。另外一点是他的精英主义和平民立场之间的矛盾,他有贵族意识,是高级知识分子、社会精英,但他又是有民主立场、草根立场的。
此外我觉得还可以加上两个层面,一是他的犹太身份,他对犹太人身份是认同的,但在犹太人和俄罗斯民族之间,他其实更想认同俄罗斯民族。在俄国文学史里,犹太族的俄语作家并不少见,因为贝科夫自己是犹太人,他就特别突出这一点。正面来理解的话,可以说是俄语文学太强大了,如果你用俄语写作,会把犹太人这一民族身份(部分)消解掉。另外一点是“内侨”,国内的侨民,意思是这个人虽然没离开,但心是流亡状态。
需要补充的是,帕斯捷尔纳克的矛盾性并不是孤例,整个俄罗斯民族是极端性和矛盾性表现最充分的民族。另外,俄国知识分子,尤其是帕斯捷尔纳克这一代知识分子,他们的矛盾性有时会因为时代的原因被放大。时代有时候要求你选边站,让你无所适从,会格外放大这种矛盾性。假设换个地方,这种选择可能不多。第三,帕斯捷尔纳克是个诗人,诗人的矛盾性、极端性,在知识分子中间又会被放大。在这三个语境中理解帕斯捷尔纳克的矛盾性,把他看作那个时代苏联知识分子的一个缩影,是很有意思的。
《帕斯捷尔纳克传》,作者:(俄)德·贝科夫,译者:王嘎,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9月。
“不做”是最好的“做”
新京报:每个人都身处于时代之中,被时代影响(乃至被时代左右),不过作为自主意识极强的诗人,会采用不同的姿态面对时代,比如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都有自己的独特姿态。帕斯捷尔纳克与他所处时代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刘文飞:如果说曼德尔施塔姆是飞蛾扑火,茨维塔耶娃是一意孤行,帕斯捷尔纳克就是谨小慎微的。我们在这样概括时,有可能是绝对化的。其次,不同的姿态之间没有高低,没有谁正确谁错误的分别。他们三人都经受了时代和社会的巨大压力,这是毫无疑问的。
诗人和时代的关系是个特别有趣的问题。我很晚才意识到,在谈和时代的关系时,中国人跟西方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时间”在俄语里是время,等于英文的 time,俄文和英文一样,“时间”和“时代”不分。曼德尔施塔姆写了一本自传,题目就叫《时代的喧嚣》。伊文斯卡娅晚年也写了一部传记叫《和帕斯捷尔纳克在一起的岁月》,这部传记还有个副标题:“被时间所俘虏的”。此处我们也可以译成“被时代所俘虏”,但还是应该用“时间”。为什么?这是帕斯捷尔纳克晚年的一首诗《夜》的最后几句:“别睡,别睡,艺术家,/请你别沉于睡梦。/你被抵押给了永恒,/你是时间的俘虏。”我举这个例子的意思是说,时代的语境也是时间的语境。诗人在苏联时期受到的挤压,是诗人与时代的关系,也是诗人与时间的关系,是诗人面对时间的一种抗拒方式。阿赫玛托娃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对布罗茨基说,曼德尔施塔姆活在哪个时代、哪种社会,他的命运都是一样的。诗人和时代的关系,等于他和时间的关系,这样你就会把他的遭遇、他的抵抗放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他们。别把他跟某种制度的争斗绝对化,诗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抗拒,用布罗茨基的话就是:“诗就是重构的时间”。为什么要重构时间?因为对现在的时间不满意,对一切的秩序不满意,连时间都要重构,更不用说语言和历史了。
新京报:在这个层次上看,一个真正的诗人本质上就有对抗性。
刘文飞:还有重构意识。《圣经》上有句话是“太初有道”,在俄语和英语里“道”这个词都是“词”,“слово”和“word”,“太初是词”。后来北岛在香港办诗歌节,有一届就用“W ord & W orld”做了诗歌节的名称,词即世界,写出一首好诗也是再造世界观,甚至再造世界本身。
无论是帕斯捷尔纳克那样躲着时代走,还是曼德尔施塔姆那样迎头撞上,他们内在的动机有可能是一样的。后来大家都认为,日瓦戈特别像帕斯捷尔纳克,to be or not to be,翻译成俄语也可以是to do or not to do,俄国国宝级学者利哈乔夫说,日瓦戈的意义就在于,在那个时代语境下“不做就是做”,需要同流合污的时候,我干脆什么都不做:Not to be is to be。“不做”反而是最好的、最正确的“做”。
大自然是他的自画像
新京报:虽然生命中有一些轰动性事件,在写给茨维塔耶娃的信中,帕斯捷尔纳克曾说,“我喜欢普通人,而我自己也是一个普通人。”这句话读来还是很动人的。脱离具体语境来看,这句话似乎也在表明帕氏的某种生命立场。您怎么看?
刘文飞:我不怀疑他说这句话时的真诚,不过我觉得这句话里可能有这样三层不同的意思。从具体语境看,当他说自己是普通人时,在一定意义上他是在躲避茨维塔耶娃和她的情感,意思是你是女英雄,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在两人感情层面看,显出这个男人有些不太敢于承担。
其实,帕斯捷尔纳克有很强的功名心,他并不甘于做一个“普通人”。他生在一个艺术家家庭,茨维塔耶娃也是,我们有时候体会不到他们在艺术、知识上的贵族意识,类似李白的心态,天生我材必有用,所以在没出名时,他会拼尽一切努力。但到了他晚年,我们读到他这句话时就会感动。外国出名的知识分子与中国名人之间最大的不同是,当他出了大名之后,或说他做成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比如写出了好诗,他会觉得自己比平民还要平民。阿赫玛托娃跟布罗茨基谈话时引用过一句俄国谚语,“比水还静,比草还低。”这是很多俄国最杰出的知识分子在成名之后、在晚年所采取的姿态,出了名之后要意识到,我跟每个人都一模一样。如果要分析原因,可能是基督教意识。他们会觉得出了名以后我欠别人的,欠那些没出名的人,所以帕斯捷尔纳克到晚年表现出了普通人的姿态,是很正常的。
新京报:会不会是在得到了所谓知名度之后,他慢慢发现了生命中更重要的东西?
刘文飞:是有这种感觉。
新京报:这种“普通”的感觉似乎延伸到了他的诗歌写作。在阅读他的抒情诗时会感觉到,到了晚年,他的诗歌也在变得“普通”,或者说素朴,不像比如《二月》那样,在试图创造一种很明显的独特风格。
刘文飞:如果你这个感觉是在读了我译的《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全集》后获得的,我会特别欣慰。我为什么要翻译帕斯捷尔纳克的抒情诗“全集”,如果分开来译,他十年间写诗的差异可能呈现不出来,但我一首一首地翻译,而且是按顺序译,这样他的语言变化、风格变化就能传达出来。你说得特别对,他晚年的时候心静下来了。他的写法其实没变,比如晚年的《天放晴时》跟早年的《二月》写法一样。他的诗的复杂性就在于他的隐喻跟一般诗人不一样,一般人用隐喻,会放在一句诗或一段诗里,但很少有人会把一个隐喻放在整首诗里,甚至是不同的诗作之间,交相呼应,这是一种组合隐喻或者一个拉长的隐喻,如果能捕捉到这一点,就容易理解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了。《天放晴时》也是一个整体隐喻,“自然”就是“教堂”,“教堂”就是“宇宙”,我们是身处其中的“人”。
他晚年的诗用词简单了,诗句变短了,情绪释然了,诗中有了更多的光。诗有时很神秘,像画一样,如果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个画家,你会看到《二月》和《天放晴时》的色调不同,《二月》一定是深色的,《天放晴时》一定是偏亮的。我觉得他晚年悟出了一些东西。
帕斯捷尔纳克的画作。
新京报:这种趋光性,除了生活的一些磨练,跟宗教意识有关系吗?
刘文飞:是有,不过与其说帕斯捷尔纳克是基督徒,不如说他是一个自然神论者。他有宗教情感,这种宗教情感不一定是面对上帝,自然和上帝对他来说有时是一样的。
我们现在很难判断,帕斯捷尔纳克是因为写诗而进入了一个自由王国,还是他的生活进入自由王国以后,在诗里表达了出来。无论生命最终走向如何,一个大诗人总是趋向于“纯”的,或者是你刚才说的“趋光性”。茨维塔耶娃评论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就用了“光的骤雨”这样的隐喻,她发现了他诗里的光芒。
新京报:谈到帕斯捷尔纳克是自然神论者,阅读他的诗集,最直观的感受是诗中自然的无限丰沛。他诗中的自然有怎样的含意?
刘文飞:“自然”的英文是na⁃ture,俄语里的这个词非常漂亮,是природа。при是一个前置词,意思是“在某种状态下”,род的意思是“生命”“生育”“天生”等。所以,природа就是在你出生的时候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的,原封不动的东西,这叫自然。俄国人接受基督教比较晚,在这之前是一个自然神论(泛神论)的民族。基督教在某种意义上是反自然的,但你会发现俄国虽然是一个基督教民族,但泛神的宗教意识在俄国人的心中比欧洲其他国家的人要多。
另外,随着扩张,俄国占有的土地面积广大,平均下来,单个人占有的自然的体量是很大的,比如一个上海人,住在筒子楼里,他对自然的认识和一出门就是旷野的东北人肯定是不一样的。利哈乔夫说过,俄国人有一种相遇的期望,因为他看自然的时候,里面是没有人的,他们眼中的自然是缺乏人的,他就有可能把自然当成人,把人当成自然本身。我们的自然中全是人。这是地理条件方面。
俄国的现代哲学之父索洛维约夫提出过“万物统一论”,认为世界上的万物实际上都是一个统一的存在方式,人人都是动物,也都是植物。后来俄国出现了很多大思想家,跟他们的自然观都有关系。比如维尔纳茨基,他提出“生物圈”的概念,认为整个宇宙是一个有机体,比如地球上所有资源只来自一个东西,就是阳光,你的生命体,包括煤炭、石油等都是如此,只不过地球把它们暂时封存起来了而已。一个有自然观的人才可以这样,以一种宇宙性的思维看问题。帕斯捷尔纳克的自然观是俄国人自然观的延续。这是从大的方面看。
具体到个人,他跟别人看自然又不太一样。茨维塔耶娃1933年写了篇文章,题目叫《有历史的诗人和无历史的诗人》,里面谈帕斯捷尔纳克和自然的关系,谈绝了。其中说,在诗人眼中,任何一棵树都是人,每一个诗人都可能把自己比作一棵树,但只有帕斯捷尔纳克时时刻刻觉得他自己“就是”那棵树,在这个意义上,帕斯捷尔纳克和他的诗都是一个自然现象。这样的评论会极大地帮助我们理解帕斯捷尔纳克。他写自然时,比如写暴风雨,他会觉得他就是暴风雨,每一个自然现象都可能是“我”,大自然成为他的自画像。
帕斯捷尔纳克。
新京报:上面聊的时候会自然地谈到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都是“白银时代”的代表。作为俄罗斯“白银时代”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帕斯捷尔纳克处于怎样的位置,他的存在有怎样的意义?
刘文飞:牛津大学有一个研究俄国诗歌特别有名的学者,叫杰瑞·史密斯,是我的朋友,现在已经去世了,他最早发明了Big Four这个说法,也就是“四大家”。在我看来,至少有六大家,除了提到的四个人外,还要加上勃洛克和马雅可夫斯基。
“四大家”在西方诗歌史上的地位基本是一样的,是“伟大”诗人。在俄国历史中,从普希金到布罗茨基,可以称得上“伟大”的也就十来个。在这个前提下看帕斯捷尔纳克,我觉得他有几个独特的诗歌史价值。首先他活得比较久,活到1960年,阿赫玛托娃活到1966年,我在诗歌史里写道,他们两个都像是旗帜,是旗手,把白银时代的诗歌传统延续到了20世纪下半期。这种假设肯定是合理的,如果没有帕斯捷尔纳克,就没有沃兹涅先斯基和艾基,没有阿赫玛托娃,就没有阿合玛杜琳娜和布罗茨基。
帕斯捷尔纳克在“白银时代”的价值在于,他是一个超越流派的人。“白银时代”如果没有象征派、阿克梅派和未来派三大流派,整体的诗歌做不到这么大,但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什么派别都不参加。现在回头看,这反倒是更有价值的,他们没有门派之见,可以对整个现代主义诗歌运动做综合性的接受。
另外,他们几个人的诗歌使托尔斯泰、契诃夫之后的俄国文学产生了世界影响。以前一般认为,俄国文学就是小说,就是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他们四个人的存在让全世界意识到俄国文学也有诗歌,也有现代主义,甚至是后现代主义,这个意义还是蛮大的。
和茨维塔耶娃的通信
新京报:您翻译的《最后的远握: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书信全集》是一本很特别、很有趣味的书,是“白银时代”两位诗人独特的相遇,一种心灵的相会。在序言中提到,“最终使他们走在一起的却是孤独,一种面对一战之后文明衰退而生的孤独,一种面临诗的危机而生的孤独,一种在诗中追寻过久、追求过多而必然会有的孤独。”概括出的三点,涉及两人(以及里尔克)通信的历史背景和内在因素,能否请您详细说一下?
刘文飞:这里有好多层面上的孤独。首先是地理意义上的,两人天各一方。他们在写信之前并不是好朋友,很偶然的原因才开始通信。后来两人都扼腕叹息,说我们住得那么近,走路只十几分钟,为什么当初没有相识。这说明两个人的性格还是比较高傲的,不怎么理别人,如果是一个八面玲珑的诗人,早就登门拜访对方了。假如这样,就没有后来两人势均力敌的通信,他们在谈情说爱,也在通过语言赢得对方的尊重。
第二个是文学层面的。在他们所处的环境里,两个人都不是文学时尚的代表。比如帕斯捷尔纳克,他们写信是在1920到1930年代,那时的苏联诗歌要求写工农诗歌、要写社会主义建设。茨维塔耶娃到了法国以后,不像其他俄国流亡诗人开始写异域题材,甚至用法语、德语写作,茨维塔耶娃的法语和德语非常好,但一直坚持用俄语写作。当时巴黎有十几份俄国侨民的文学报刊,如果给他们写的话,就必须顺着他们的口径写,得反苏或者怀旧,茨维塔耶娃不想追随潮流。所以在文学圈子里,他们两个都是孤独的。
此外,他们两个在通信的时候,有个主要话题,就是谈诗,尤其是抒情诗。那个时候,里尔克被认为是欧洲最后一个抒情诗人,人们觉得抒情诗要终结了,要进入长诗时代了,就像我们20世纪末谈长篇小说要终结了一样。这就像现在AI出来以后,好多人有强烈的危机感。他们当时有这种危机感,要找真正的诗人谈一谈,结果到底会怎么样。他们其实在说服对方,也在说服自己,说抒情诗还可以写下去,这也是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里尔克三诗人通信中最大的抓手。最后证明,他们三个是先知,抒情诗一直存在到现在。
最后一点,是诗人“存在的孤独感”。两人通过书信互相得到了温暖,但没有解决诗人与生俱来的存在的孤独感。
《最后的远握》,作者:(俄)茨维塔耶娃(俄)帕斯捷尔纳克,译者:刘文飞 阳知涵,版本:花城出版社2024年8月。
新京报:他们之间的通信,主角应该还是要归结到“诗”。在书信里他们互相评论彼此的诗,谈论各种关于诗歌的事情。这些内容对彼此的影响应该是挺大的,比如茨维塔耶娃对帕斯捷尔纳克说,“鲍里斯,你诗歌的法官就是你的良心。”这种话,想必会对帕斯捷尔纳克产生重大的影响和鼓励。
刘文飞:书信的主题实际上就是诗。通俗地说,他们知道两人不可能结婚,甚至不可能拥抱,在这种意义上谈爱情,这种爱就是诗。他们互相评论对方的诗,等于诗歌批评,这些内容对我们理解两人的创作特别重要。如果这场通信是一个诗歌课堂,谁是获益者?我现在意识到,茨维塔耶娃获得的要远远低于帕斯捷尔纳克。帕斯捷尔纳克关于茨维塔耶娃诗歌的评论,没有影响到茨维塔耶娃的创作,但反过来看,茨维塔耶娃对帕斯捷尔纳克的影响太大了。我甚至要做一种假设,像帕斯捷尔纳克这样一个偏软弱的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如果没有茨维塔耶娃的肯定和刺激,他能不能写下去都是未知数。两人当时在名气上不相上下,但在通信中的语气上,一个是谦卑的,一个是居高临下的。我们也可以这么说,帕斯捷尔纳克是个不断修正自己的诗人,茨维塔耶娃是个很难做任何改变的诗人。
采写/张进
编辑/李永博 宫子
校对/薛京宁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