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近日,微信公众号“王帆读书誌”推出文章《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略谈〈康熙的红票〉的错谬与荒唐》,对2024年广受关注的历史类新书《康熙的红票:全球化中的清朝》(商务印书馆,2024年3月)提出学术批评,引发热议。《康熙的红票》作者孙立天投书澎湃,回应上述批评,标题为编者所加。
首先感谢王先生花精力细读拙作,并帮我发现了引文字词上的错漏。我之前读原始手写档案不仔细,转写出来确实有错。王先生指出的错误,在下一个印次中会改正。我会再仔细校对全书中引用过的文字,争取在新的印次中减少错漏。
对于王先生文中所说我在书中误读“康熙历狱”部分,我仔细看了王先生的论证,我想,我们对这段历史的认识,最大的差别在于,王先生是从杨光先角度出发在看历狱,是通过杨光先在说什么,在告什么来判断历狱的性质。从“需要重视的是,案件控告者杨光先”开始,王先生写了三段杨光先怎么看待和控告汤若望等官员的文字,这种从杨光先出发来看待历狱的观点,也是以前很多学者的出发点。
我在书中提出的观点是,杨光先他怎么看、怎么告不是案件的关键点,关键点是审理案子的满人高层怎么看、怎么审、怎么判。相关审理材料在《清初西洋传教士满文档案译本》第8页到280页,按照审理时间的先后顺序排列。可以看到,材料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在审理有关丧葬风水问题。最后汤若望和一众汉官被判凌迟处死,是因为他们被认定在顺治皇子的安葬中故意使用错误的风水理论,被认为是谋反。档案中明确写明了“大逆之罪,凡为同谋,不分首从,俱行凌迟”(256页)。汤若望被判,跟他的洋人和传教士身份都没有关系,而是因为他是“掌印之官”,也就是说他被判,是因为他是钦天监这个负责丧葬风水机构的第一责任人。同时,那些汉官被处死,也跟他们信不信天主教无关,只跟他们在这次丧葬风水测算中的角色有关。基于案子审讯的内容,也就是满人高层怎么看、怎么审和怎么判,是我立论该案与中西之争无关的基础。
王先生也看了审理材料《清初西洋传教士满文档案译本》,也写到第35页几位官员因入教而被“拟以革职”。这是审讯的第一份材料(8页到45页)。我在《康熙的红票》中已经明确写过,最开始的审讯和天主教有关,各地的传教士都被召到北京来接受审讯,但后来案子的风向变了。案子审讯的主体变成了丧葬风水问题的审理。这是任何翻看《清初西洋传教士满文档案译本》的人都能看到的。
《清初西洋传教士满文档案译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海外汉学研究中心合编,安双成编译,大象出版社,2015年4月
王先生在论证中,从35页看到的最初的材料就引出了字体加黑的结论:“由于案件从一开始就对准了天主教,汤若望更是头号要犯,本被拟处凌迟之刑,只是由于最后时刻皇权的强烈介入,才得以免除。最终被斩杀的五位汉人钦天监官,均是天主教徒,与汤若望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密关系。”而最初审理天主教问题,与汤若望等官员被判“凌迟”及汉官被杀,完全不是一回事,不能这样挑出材料,混在一起论证。
对于杨光先盯上汤若望是因为天宫图,王先生说没有看到我给出史料依据。我在说到天宫图问题一开始,也就是在您所提到的《康熙的红票》第45页第一段末尾,已经注明了出处。关于天宫图的史料来源为:黄一农,《清前期对觜、参两宿先后次序的争执:社会天文学史之一个案研究》,自杨翠华、黄一农编,《近代中国科技史论集》(台北,1991)。在黄一农的文章中提到,顺治十四年,杨光先的搭档吴明炫就在攻击天宫图。顺治十六年,杨光先曾著文攻击汤若望新的天宫图排列。我在历史研究中,一般不相信政治斗争中纯理想化的言辞部分,而要找到现实的考量和实际的动机。所以王先生提到的杨光先所说,他见到耶稣画像即有弹劾之念,而且是在审讯中说出的话,这样的内容我是不使用的。我在《康熙的红票》中提到过,当时的名士王士禛就说过,杨光先的动机是要“夺”汤若望在钦天监的位置。而夺了钦天监的位置就可以决定天宫图。我书中的论点就是,杨光先其实是打着攻击天主教的大旗,在谋取私利。我认为这种有现实动机的弹劾可能更接近历史的真相。所以,这并非罔顾史料,而是对史料甄别后提出的论点。
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2年—1666年),字道未,德国科隆人,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
最后,为什么是满汉之争,为什么我不关注杨光先的言论,在《康熙的红票》第二章已经充分解释过了。当然我并不反对其他研究者继续关注杨光先,大家取向不同、方法不同,不存在曲解正解的问题。最后我放上《康熙的红票》第二章小结中的内容,我想已经可以很完整地表明我的观点。
“历狱”本来只是康熙早年辅政大臣时期一起普通的宫廷案例。从清官方记载来看,这个案子并不是什么大案。但这个案子的特别之处是在朝廷以外,还留下许多记载。杨光先早在朝廷里参劾汤若望之前五年,就开始写文章反对天主教和西洋人。他写的文章都是檄文性质的,言辞激烈,总体思路就是天主教是邪教,有违中华传统。其中比较有名的两篇是1659 年写的《辟邪论》和后来的《请诛邪教状》。在 1664 年参劾汤若望的同时,杨光先还把他写的反天主教、反西洋人的文章汇集成书,取名《不得已》出版。面对杨光先的挑战,传教士除了用中文写文章回应以外,还将事件经过细节记录下来,发回欧洲。杨光先和传教士一攻一守的文字往来,为后世留下了很多公开的素材。19 世纪后,无论是讲西方入侵、帝国主义,还是中西文明冲突,后世史家都能在这个案子中找到材料。这也是这个案子在中西交往史方面的书籍中经常出现的原因。反而是案子的满文庭审记录,最近几年才陆续出版公开。从庭审记录看,汤若望被定罪并非因为他是洋人,也并非因为他是天主教神父,而是因为他是钦天监监正,是这个朝廷机构的一把手。作为朝廷官员,他在这个案子中受到牵连,这是典型的朝廷争斗,不涉及“中西文明冲突”这些后世才关心的历史大问题。
《康熙的红票:全球化中的清朝》,孙立天著,商务印书馆,202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