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方言语法是汉语方言学科的重要组成部分。近年来,在党和国家对语言文字工作的高度重视和国家语保工程的大力推动下,汉语方言及其语法研究成为语言研究的热点之一。无论是广度还是深度,方言语法研究均已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但也应看到,随着城镇化水平的进一步提高,方言特色的消失速度惊人,方言语法也出现了抢救性调查的紧迫需求。而目前方言语法的调查方法、理论框架和研究范式,并不能完全理想地胜任当下汉语方言深度调查的任务。尤其是现有的理论框架和调查方法存在的一些局限性,使得方言语法的研究成果对于汉语的一些重大问题仍缺少发言权。比如,共时层面的语法研究能够归纳汉语语法哪些特点?汉语方言有哪些参项可以反映南北差异或东西差异?汉语缺少形态手段,各类语法意义采用何种手段表达?方言中用来表达语法意义的变韵、变调等手段与西方语言的屈折形态有哪些异同?方言与民族语的语法在接触演变和发展轨迹方面有哪些特征?这些问题都有待深入研究。本文就汉语方言语法研究采用的理论框架与作为研究方法的调查问卷提出一些看法和建议,以便抛砖引玉,期待能够引起学术界的重视和思考。

理论框架

任何学科的建立都离不开理论框架。最初进行汉语方言语法研究的学者,如赵元任、吕叔湘、朱德熙等诸位前辈,同时也是汉语语法学体系的创立者,他们的方言语法研究基本遵循现行汉语语法学理论框架。后来的单点方言语法著作也基本上是以汉语普通话作为参照系,包括系统描写和专题描写两类。前者如项梦冰《连城客家话语法研究》(1998),采用的参照系是朱德熙《语法讲义》和北京大学中文系的《现代汉语》;后者如汪国胜《大冶方言语法研究》(1994)、李小凡《苏州方言语法研究》(1998)、邢向东《陕北晋语语法比较研究》(2006)等。

前辈学者在描写方言语法特点时,已经意识到普通话与方言之间并非源流关系。王福堂1998年指出,方言语法研究不宜只有一个参照系,而还要有一个立足点,即以方言语法系统本身为主的观点。李小凡1998年也谈到,我们不能以普通话的语法系统去认同方言的语法现象,也不应看轻方言语法规律,视之为个别现象。我们最终需要有一部不仅能解释普通话语法现象,也能解释各方言语法现象的现代汉语普遍语法。李小凡2003年在《当前方言语法研究需要什么样的理论框架》一文中提出,方言语法理论框架应兼顾“适用性、通用性、便捷性”三个特点。当前需要的方言语法理论应该是描写性而非规范性、演绎性、解释性的,当务之急是揭示汉语方言丰富多彩的语法特点。刘丹青2003年也指出,普通话语法研究通行的框架体系,特别是为方言工作者所熟悉的框架,有些已经落伍于语言学发展的大势……难以用汉语方言的珍贵事实去丰富发展语言学理论。因此,我们需要一个通用性的理论框架,满足当前汉语方言语法研究的需要。

近年来,学术界提倡的参考语法理论框架最接近描写性而非规范性、演绎性和解释性的特点。参考语法属于描写语法的一种,依托语言类型学框架,淡化理论色彩,最大限度地挖掘语言事实。中国境内语言描写的参考语法肇始于民族语学界。戴庆厦主持的“中国少数民族语言参考语法系列”已出版一系列民族语言参考语法专著。汉语方言参考语法中,曹茜蕾主持的SinoTypeproject(2009—2013)已出版赣语(Xiuping,Li,2018)、闽南话(Weirong,Chen,2020)等几本专著。中国社会科学院创新工程项目“汉语方言的语音与语法”,由刘丹青、胡方、唐正大主编的“汉语方言参考语法丛书”已出版湘语(夏俐萍,2020)、吴语(盛益民,2021)两部专著。

汉语方言参考语法并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尤其是不同方言之间语法结构的编码也不尽相同,因此需要根据汉语特点在通用理论框架上作出调整,不同的语法范畴可以有详略之别。比如,量词是东南亚语言的重要范畴,在计量的基础上发展出强大的指称功能,应作为汉语的重要特点在“指量名结构”或“量名结构”范畴下介绍。再比如,通用参考语法的音系描写是以音位为主体开展的,这种音位描写法不能最大限度展示汉语音节特点,也无法反映汉语音节各要素之间的相互影响。因此,汉语方言参考语法可以利用方言学术界多年积累的成功经验,以声韵调为基本单元描写,并配以同音字表,以便更好地与语法例句的国际音标转写结合。

研究方法

田野调查是方言工作者获取第一手材料的直接途径,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方言语法的田野调查像语音和词汇调查一样,需要使用以一定理论框架为指导的语法调查问卷。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汉语方言语法研究都缺少专门的调查问卷,不过一些综合性调查手册中设计了语法调查例句。比如,丁声树《方言调查词汇手册》(1955),丁声树、李荣《汉语方言调查简表》(1956),李荣、丁声树《汉语方言调查手册》(1957)设计了少量的语法例句,涵盖了一些重要的语法范畴。但仅依靠这些少量的例句,无法深入了解一种方言的语法面貌。余霭芹《汉语方言语法比较》(1993)具有方言语法比较专著和语法调查手册的双重功能。黄伯荣《汉语方言语法调查手册》(2001)是第一本专为汉语方言语法调查制作的手册,该书使用的语法例句较为全面,不过篇幅不够均衡,设计的例句有较多重复现象。

刘丹青等人发表的《汉语方言语法调查问卷》(2017)是一个小型的语法调查方案,共设计例句335条。夏俐萍等人在此基础上扩充编写了同名调查问卷《汉语方言语法调查问卷》(2021),以参考语法的理论框架为纲,包含“音系”“语法例句”“语篇语料”三大版块。“语法例句”为主体部分,涉及汉语方言22个语法范畴的710个语法例句。与以往不同的是,该书的语法例句采用“例句+说明”的方式,每个例句后配备相应的说明文字,指明该例句的调查目的和调查重点。比如,对于“小张昨天钓了一条大鱼,我没有钓到鱼”这句话,可以考察三个要点:主动宾陈述句及其否定句的结构和语序;完成体否定形式;否定句的语序。这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为完备的汉语方言语法调查方案,使用时要注意以下内容。

采用调查问卷的好处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获得方言的语法表达。但例句不是真实场景下的对话或讲述,发音人往往有一个将例句转换成自己方言的过程。因此,调查时要紧扣调查例句的目的,询问几种可能的表达。比如,在“池塘里死了一条鱼”这个例句中,表达完成义的标记“了”可能有“哩、刮、正”等不同形式,调查时不能只满足于一种用法的记录,同时还要询问这些用法之间的语义区别。此外,对一些不能使用的标记,也要记录下来,便于不同方言之间的比较。语法例句的调查不仅要求能用国际音标转写,还要特别重视语音与语法之间的关系,尤其是方言中通过变韵、变调等手段表达的语法意义,以及通过韵律焦点所表达的语义语用色彩。只有仔细分辨这些语音要素,才可能准确地对语法问题进行深度描写。

方言语法的调查尤其需要重视对自然语料的记录和转写。自然语料不仅可以对语法例句进行验证,还可以弥补语法例句调查的不足。比如,很多方言较少使用专门的复句标记,多用流水句表达。再比如,自然语料中的故事会大量涉及前文提到的人或事物,出现丰富的话题表达,而单个语法例句无法提供这类场景。像《牛郎和织女》这则故事中的内容层层相扣,是调查话题标记的理想语料。

在采用适用面更广的理论框架和调查问卷后,汉语方言语法研究可以开展一系列工作:加强汉语方言语法的调查描写,在统一规范的基础上,撰写汉语方言语法调查报告和汉语方言语法标注语料;扩大和完善汉语方言语法特征语料库的建设,更好地服务于学界研究;归纳不同方言区的语法特征,并将汉语方言语法特征与其他语言进行对比研究,从而在语言共性和类型方面发挥汉语方言的特有作用。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责任编辑:崔晋

新媒体编辑:曾煜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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