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乱起时,诗人李白正隐居于庐山。这一年他已55岁,早经历过待诏翰林和赐金放还等人生浮沉。匡庐地处江西,战火一时不会延及。当时他有诗云“大盗割鸿沟,如风扫落叶。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显然是想做个旁观者,并无出山的打算。

可是命运之神不让他安宁。至德元载(756),唐玄宗诏:以永王璘为江陵府都督,统山南东路、黔中、江南西路等节度大使。这位永王颇有野心,以为趁天下大乱割据江表,可以“如东晋故事”,便在江陵招兵买马,大肆扩充势力。大名鼎鼎的李太白也成了他们亟加礼聘的对象。



天真的诗人哪里了解朝廷内部斗争的复杂?哪里知道唐玄宗、肃宗和永王璘父子、兄弟之间的矛盾?他只知道永王是以皇子身份奉玄宗之命出阁率兵经营江南,只知道此时应该并力讨平安史。

当然,他的从政之心不死,还以为这又是一次上天让他实现辅弼之志的机会。于是在永王派人“三请”之下,他放弃了旁观态度,下山成了永王幕府中的一员。当永王拒绝肃宗“归觐于蜀”的命令擅自领军东下广陵时,李白不知危机日近,还热情澎湃地写了一组《永王东巡歌》,其中既有歌颂朝廷、预期胜利的内容,也有自负自得的豪情。

然而这一切却成了“从逆”的罪状。因为唐肃宗已经把永王璘的举动定为“谋反”,并且已布置了兵力来围剿他。不到两个月,永王之师就彻底崩溃了。

这以后李白就倒霉了。虽然只是胁从,却也“论律当斩”,被下在浔阳的牢里。幸好有个宋若思中丞相救,但朝廷到底不肯饶恕,下诏把他“长流夜郎”,还要让罪臣李白感谢“天恩”。夜郎在今贵州省遵义附近,当时是远僻穷荒之地。垂老的李白踏上了孤凄的流放之路。只是一个偶然的机遇:乾元二年(759)因关中大旱而大赦天下,“死罪从流,流罪以下一切放免”,李白才得以东归。最后死在当涂(今安徽省马鞍山市附近)。



△李白与高适。图片来源:《长安三万里》

李白是因为永王璘事件而遭殃的,但也有人却因此而获利。那就是他的诗友高适。当初唐玄宗派永王璘出蜀领四道节度都使,他曾进谏以为不可。后来肃宗召见他,他又“陈江东利害,且言璘必败之状”,博得肃宗信任。很快他就当上了领广陵等十二郡的淮南节度使,奉命去对付永王璘。由于在肃宗与永王的兄弟矛盾中高适站在肃宗一边,而不是像李白那样卷入永王集团,从此他的官运一直亨通,与李白的遭际判若天壤。

或许可以说,李、高遭遇之不同,跟他们各自的主观选择有关。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试问如果没有安史之乱,没有玄宗、肃宗的父子矛盾,没有唐玄宗诏令永王璘出镇,没有永王璘与肃宗的弟兄阋墙和永王的出师东下,也没有永王军队的迅速溃散,即没有这一切李、高二人根本无法左右(甚至无从了解)的客观因素,那么李、高二人又怎会作出那样的选择,得到那样的结果呢?

在一个人的命运中起决定作用的,究竟主观选择占几分,客观因素又占几分,真是一笔算不清的账。



△安禄山。图片来源:电视剧《唐明皇》

史载唐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安禄山遣将孙孝哲率兵进入长安,本人则留在洛阳,做他的大燕皇帝。接着,“命搜捕百官、宦者、宫女等。每获数百人,辄以兵卫送洛阳。王侯将相扈从车驾、家留长安者,诛及婴孩”。叛军之凶狠残暴可知。

在被安史乱军俘获押送到洛阳去的官员中,有三位著名的文人:诗人储光羲、画家郑虔、诗人兼画家王维。他们的命运如何呢?



储光羲在安史乱起时,任监察御史。王维当时的官职是给事中,郑虔是著作郎。他们是否同时被俘、同时被押解洛阳,不得而知。但不愿从逆而仍忠于唐朝,这是一致的。

下一步便是“迫以伪署”,即强迫他们在大燕的伪政权中任职。储光羲被授予何职,史无明文。郑虔的伪职,据《新唐书·郑虔传》记载,是水部郎中,王维则仍旧任给事中。

但是他们都没有就职。王维继续装病,“被拘于普施寺”。郑虔“称风缓,求摄市令,潜以密章达灵武”。储光羲索性逃跑,先向南到江汉,再觅路北上,终于“归国”,即到达肃宗当时驻节的“行在”灵武。应该说,这几位被匆忙西逃的唐玄宗抛弃的官员,是尽其所能反抗了安史乱军而显示了对李唐王朝的忠诚。

他们的下场和结局如何呢?



△王维像。图片来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

储光羲最惨,他一到灵武,就被投入了监狱,尽管他是脱身自归的。他感到很委屈,其实他应该懂得,像杜甫那样吃尽千辛万苦,弄得“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也不过给了个左拾遗的小官,他储光羲身沾被授伪职的污点,仅让他下狱接受隔离审查,算是挺客气的了。

他在灵武狱中关了多久,不甚清楚。反正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十二月,朝廷经过一场激烈辩论,决定对诸陷贼官“以六等定罪。重者刑之于市,次赐自尽,次重杖一百,次三等流贬”。储光羲遭到贬窜岭南的处分,这应该算是罚得很轻的了。大概就在这时,他便出狱南行了。后来虽然唐政府曾发布大赦令,但储光羲并未北返,就死在了异地他乡。



王维和郑虔在唐军收复长安后,被投入宣阳里杨国忠旧宅改成的临时牢狱等候处理。

郑虔被贬为台州司户参军。台州即今浙江临海。这位广文先生诗书画皆极精,他的作品曾被玄宗赞为“郑虔三绝”。可是他的遭际也实在坎坷。开元末,他已届老年,只因“集掇当世事,著书八十余篇。有窥其稿者,上书告虔私修国史,虔苍黄焚之,坐谪十年”。后来回京,当广文馆博士,用杜甫的话说,是个“冷官”:“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至德二载(757)贬台州时,他已七十开外,却依然不能避过此劫。

几年以后,郑虔在台州去世,但是杜甫依然对他怀念不已。大历二年(767)所作的《八哀诗》,其中第七首就是写郑虔的。



比起储、郑二人,王维要算最幸运。他在被安禄山关押期间,有感于国势之危殆和叛贼的猖狂,曾作诗一首,云: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这就是著名的《凝碧池》。因为有这一首可以证明他对李唐朝廷忠心的诗,更因为至德初他的弟弟王缙官位已显(任刑部侍郎),上表愿削己官职以赎兄罪,或者还有曾要他作画的宰相崔圆的暗中帮忙,所以王维虽有任伪给事中之罪,却并没有被贬逐,而只是降职为太子中允,不久又迁升为太子中庶子,复拜给事中,最后做到尚书右丞,所以人们习惯称他为王右丞。



储、郑、王三位文人晚岁生涯受外界力量的制约和推移,可谓巨矣。看了他们的经历,我们或许可以说:对大多数人而言,时势就是命运,个人能够控制把握的程度委实是很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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