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晓杰
一
在我印象中,母亲偶尔也有爱美的习惯,只是她的爱美仅限在她的头发上。上世纪九十年代,琼瑶剧风靡全国,让母亲喜欢上了清新的空气刘海。哪怕如今,母亲因病和药物导致头发稀疏且花白,她依然保持着这个上世纪流行的发型。
母亲对美总是适可而止,她没有烫过头发,更没有化妆品,只有冬天时涂抹的防裂油。但防裂油往往并不能防裂,只是稍微减缓一些母亲的疼痛。
母亲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是家中的独生女。但农村的独生女并不像城市里的独生女,这意味着她有干不完的农活。
我从小便时常听到村里有人议论:“你妈啊,小学时候留了三级,都没有毕业。”甚至有人直言她笨,我每次听到都要冲上去跟他们理论一番。我知道,母亲小时候是因为家里活太多,哪有心思读书。每天早上四点多,天还是乌蒙蒙一片,她便要起来割羊草,中午回家喂猪,下午放学依旧要割羊草。母亲小学虽没有毕业,但她却把家中的猪羊都喂得饱饱的,养得肥肥的。
如今的母亲,满头白发,四季都在开裂的双手,沧桑的双眼,却也才五十多岁。我想,这大概是农村妇女的群像吧。她们一生辛劳为子女,从未享受过半天闲日子。
可母亲啊,曾经也是个心灵手巧的农村妇女。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步入小学,穿的许多衣物和鞋子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我依稀记得,夏天的拖鞋就是母亲用钩子勾出来的,冬天的毛线衣也都是母亲编织的。直到这些年,母亲因年岁的增长,加之类风湿关节炎的加重,手指关节变得不再灵活,连吃饭夹菜都有些不稳。但母亲,却依然要干农活,干家务。
大学时,每次我放假回家,母亲便拿出那本早已经发黄的笔记本,让我帮忙记账。那本记账的本子,还是我小学时获三好学生而得的奖品,母亲却一直珍藏着。我起初看到时,还有点不敢置信,这都二十几年了。
当然,有时晚上我有自己的事,母亲让我帮忙记账,我便有些不耐烦,告诉她,等会空了再帮你写。母亲也只是应了一声,便默默回自己房间了。在她眼中似乎没有“争”这个字。
每年,母亲都会将收来的种子晒好,再用纸包起来,让我在纸上写上这种作物的名字。我看到母亲在纸上画了作物的样子,或是写着一些错别字,大概是她自己看的。母亲虽读过几年小学,但长时间未写字,早已生疏。她熟练的是农活,是家务活,而不是笔尖上的活。
父亲在我读大学时便已经过世,不爱说话的母亲变得愈加沉默寡言了。有时,我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没有开口。我问母亲要不要买个手机,母亲说她不会用,哪怕是老年机。可当我告诉她我要去远方读研究生,没手机就无法联系时,母亲欣然点头。
读研前的暑假,我给母亲买了手机,教她打电话。她试了几次后,开心得像了孩子。我想,大概是因为她曾经只能站在父亲边上看着父亲用手机,自己却没有真正用过。
读研出发的那天,我推着行李箱,背着书包,行李箱上还有一只蛇皮袋,里面装的是被子、被套。母亲推着自行车,走在外侧,我看她走得非常吃力。我知道母亲骑车是不方便的,那自行车也只是她借力依靠的工具罢了,如同是拐杖一般,等会她还得原路推回去。母亲的脚因类风湿关节炎的缘故早已经变形,我曾多次带着母亲前往上海、杭州、南京等地的大医院治疗,但母亲的病却始终无果。有些病,只能熬着,只能拖着,只能在岁月的折磨下慢慢承受,是无法根治的。
到火车站门口,母亲从自行车上挂着的布袋里取出一个蓝色塑料袋,里面足足装着八个土鸡蛋,是母亲一大早起来煮好的。她将这袋沉甸甸的鸡蛋塞给了我,“晓杰,路上饿了就吃。”我拿了六个,又留下两个放回布袋里。
母亲看了我一眼,有些无奈,脸上却始终挂着笑容。我瞥见了母亲穿着的衣服,虽有些褶皱,却十分干净,那是十几年前父亲给她买的淡黄色外套。
临别之际,母亲欲言又止,我也未再开口,等我往车站大门口走了几步,母亲朝我喊道:“晓杰啊,吃好一点。”我像是等了许久,就是在等母亲的话,我连忙“哎”了一声,却不敢回头,眼角的泪水在打转。
过了安检,我忍不住回首,只见母亲一直在外面看着我,那熟悉的身影已然佝偻,鬓角的白发在秋风中飘扬。她向我挥手,那一刻,母亲所有的坚强与温柔都凝结在这简单的动作里。
不久后,我坐上了去往远方的列车,窗外的阳光从清晨的柔和,到正午的炽烈,再到黄昏的温婉。列车缓停下,我已身处异乡。打开手机,看到母亲的未接电话,我连忙回拨过去,告诉她我已到达。
二
那年腊月某日,恰逢我生日,当晚我还在上课,记得是院长汤志华讲授《国际共运史》的课。因为上课的缘故,我手机设置了静音,下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左右。打开手机,我看到是母亲发来的短信。让我有些惊讶,她怎么还懂得发短信了。
内容写着“生曰快乐”。我猜母亲用的是手写输入法,把“生日”写成了“生曰”。错别字丝毫不影响母亲对我的爱,这条短信所凝缩的“爱”只会随着时间而愈加深刻。我反反复复思索,实在无法想象,她一个没识得几个大字的人,是如何学会发短信的。
我回到宿舍后,已经晚上九点半,以往这个时候,母亲早早便已经入睡,我想着不知道该不该回个电话给母亲。舍友刘傲男听我说起这事,说打过去呗。舍友是个山东人,性格豪爽,他告诉我,母亲肯定是在等我回电话。
果然,当我回电话过去时,母亲尚未休息,还问我是否有好好过生日。我告诉母亲,若不是您发给我短信,我早已经忘记自己的生日。我站在宿舍阳台,看着天上的玄月,还有那漫天的星辰,与母亲聊了一会最近的学习情况。母亲总是反反复复念叨,在外一定要吃好,休息好。
而我,却没有做到母亲说的吃好、休息好。想来,真是对不起母亲。
研三的那年,我参加完同济大学博士复试后,身体却每况愈下,最终病倒了。因手术需要家人来照顾,母亲义无反顾地赶到医院。
我知道母亲身体并不好,她的类风湿关节炎时刻折磨着她。她也是个病人啊。听同病房的病友说,手术当晚,我的母亲在手术室外焦急地来回踱步、坐立不安。直到凌晨,我被推出手术室,母亲才靠在长椅上休息会。凌晨两三点,我悠悠转醒,窗外高悬的明月洒到落在母亲身上,映照着她的坚强。我没有说话,母亲却察觉到了动静,睁开眼看了我一眼,抚摸我的额头,让我继续好好休息,我则让母亲快些休息。
清早六点不到,母亲走出病房准备去买早餐,她反复尝试电梯,却不得要领,只得选择走楼梯。大医院里错综复杂,她如同在迷宫里找寻出口。当然,这些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七点多,我躺在病床上听到母亲匆忙的脚步声,待到她到病房后,赶忙从口袋里掏出捂着的早餐。“晓杰,你快吃吧。”母亲将早餐递到我手里后,她才坐到边上也开始吃早餐。我拿着手中留有余温的早餐,心中五味杂陈,鼻子一酸,喉咙哽咽。母亲是第一次来到大城市,她能从病房出去再回到这个病房,并不容易,这条“路”对于她而言太难了。母亲看着我傻愣着,“晓杰,你快吃啊。”我“嗯”了一声,大口吞咽。
出院时,母亲非要扛着大包小包,我想拿过来两个包,却又被母亲硬拽了回去,母亲那不足一米五的身高扛下了一切。“晓杰啊,你要好好休息,我能拿得动。”我极少与母亲争,只得随她。我心痛,是因为母亲的脚和手怎么能坚持一站站路呢?我又恨,我恨自己不争气,我恨我自己身体不争气,不该生病。
我看着她那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风掠过,将母亲凌乱中有些打结的发丝飘散。随后,我们坐上回家的公交车,一路上我和母亲一直站着,几站路后,有了空位,我喊母亲来坐下,母亲却硬是将我推上了座位。后面的一个半小时,我从母亲眼中看到的满是坚毅,而当她转头看到我的时候,眼神却又变得关爱和温柔。
这条路颠簸不已,在落日余晖下,车里十分安静,而母亲那脸庞被照耀的格外醒目,她那抓着扶手的手,裹满了胶带,这胶带一年四季从未在她手上消失,有时只是换上了新的,如同是老树皴枝披上新衣。而母亲那凌乱的发丝在微风中飘动着。
现在想来,母亲时常让我帮忙写字、记账,无非是想和我多说会话。我识得这么多字,却不识得母亲的爱。而不识字的母亲啊,却识得爱,她不善言谈,始终在沉默中深深地爱着我。
(作者系广西师范大学硕士,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嘉兴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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