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朝晴朗天气,因是严冬,不远处,一川原野,景象萧瑟。几朵云逍遥无拘,人生当如此才好。有年入得戈壁大漠,以四言记实道:
河水枯灭,山荒无色;悠悠空尽,天地行客。
那样的天地有先秦气象。中国文脉像一湾水,从小溪出发,到银亮亮的河流,再入了白茫茫大江,不汹涌,也不热闹,处处有波光霞影、芦荻水鸟。若问夜宿何处。晚风凄凄,烟水迷离,白露横江。酒薄难供客散愁,自斟自饮,一夜无梦,醒在先秦的洪荒里。
近年读书,格外喜欢先秦诸子。俗语言,世间唯有读书好,天下无如吃饭难。吃饭难自小已知,读书之好到十几岁才慢慢懂得。读书多好中国文章,从先秦诸子到明清小品,有许多容得人们徜徉咏味的美文。中国文章向来词句简单,意味深长,甲骨卜辞即偶见精彩,青铜器的铭文常有典雅温润的言辞。前人造句实有神妙,我辈则相形见绌多矣。作文未必能文章,文章则须先作文。我的志趣只是文章,自娱自在自适,有养怡之福,心游八极万仞,忘怀得失。前人说过,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魏晋文章说,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苏轼的《后赤壁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晚明张岱冲淡清丽,如一卷冰雪。
古人经史子集的文辞之用每每让人徘徊,万事消磨尽,清香似旧时。愿我的书,字句安吉,嘉祥延集。愿世间良人,或漂或定,保住那一发青山,采菊东篱下与身在五侯家,都有几点心事散落在庭院或山野的梅花上。
二
我的窗外有很多大树,一棵是香樟,另一棵是丹桂,第三棵是红枫,再看,还有一棵栾树。窗外还有很多小树,一丛是石楠,另一丛是结香,第三丛是冬青,再看,还有一丛枸骨。
春日窗口一眼绿,树木新芽让人欢喜。夏日阳光照过,风一吹,树叶摇动,流动的绿,闪闪发光,越发让人欢喜。秋日,绿里又有红叶、黄花……枫树换了黄裳红衣,不复夏日翠绿,红黄飘飘散落一地,草地也换了容颜。那是大自然,那是真自然,那更是日常欢喜。一年接一年,一月接一月,一日接一日,在大树的掩映下一日三餐。写作时,一挥而就或者搜肠刮肚,人也像一棵树,蔚然的,不动的,蓬勃的。文思在兹,好似春绿疯长;文思走时,又像落叶纷飞。天有四季,写作者一日即可经历春夏秋冬。
文章过于华丽,难入雄浑沉郁之境。迷精巧迷了那么多年,至今才体悟出精巧的小。去黄河边,夏天正午,河面宽阔,景象是厚云积岸,大水走泥,气势汹涌,给了我很多启发。文章之道要经过明清进入唐宋进入先秦,气不妨往大处鼓,朝大处做,宁要粗粝的青铜陶罐,不做玲珑的玉片核雕。
文章有宇宙之盛,也可见芥子之微。天地悠悠,前不见古人,字里相逢几近乎面谈。后不见来者,心神在纸上丝丝缕缕真真切切。少时读漱玉词,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那人如在眼前,至今难忘,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近年常好追忆,最是往事经得起回味。抚今追昔,不无感慨。
工匠制器,几经转换才成,文章也须几经删润。欧阳修喜欢改文章,周折回旋,不存原稿一字。先贤如此,何况我辈。近年作文,初稿甫成,逐日熟视,删减润色,少则六七天,多则三五年,方才定稿示人。此亦执相。如此执着,奈何奈何,命也命也。《五灯会元》故事——
人问:古镜未磨如何。禅师曰:古镜。人又问:磨后如何。禅师还道:古镜。文章也如古镜,并不需要琢之磨之,但起承转合的乐趣却在琢磨,奈何奈何,命也命也。文章都是作出来的,任谁也不能不做作,少做作就好,淡去做作之心。年轻时候不懂得朴素,一味追求辞章灿烂,推敲语言讲究情趣。现在知道文章要往大处写,气往浩大里鼓,气粗壮了,哪怕写小品,也举重若轻,让人身在局外。
文章迷局,最怕当局者迷。好文章,只在自然二字,随意为上,工作之余,生活之余,无功令无仕进无文以载道无学以致用,放任笔意,跌宕旷逸,唯以音韵之和谐为主。自然在书里,自然亦来自乡野。书香是一帘风月,乡野如满庭闲花。文章也如此,从前追求华丽追求奇崛追求峭拔,慢慢到了喜欢朴素的年纪了。文章朴素一点好,所谓大道至简,太华丽太华美,损了文格,这格是格调也是格局。读司马迁、韩愈、王夫之、鲁迅,大有深意,深意在朴素里。《庄子》说得好,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炫美或许阻塞了好文章的坦途。因为朴素,然后正大。正大之好,好在不偏不倚,是大风之声,是大雅之言,其中有春日万千气象,像一片树林,有松、银杏、桂、玉兰、槐、枫、柳、桦、椿、栾、黄杨、枸骨、石楠、海桐、南天竹、铁树……
绍兴范文澜故居后院有一棵铁树。有年春日,在范家逗留了半个下午。铁树生命力强,喜光,稍耐半阴,喜温暖。其形古朴,茎干坚硬如铁,四季常青,老干布满落叶痕迹,斑然如鱼鳞。年轻时通读范先生《中国通史简编》,文本丰满,津津乐道,读过几本他人的通史,骨瘦如柴,少了嚼劲。文章就怕过于较劲,少了嚼劲。不较劲则松,人放松,文章才放松。
三
想起往事。八仙桌上一盏青灯,玻璃灯罩黯淡,积满暗黑色烟灰,灯火越发黯淡,照着半部《世说新语》。夜雪初霁,月色清朗。王徽之忽然想起戴逵,令人备船挥桨,连夜前往,经宿方至,不入其门。人问何故,徽之曰: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好个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文章事只在此八字。
乘兴一念,文章即兴,故下笔多短制。好文章一半在作者手里,一半在读家心中。廖柴舟选古文小品,序云非以小为尚,以短为尚,“大块铸人,缩七尺精神于寸眸之内……言及者无繁词,理至者多短调。”又说匕首寸铁,刺人尤透,取其透而已。我从之,亦取其透。
粤西有蜈蚣,能制服长蛇,短不可轻视也。袁宏道论文章得失,今时读来不嫌陈旧。说苏东坡之可爱,多在小品,仅仅是那些高文大册,岂有坡公哉。小文章比大文章好读,简洁。中国文章之美正在此间。此间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欲辨的兴致已经不多了。文章的事,一门有一门家风。齐白石画萝卜白菜,凝练如明人小品,题跋更好,曰清白家风。
我写小品,一是古人有极简笔墨的传统。《世说新语》《梦溪笔谈》《容斋随笔》《东坡志林》如此,柳宗元、归有光、张宗子、龚定盦的短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却有神在,也让人心慕向往。
虽希望写得短一点,但不会刻意。短文往往流于枯瘦,枯瘦是衰竭的迹象。长文纵横气势,短文采撷才思。长短随心自然最好。
有几年好读竹简,以为中国文章有三神:
铭文精神,竹简精神,碑帖精神。
碑帖精神里有竹简精神,竹简精神里有铭文精神,铭文精神里有碑帖精神。在竹简上书写,注定惜墨如金。白话文过白,文气太少。做不到铭文精神,甲骨精神,就追求竹简精神。铭文精神、竹简精神、碑帖精神,属中国独有。好文章需要独创精神,有清凌凌的鲜气。写作如造楼,海市蜃楼也要有市有楼的映照。
中国文章好精神,神游在文庙之外。
光阴荏苒,兔起鹘落,几个春秋走远,人生来来回回,即入老境。最怕岁月入秋立冬,文章依旧春风细柳。小品的意思真好,意思好在小上,小巧如令,天衣无缝;长文要胸有丘壑,巧夺天工。大话好说,小品难书。索性知难而退,这些年小品文写得少了。
四
二十几年前发愿读古文,乡下难见书籍,一本发黄的《古文观止》翻了又翻。后来有缘读到诸子百家,在先秦到明清的经史子集里流连。荒村苦寒岁月多了几束花影,暗香清凉,悠然微笑。先贤风味浸入心情,山野的粗疏淡了,墙角篱笆的梅兰竹菊应对前人的句子,变得风雅变得文气。
文以载道也难离辞章的熨帖,好文章遣词造句如楚之美人,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前人文章之好在古,古意悠远最耐人寻味。前人文章之坏亦在古,行文古奥,后人读来,难免隔膜夹生。
陈老莲喜欢李公麟石刻贤人图,闭门临摹十日。问如何?人说似矣,老莲心喜。又摹十日,复问,人回不似也。老莲更喜。那是以古通今终成自家面目的大彻大悟。
文章一事固然枯燥,也着实自在,寻章摘句的乐趣在我行我素。一笔笔勾勒行迹,像凿琢石头,发掘其中心相。得一家之气成一家面目,有了境界方有格局。
春日桃花落满故园庭院落在一卷卷古书上,泛黄的纸页残红片片。古旧书香染上新春花气,有鲜亮满头的喜悦,有天清气朗的畅达,今时想来,犹觉得旖旎。暑天梨树、香樟、刺槐上蝉声聒噪,纸窗油灯下一年年一天天独坐翻书,与古人相伴,听得见风声听得见虫鸣。秋冬昼短夜长,梧桐叶零落打在瓦片上,清脆古典,惹人牵念。
乡居岁月是久远的事了。湖海飘零,有深渊有暗流,庆幸书光照我度厄。书越读越多越读越古,心境于是安宁,人生于是平复,一些舛逆顺着杨柳岸上的残月晓风进入江河。乘一叶轻舟,或幻化为庄子北冥之鲲鹏上天入海,随心随意随遇随喜。
酒是陈的好,文章是新的好。写作的人总觉得旧不如新,我也难免。但古人的旧文章真好,一字一句稳稳妥妥,起承转合伏帖周正,那是老派人的意味与底蕴。
作文学了很多年,心中无他,朝夕摹古,不离不弃,得其味方可存于胸贯于手,所谓收养在心。读古文,读旧书,无非供养几缕旧时光的清芬。先贤珠光宝气护佑笔端,得一寸光是一寸光,寸光寸金,守着心里一点文意,不至在尘俗滑得太远。
近年作文,下笔随便。向往文章飘飘欲仙、出乎生活之外的境界。字句拘泥现实,折了好看的头面。好文章自由挥洒、更无规范,有文气文意而不必太在乎规矩。文章自有命运,审美不同,识见不同,人人喜恶有别,得遇知音固然是作者的福气,也要彼此缘分。
书画家临摹前人碑帖丹青以求艺理,写作者也有文章临本。文才浅陋,学问粗疏,向来下笔不过自家欢喜自家沉迷的陈年旧梦。不求落墨字字古意,至少有点古典的气味古典的氛围。有时候我是一个活在今天的古人,有时候我是一个活在古代的今人。岁月轻轻像一叶扁舟,载些经史子集,路途安稳。
文学苍穹日月星辰灿烂。晨风吹落风筝,停在树上,正午时候遇见了,内心无限欢喜,空旷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