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讨厌全民热捧的人生格言——“难得糊涂”,它的潜台词是要告诫人们:遇事别分是非,见人别说真话,逢上只陪笑脸,受辱绝无怨言,总之,活得像猪那样平静,活得像狗那样开心,无知无欲无是无非无爱无恨……
这全是弱者的人生观。为什么要叫喊“知足常乐”?因为他没有能力取得功名富贵,用“知足常乐”得获得心理平衡。为什么向往“平安是福”?因为他比老鼠还胆怯懦弱,不敢像雄鹰一样搏击人生的狂风暴雨。
在盛唐,这一切都是被嘲笑的对象。”
中国古典诗歌在盛唐达到了它的顶峰,它之前任何朝代诗歌的整体成就都不能望其项背,它之后的所有诗人无一不对它惊叹、模仿和继承。
为什么唐代诗人是如此狂妄且浪漫?为什么唐代文化竟能散发出如此磅礴的生命能量?盛世唐朝究竟如何抚育、滋养了这群狂人?
2025年1月2日-1月4日,混沌文理院六期第六模块在西安举办。本篇文章摘录自戴建业老师在混沌文理院的演讲内容,主题为《盛唐诗歌与盛世精神》。我们将以具体诗歌为例,阐述盛唐之音的情调、风骨、意境和语言,并探究盛唐之音与盛唐文化的关系。
混沌文理院七期课表
什么叫“盛世精神”?
所谓盛世精神,特指盛唐所具有的一种精神气概:
随着国家的繁荣和军事强大,国家实行扩张主义,人们推崇尚武精神,精英积极开拓进取,既勇于承担社会责任,又具有强烈的历史使命感。
社会给人们提供了大致公平的机会,社会中下层有机会大显身手,激发了人们高度的自信心,全社会爆发出许多耀眼的天才,如诗歌、书法、舞蹈、艺术,盛唐是军事强国,也是文化大国。
由于自身的强盛,盛唐真正地做到了“兼收并包”、“有容乃大”,各种宗教、文化、思想在大唐的土地上都能开花结果,长安和洛阳长年住着外国商人、使者和留学生,日本、韩国许多青年来大唐学习文化,参加考试。
人们具有健康的审美观念,普遍喜欢丰满大气、雍容富丽的审美风格,喜欢健美的女性,喜欢豪侠的男人。
接着我们再来看“盛唐诗歌”涵盖哪个历史阶段。
明代高棅在《唐诗品汇·总序》中明确将唐诗的发展分为“初、盛、中、晚”四个时期:
自高祖武德元年至玄宗先天初年(618—713),为初唐诗坛;
自玄宗开元初至代宗大历初(713—766),为盛唐诗坛;
自代宗大历初至文宗开成初(766—836),为中唐诗坛;
自文宗开成初至唐代灭亡(836—907)为晚唐诗坛。
我们所讲的盛唐之音即开元年间至大历初年这五十多年间的诗歌创作。在这五十多年的短暂历史时期,产生了像李白、杜甫这样伟大的诗人,出现了山水田园诗派和边塞诗派这样著名的诗歌流派,还涌现出了不少风格鲜明成就卓越的诗人。
并不是历史有什么偏爱,让天才都生长在这一时期,是各种机缘际遇的结合使此时的诗人爆发出耀眼的天才。
中国古典诗歌在盛唐达到了它的顶峰,它所取得的成就空前绝后,它之前任何朝代诗歌的整体成就都不能望其项背,它之后的所有诗人无一不对它惊叹、模仿和继承。
宋朝的诗论家和诗人就以斩绝的口气说:“以盛唐为师”(严羽《沧浪诗话·诗辨》)。明朝人对它更是高山仰止,口口声声说“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无论任何时代的任何人,必定兼有主客体的双重身份:首先他是那个时代文化创造的主体,同时他又是被那个文化塑造出来的客体。
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也不例外。他们既是创造唐代文化的豪杰,又是被唐代文化塑造出来的伟人。关于他们创造唐代文化的业绩我们留待以后讨论,我们先看看唐代文化是如何抚育他们的。唐代文化是从哪些方面对他们的精神面貌、气质个性和诗歌创作产生影响的呢?
科举制:向上晋升的希望
自魏文帝的九品中正制确立以来,魏晋南北朝几百年的政治便以门阀为中心,贵族凭门荫便“平流进取,坐致公卿”。贵族不仅垄断了社会的政治、经济权利,也垄断了当时的文化创造和文化教育。如东晋南朝王、谢二家,便出了一大批诗人、学者和书法家。
这种情况在唐代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魏晋以来压抑人才的门阀制度的衰亡,科举制的确立,使一大批出身于庶族乃至下层人民的子弟有可能在政治舞台大显身手,于是一些没有显贵门弟的士人纷纷要求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这激起了他们远大的政治抱负和对自己才能高度的自信心。
唐朝开国时,盛极一时的南朝大族如王、谢已趋于没落,刘禹锡的名诗《乌衣巷》便反映了这种政治势力的消长: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科举制的确立使一大批有才能的士子冲破世族门阀的笼断踏上了仕途。起宰相于寒门,拔将军于卒伍,现实为大多数有志之士提供了广阔的用武之地,美好的未来有待遇他们去开拓。
每一个人眼前都展现出希望,谁都想在政坛上大出风头。
就是那位自称隐士、逸人的孟浩然并不像象李白说的那样“红颜弃轩冕”,他自己更不甘心“白首卧松云”,一直说自己“魏阙心常在,金门诏不忘”。
在这种社会氛围中,李白当然不会甘拜下风,你看他的自我感觉多么好:“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为宋中丞自荐表》)。这样的文武全才还有什么事干不成呢?难怪他的志向和他的才能一样大得惊人:“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内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广文》)。
杜甫对自己才能的自负一点也不比李白逊色,大有舍我其谁的气慨,我们来看看他早年的作品:
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与此同时,盛唐社会也洋溢着乐观昂扬的情调,比如张九龄的《送韦城李又府》:
送客南昌尉,离亭西候春。
野花看欲尽,林鸟听犹新。
别酒青门路,归轩白马津。
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
送客时值暮春,人事是别离友人,时令是花残春尽,此情此景最易勾起感伤凄苦的情绪,但此诗却无半点感伤之意,无丝毫凄苦之情,反而充满了乐观的鼓励和旷达的安慰。花虽残谢而鸟语尚清新,处处还是春意盎然,别酒既尽,君向青门路,我归白马津,彼此虽各在天一涯,但相知并不在乎路途的远近,只要心心相印,万里还象邻居一样。
再如高适《送李侍御赴安西》:
行子对飞蓬,金鞭指铁驄。
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
虏降燕支北,秦城太白东。
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
由于别者送者都以功名为念,全无离别时常见的黯然销魂,反而看取宝刀的壮行,读来令人血气奔涌。
又如岑参《送杜佐下第归陆浑别业》:
正月今欲半,陆浑花未开。
出关见青草,春色正东来。
夫子且归去,明时方爱才。
还须及秋赋,莫即隐蒿莱。
送下第人归乡而无半点失意沮丧,“春色正东来”,“明时方爱才”,“莫即隐蒿莱”不只是泛泛劝慰,也见出送者和别者对人生对未来的达观豪迈之情。
生命的激昂与民族的活力
近百年的安定、经济的繁荣、政治的清明、军事的强大,使整个大唐帝国处处洋溢着浪漫的激情和青春的情调。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人们耐不住按部就班的单调,更受不了安然无事的寂寞,与成天在血雨腥风中度日的南北朝人民希望安定不同,唐代尤其是盛唐的青年喜欢寻求精神与物质上的刺激。
这不是一个注重思辨的时代,如魏晋南北朝;也不是一个注重感官感受的时代,如宋元;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澎湃着青春的激流,谁还有心坐下来死啃经书和子书呢?
人们把眼光投向了沙漠边疆:
“策马自沙漠,长驱登塞垣,苍茫远山口,豁达胡天开!”(高适)到大沙漠中去吧,那景象是多么开阔!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边塞是多么吸引人,那里的风光多么使人感到新奇、刺激!连杨炯、王维这样的书呆子也高喊“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岂学书生辈,空前老一经”。因而当听到李白叫“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时,我们就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了。
与此同时,国力的强盛,经济的繁荣,机会的公平,文化的多元,思想的活跃,激发了一代民族精英昂扬激情,他们生命力的强悍旺盛,养育了一代敢于“与狼共舞”的强者,涌现出一大批为后代仰望的“爷们”。
“爷们”的本质是笑饮生命的苦酒,笑对人生的成败,生命因其“彪悍”而深广,也因为“爷们”而阳光。
在中国古代诗人中,最为“爷们”者非李白莫属。李白是唐代诗坛上横刀立马的李广,单枪匹马在心灵的王国中纵横驰骋。这位精力弥满才情奔涌的天才,不乐也不屑于“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兴酣笔落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才是他的创作方式。
清人说“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文字就是他笔下的千军万马,强烈的激情就是他驱动的滚滚洪流。李白诗中常常一些宏大的意象,冲撞着另一些同样宏大的意象;一种猛烈的激情,冲击着另一种同样猛烈的激情;一种强烈的意念,排斥着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意念;他像脱缰的烈马从情感的一极,突然跳跃到情感的另一极。他时而淹没有在愤怒的大海,时而又被逼上绝望的悬崖,时而又登上风光旖旎的巅峰,只有生命力极端旺盛的诗人,才会在心灵深处形成这种凶暴的情感海啸。
我们来看看他如何面对人生的《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一会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苦闷和迷惘,是“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阻碍与绝望,一会又是“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秀梦日边”的追求与希冀,刚露出一线前途光明的希望,马上又堕入了“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的怒吼和彷徨,最后又从迷茫彷徨中挣扎奋起,以“长风踊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高唱入云收尾。这种相互对抗的意绪,这种紧张骚动的激情,使诗情诗境酷似大海的惊涛拍岸,给人以头晕目眩的震撼。
李白极度亢奋的生命激扬,不可一世的傲兀狂放,出人意表的想象夸张,深刻地表现了我们民族处在鼎盛时期伟大的民族活力。
再看看李白身边那些朋友兄弟,那“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开阔境界,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远大追求,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中目空一切的气概,还有那“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张狂荒唐,更有那“可怜锦瑟与琵琶,玉台清酒就倡家”的轻狂放荡,使我们更深地理解那个时代的“爷们”,更深地感受恢弘、雄强与浪漫的时代精神。
这帮“爷们”逢山开道,遇水筑桥,迎敌冲锋,携友醉倒……他们孕育于民族血气方刚的盛年,闯荡于“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的春天。
既不能纵横商场,又不敢承担风险,一生与成功、富贵、风光绝缘,于是便琢磨如何苟且偷生,“知足常乐”的意思是说,连吃狗屎也喷喷香,连住狗窝也睡得甜,连拣破烂也很有趣。
我最讨厌全民热捧的人生格言——“难得糊涂”,它的潜台词是要告诫人们:遇事别分是非,见人别说真话,逢上只陪笑脸,受辱绝无怨言,总之,活得像猪那样平静,活得像狗那样开心,无知无欲无是无非无爱无恨……
这全是弱者的人生观,为什么要叫喊“知足常乐”?因为他没有能力取得功名富贵,用“知足常乐”得获得心理平衡。为什么向往“平安是福”?因为他比老鼠还胆怯懦弱,不敢像雄鹰一样搏击人生的狂风暴雨。在盛唐这一切都是被嘲笑的对象。
李白就直言不讳地说:“龌龊东篱下,渊明不足群”(《九日登高巴陵置酒望洞庭》),“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赠韦秘书子春》)。他一再表白心迹说:“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因而在他诗中的主旋律是对功名的渴求和对富贵的肯定:
富贵吾自取,建功及春荣。
——《邺中赠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
试涉王霸略,情期轩冕荣。
——《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高适在《和崔二少府登楚丘城作》中说:
公侯皆我辈,动用在谋略。
通过自己的谋略才华致身通显,在对将相的钦羡中透露出来的是对功业的渴望,“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个人内在的才华挺出就应该在外在的世界占据“要津”,既然功名可以智取,富贵又岂必他人。
文化多元,包容共生
唐代包容各种思想与宗教、吸收各种外来文化营养的宏大气魄,养育了一代士人博大的胸襟,也培育了他们宽容的气度。
唐代没有像汉武帝那样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有唐三百年始终没有定于一尊的思想信仰,儒、道、释相互竞争相互影响。它的典章、制度、文化也兼有南北朝之长,兵制、官制、刑法、田赋继承前代而又有新的发展。在宗教、音乐、艺术、舞蹈、杂技、绘画、雕塑、服饰、器皿等方面,受到印度、南亚、中亚、西亚的影响。
当时的宫迁内外都可以听到胡乐,看到胡舞,还有不少人身着胡服。张开双臂迎接八面的文明,从来不耽心会被异质文化所奴役,用一种自信的心态来融化和改造异质文化,不像明清统治者那样神经衰弱,面对西方文化胆战争心惊,时时害怕成了别的文化的俘虏。
杜甫六岁时在家乡附近的郾城看到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老来还忘不了那刚健的舞姿: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
兼收并蓄各种文化这种开明的文化政策,不仅刺激了李、杜、韩、柳、元、白等人丰富的想象力,更培育了他们兼收并蓄的博大胸怀。杜甫能广泛地吸收前人的艺术成果,“不薄今人爱古人”的艺术借鉴,使他成为我国诗歌史上空前绝后的集大成诗人,如果没有地负海含的胸襟气魄这是不能想象的。李白也是在广泛吸收古今中外的文化成果才成为李白的。
盛唐之音的特征
诗在艺术上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顶峰,具有极高的创造力。盛唐诗的美不仅表现在气势的壮阔和情调的爽朗,也表现在它兴象玲珑和语言浑然天成。兴象玲珑又体现为完美浑融的意境,自然天成则指出语言的脱口而出,天然入妙。
先说它的兴象玲珑。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李白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盛唐诗歌的语言既不纤巧又不雕琢,既不牵强更不拼凑,它使用的完全是经过提炼的口语,平易朴素,自然天成,妙处不可思议,如:
《春晓》
——孟浩然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盛唐诗歌情感深厚真挚,爱情诗也常写淳真的夫妻恩爱,如:
《月夜》
——杜甫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青辉玉臂寒。
何时依虚幌,双照泪痕干?
从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的狂放豪迈,到杜甫“会当凌绝顶”的宏大气魄;从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开阔雄浑,到岑参笔下“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奇绝壮景......盛唐诗歌为后世留下了最为昂扬、最具生命力的时代注脚。他们既是盛唐文化的创造者,同时也是盛世精神的浸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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