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一书中,孟子与齐宣王的对话共有十四章。其中,七章是孟子劝说宣王行仁政,双方的态度和缓,气氛融洽,对话的时间应该是在伐燕之前;还有七章记载了孟子对伐燕的态度,以及对宣王的批评,往往言辞激烈,致使“王顾左右而言他”,时间应该是在伐燕之后。《孟子·梁惠王下》云: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孟子对齐宣王说:“如果大王有一个臣子把自己的妻子儿女托付给朋友照顾,自己到楚国去游历,等他回来时,却发现妻儿在受冻挨饿,那该怎么办呢?”宣王说:“与他绝交!”孟子问:“法官管不好他的下属,那该怎么办呢?”宣王说:“撤他的职!”孟子问:“一个国家治理不好,那该怎么办呢?”宣王说,噫,今天天气不错啊!左右张望,转而谈论别的事情。还有一次,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回答说“于传有之”,文献上是这样记载的。宣王问:“臣弑其君可乎?”孟子回答道:“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残害仁的人叫作贼,残害义的人叫作残,残贼之人叫作独夫。我只听说诛杀了独夫纣,没听说杀害国君。孟子甚至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孟子·离娄下》)君主看待臣下如手足,臣下看待君主就如同腹心;君主看待臣下如犬马,臣下看待君主就如同路人;君主对待臣下如泥土、草芥,臣下看待君主就如同强盗、仇敌。


齐宣王像

有一次,齐宣王问孟子“卿”的职责。孟子说:“大王询问什么卿呢?卿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贵戚之卿是与国君有血缘关系的卿大夫,他们与国君同宗同族,肩负着传递祖宗基业的职责,“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国君有了重大过错,就劝谏,反复劝谏还不听,就另立国君,宣王听后“勃然变乎色”;异姓之卿是与国君没有血缘关系的卿大夫,他们往往来自其他国家或者其他宗族,没有传承祖宗基业的职责,“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国君有过错,就要劝谏,反复劝谏而不听,就离去。(参见《孟子·万章下》)孟子在齐国属于异姓之卿,在伐燕问题上,他虽然一度持肯定的态度,但动机与目的与宣王不同。当发现齐军“以燕伐燕”的暴行后,孟子向宣王进谏,要求施行仁政,及时撤军。但宣王对孟子的进谏置若罔闻,根本听不进去,最终导致失败。伐燕失败后,一些无耻小人为了给宣王“洗地”,有意把责任推给孟子。孟子于是毅然决然离开齐国,《孟子·公孙丑下》云: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

孟子请求辞官而去,宣王听说后,虽然内心并不想挽留,但仍要假惺惺做出个姿态。他前来看望孟子说:“以前想见到您而没有机会,后来终于能同朝相处,我很高兴;现在您又要撇下我而去,不知以后还能不能相见?”孟子也客气道:“这个我不敢请求,但内心也是希望能够相见的。”过了几天,可能觉得刚刚经历了伐燕的失败,又有大夫辞职而去,影响不太好,宣王又对一个叫时子的人说:“我想在都城中送给孟子一栋房子,用万钟粟米供养他的弟子,让各位大夫和国人都有个效法的榜样。你何不替我去说说呢?”“盍”是“何不”的意思。时子去告诉孟子了吗?没有。时子又委托陈子转告孟子。这样实际的过程是:宣王告诉时子,时子告诉陈子,陈子告诉孟子,经过了三道转。从这里就可以知道,宣王实际是没有诚意的,如果真有诚意,即使做不到三顾茅庐,也应该亲自上门挽留才对。孟子对此也心知肚明,他说:“我来齐国并不是为了追求富贵,难道用一点利益、好处就可以留住我吗?”可惜这样的道理时子是不明白的。

于是孟子辞官而去,离开齐国,在路上与弟子充虞有一段对话,《孟子·公孙丑下》云: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充虞在路上问:“老师好像不高兴的样子。以前我曾听老师说过:‘君子不抱怨天,不责怪人。’”孟子答道:“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孟子有一个想法,他认为,每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起,其间必定有闻名于世的贤人出现。“从周朝以来,已经七百多年了,从时间上说,已经超过了;以时势而论,也该有圣贤出现了。可是我的主张为什么行不通呢?我只能说,上天大概还不想让天下得到平治,如果想让天下得到平治,当今之世,除了我还会有谁呢?我有什么不愉快呢?”孟子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告别了当时的政治舞台,回到了自己的故里,教授子弟,著书立说,编写我们今天看到的《孟子》一书。


孟子像

每当读到这一章,笔者都深有感触。当一个人带着理想进入社会时,他往往是坚定、自信的。可是当理想遭到挫败、看不到希望的时候,依然能保持坚定的信念,笔者认为,这除了孟子,恐怕没有别人了。那么,孟子的信念来自哪里呢?来自孟子坚信:政治必须要符合人性,符合人性的政治才是最有前途的政治;仁政、王道较之暴政、霸道是符合人性的,是符合历史发展的,所以最终一定会实现;现在无法实现,只能说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若到来,必定是仁政、王道的时代。我们今天读《孟子》,脑海里会有一个鲜活的孟子形象: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而在当时人们的眼里,孟子则是“迂远而阔于事情”(《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他是迂阔、不切实际的。理想与现实是有反差的,当你坚守理想的时候,你很难被人们理解。固然,我们可以说孟子对人性的复杂性缺乏反省,对历史的看法也未免过于乐观,但孟子至少有一点是对的,那就是真正的理想是需要坚守的。在坚守一百多年后,孟子的思想已在士人中广为流传,成为其批判暴政、为民请命的精神动力;而在坚守了一千多年后,孟子的思想终于成为社会的指导思想,《孟子》一书也由“子”书上升为“经”书。至少在人们的观念中,王道战胜了霸道,仁政战胜了暴政。即便有朱元璋之流想借助权力挑战孟子的地位,最终也难逃失败的命运。所以理想在于坚守,只要它符合人性,符合天道,顺应了历史的发展,即使暂时无法实现,也不必怨天尤人。如果天下要得到平治,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两千年前孟子所坚守的仁政、王道,像一座灯塔,为人们指引了前进的方向。近百年来,国人在走过了追求民主、法治的坎坷曲折道路之后,我们又有了民主、法治的理想。今天,我们应拿出孟子“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的气魄,去坚守住我们这个时代的理想。

作者简介:


梁涛,中国人民大学杰出学者,国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山东省“泰山学者”特聘教授,教育部文化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担任孟子研究院秘书长、“荀子与赵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孟子研究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荀子研究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出版《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儒家道统说新探》《“亲亲相隐”与二重证据法》《新四书与新儒学》等著作,其中《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获多项人文社科奖。


来源:《走进孔子(中英文)》2025年第1期。本文为“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规划项目“出土文献与古代思想十五讲”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G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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