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在上海的展出之后,忻东旺肖像作品展移师杭州,在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开幕。

作为重要的当代中国现实主义画家,忻东旺创造出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情态写实主义”的绘画风格。

这个风格推动了写实油画的中国化,或者说,忻东旺创造出了具有中国气派和民族特色的写实油画作品。


《早点》,忻东旺,第十届全国美展金奖作品

写实主义艺术有一个非常强烈的美学优势:它的美感直接与真实感结合在一起,且内容直观而简明、一目了然,一个对象画得像还是不像,是可以进行直观判断的。因此,写实主义是最具有人民性的一种审美风格。

写实主义风格在过去100余年中国美术的发展当中居于主导地位。由于我们在历史上一直缺乏对对象进行精确模仿的能力,也就是造型能力不够,所以,如何让中国艺术在造型上有所发展、有所提升,实际上是中国美术现代性进程的主导部分。

写实主义不容易,它需要造型技术,这个造型技术以塑造具有真实感的形象为目的。这个技术的基础是对素描关系的把握,即建立在解剖学、空间透视这样一些知识和技能之上的造型能力,还关系到色彩能力和构图能力。这一系列的能力需要训练,同时造型也有规律,规律需要总结,而总结出来的规律需要在创作中进行辩证应用。

由于中国古代美术不以这个技术为中心,为此,近代的中国美术家们学法国、俄罗斯、意大利、美国,试图在这些技术上跟进西方。真实感的获得是中国美术现代化进程的主体部分,也是中国视觉现代性的主体部分。传达或者捕捉对象的真实感,构成了“现实主义”或者“写实主义”这个词的主要内涵。

写实主义正是忻东旺美术创作的立足点。

纵观忻东旺的创作,他的早期作品有坚实、细腻的立体化造型,对形的理解非常准确,对素描关系、解剖关系等各个方面的理解和操控都很准,而且在色彩及其构成关系上有独到之处。他在造型能力上,是无懈可击的。

令人吃惊的是,东旺先生实际上没有受过严格且科学的造型训练。他的能力从哪里来?只能理解为天才。他是个天才的造型学家。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来自于民间的天才,是来自于人民中的天才,同时他也有天才的色彩感。

但这不构成他的作品根本的美学特征,因为具象写实这种写实主义是西来的,在法国、西班牙、俄罗斯、意大利,甚至在美国要找到这样一个造型能力强的艺术家,不是个难事,中国也有一批美术家能够达到这种造型能力的高度。真正体现他的艺术个性的,是一些叠加上去的东西,是体现着差异的东西。


《世面》,忻东旺

问题是,忻东旺作为造型艺术家,他的能力的独特性在哪里?——在他的造型中,包含着一些民族性的东西。

中国人在造型艺术当中,有没有自己的民族性?当然有。

在20世纪对中国古代艺术精神的遗产的继承当中,有两个词很重要,一个是“笔墨”,一个是“气韵生动”。生动感一直是中国绘画的美感主体。生动感是形象的生动,也是笔法的生动、墨法的生动、构图的生动。所以笔墨和气韵的生动感构成了中国民族传统艺术的美感特征,由此衍生出来“传神”“写真”等一些富于民族性的美学概念。

东旺先生在生动与传神方面,继承了民族传统,又把它与油画语言结合在了一起。

在人物的肖像油画当中,最具有忻先生个人风格的地方,是他塑造出的人物真实而富于情态,有一种生动感。

他在写生的过程当中能够把握住对象所呈现出的一个瞬间的情态,并对其进行准确的人物呈现和形象塑造,这是忻先生的造型艺术所具有的根本的美学特征。

那么,这特征怎么实现?真实是基于造型能力,要抓型,这可以通过训练,通过勤奋不懈的练习达到,他独特的地方在于不能通过训练达到的事情,就是他对对象的情态的把握。

情态是主体性的感受,也是对象的个体化的状态,情态不具有解剖学意义上的客观性和精确性。一个人的情态是瞬间即逝的,而且跟他的个性,跟他的肉身状态,跟他的生存环境有非常强烈的关系。

情态也不是情感主义所说的那种情感的主体化,情态是一个对象的内心状态和行为在一定情景中的一个体现,是情景化的情绪和身心状态。

因此,捕捉情态必须具有某种写生性质,它是对特定情景中的人物形象观察和体验的结果。


《少年》,忻东旺

这个情态是客观的吗?是,所以需要去捕捉。

但这个情态又是主观的,是观察者对对象的感受的结合。它具有一个体验性质,是被体验到的对象特殊的身心状态与气息。

情态还会在时间中绵延、变化,它是对象的一个瞬间,是动态的。

我们民族的传统造型的特点就在于善于去捕捉这个情态。“情”可以被模式化,但是“态”却是鲜活的,因此,把情和态统一在一起,挺难的。

情和态的呈现,构成了中国古代美术所谓的“写真”“传神”“捕捉气韵”这样一些审美话语。

现在,无论是捕捉情态还是写意,都需要概括化、特征化、抽象化,甚至需要漫画化,把个体特征凸显出来,把某一些细节省略掉。结果,捕捉情态和写意就不可避免走向一种简化、速写化,这是情态化的问题所在,但忻东旺克服了这个问题。

忻东旺的绘画创作把对情态的捕捉和对现实中的真实感的传达,统一到了一起,构成了他的作品最鲜明的美学特征。他既能够完成对对象的精准的造型捕捉和塑造,又能够捕捉到瞬间的情态,并且将其升华。

这是他的天才之所在,他或许具有一种强大的图像记忆力,就是可以把情态的那一瞬间印在脑海里面,然后按照这个情态化的印象进行写生,再组织、补充细节。情态化的印象应该是主导的,而具象化的细节是为主导的情态而服务的。

或许,他把印象派的捕捉意象的方式和具象写实的技术做了一个结合。


《清风》,忻东旺

情态写实主义本质上是共情的,需要艺术家融入对象的生活情境中去,和对象共情,去体验他的人生、他的生活、他的悲喜,然后再通过由此引发的内心感受将艺术形象情态化。

在忻先生的创作中,情态是艺术家创作的技巧性和方法性的一个综合表现。换言之,他一定跟他的绘画对象之间产生了一种共情反应,他捕捉到人物在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最感人、最具有个性化的那样一个情态,然后把那个情态印在脑海当中,按照脑海中的情态进行具象写生,让一切细节围绕着这个情态凸显出来。

在呈现对象情态的过程中,他既像是一个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师,去挖掘对象内在的心理活动,以及在面部的呈现、在肢体上的呈现,又像一个悲天悯人的诗人一样把他自己的情感投射到形象中去。

在情态写实主义的基础上,他在画面的色彩处理方面有民族性,色彩的饱和度和明度比较高,这大概是传统的民间绘画所具有的一个特色。

同时他所创作出的人物是变形的,有点像汉唐俑,其中原因,大概在于画家在观看对象时,有一种俯视的视角,可称为“显微镜式的俯视视角”。

因此他所创造的人物形象,特别是在中后期的创作,放大了身体的比例结构,跟我们传统所要求的那样一种科学性之间有差异,这种变形构成了他的艺术个性之所在。

最后,忻东旺的绘画在题材上走了一条生活化和民间化的道路,由情带动,把情感和创作统一起来。这使得他的作品有独特的感染力。

他遵循着绘画的大众性或者人民性,在塑造普通民众形象时,他很好地把握住了人物夸张和变形的一个度,这个度难以言传,但是又确实准确而生动,令人赞叹。


《绚日》,忻东旺

忻东旺绘画的另一个特点是:他写生、观察的时候,有时候像显微镜一样把细节放大,然后把细节强化。这就使得观众看到的不是一个笼统的、整体化的对象,而是被显微镜化了的对象。

每一个局部都被艺术家深情的目光触摸、感知,并且用极具技巧性的笔触语言表现出来。最终这种笔触会刺激我们的视觉神经,让我们的目光跟画家的笔触结合在一起。

情态写实主义,这是忻东旺绘画作品的美学特征,而这个美学特征就是通过上面所说到的那几个层次的艺术个性而支撑起来。当这种美学特征和这种艺术个性被放到宏大的中国文化现代化进程的历史语境当中,我们可以说,在忻东旺的情态写实主义里,流淌着一种中国气派。

(作者为上海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上海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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