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去年推出非虚构作品《猫鱼》,以克制、深沉的笔法,串联起如烟的家族往事,呈现了几代知识人的心灵史。书中刻画的姥姥、母亲及陈冲自己等女性形象,轨迹从二十世纪初绵延至今,历经乱世、异乡。
无论身处何时、何地,这些女性都在以坚韧的姿态对抗着时代和命运。她们的故事,是百年中国的倒影:无法团圆的母女,未筹的壮志,心死后的重生……
一代代女性精彩的活过。每一代女性,也都有属于她的生命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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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史伊凡:哪个选择没有代价?
“每次我母亲提及童年被遗弃的事,姥姥脸上的悲哀,我也是在生了孩子后才懂得的。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哪个选择没有代价,抑或一切皆命中注定,根本没有选择。”
一九三三年七月十日姥姥在溧阳老家生下了我母亲。一九三四年外公从上医毕业留校后,就把家搬到了上海,一家三口先住在上医校长朱恒璧家,后来再搬到上医分给外公在“祥庆村”的公寓。
我在史料里读到,一九三五年北京发生一 · 二九学运,激起了姥姥这辈年轻人的革命热情。怀着身孕的姥姥与史良等人组织了上海妇女界救国会,后发展成中华救国会。据说她匆匆生下我二姨后,就把婴儿留在上海红十字会(即现在的华山医院),自己投入到编辑《中华医学杂志》的工作中去。外公曾经在红十字会实习过一年,所以医院收留了二姨一个多月,她是婴儿室闻名的“超大儿”。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淞沪战争爆发后,姥姥又一次全身心投入到伤兵医院,直到年底战事失败。沮丧了一段时间后,姥姥决定离开上海。她带着五岁的母亲和三岁的二姨,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然后把她们分别留给了姥姥的父母和我外公的弟弟,只身去伦敦陪读于外公。这段经历给我母亲和二姨带来了久远的心理阴影。
姥姥、母亲和二姨。
一九三九年,姥姥比外公提前从英国回来,但是她没有回到孩子们的身边,而是帮助上医校长朱恒璧完成了国立医学院两次庞大的迁校任务。朱恒璧校长是外公的恩师,两家人的友情非常深厚。他们从上海乘轮船途经香港到越南海防登陆,而后改乘滇越铁路前往云南。
在昆明郊区白龙潭设校(简称“滇院”)。一九四〇年滇院再次跋山涉水迁往重庆,在重庆市郊歌乐山设校(简称“渝院”)。
一九四二年,在日军从缅甸进攻中国大后方的危急时刻,姥姥又被借调到滇缅铁路督办公署卫生处,在美国援华抗疟委员会工作,工作所在地为弥渡。一九四三年她才从弥渡回到歌乐山,担任《中华医学杂志》的编辑。
在歌乐山,姥姥和外公终于安定下来,便决定去上海接女儿们到后方一起生活。姥姥出发之前先寄信到上海,在亲戚家寄宿的母亲和二姨接到信后就开始期待。大人们叮嘱她们,只能跟人家说姥姥是从南京过来的,千万别说重庆。姥姥到沪以后,把我母亲接回到自己的父母家,把二姨仍旧留在我外公的弟弟家。过了数日,姥姥到外公的弟弟家来,却不是来接二姨,而是来跟她告别的。她跟二姨解释说,闯过日本人的封锁线太困难了,回沪路上花了一个多月,她实在无力带两个孩子上路,只能带母亲一个人。
在二姨的记忆里,那是她第二次被姥姥遗弃。第一次是她三岁时姥姥去英国,把她交给了亲戚。二姨在回忆录里描写了她那天的感受:
“在一个昏暗的屋子里,我睡在一只笼子般的小床里,周围一圈都是我从没见过的、可怕的脸,我手里捏着一只纸袋,这是我母亲最后交到我手里的,据说里面是几块蛋糕。这个小床和这个纸袋成了我唯一的世界,我紧闭双眼,不哭不哼,据说就这样待了三天。”
五年后从重庆回到上海,姥姥又一次弃二姨而去,还带走了她的姐姐。那时二姨留着两根硬得像棍子的长辫子,姥姥说喜欢。临走拍拍她的头,叮嘱她好好留着辫子。待姥姥一走,二姨就抓起针线盒里的剪刀,把辫子剪掉。
后排姥姥和她妹妹——我的二姥姥,前排左起小姨、“矮好婆”、二姥姥的女儿。
我在上海外国语学院上学的时候,借了一本《简·爱》的英文版,带回家读。我那时的英文水平读原文书十分吃力,记得姥姥经常在边上帮我一起查字典,给我解释字典不能回答的疑问。书里有一段引起我强烈的共鸣,并激起我对远方和未知的向往。
我爬上三道楼梯,推开顶楼的活动天窗,来到铅皮屋顶,极目远望与世隔绝的田野和小山,以及暗淡的地平线。随后,我渴望自己具有超越那极限的视力,以便使我的目光抵达繁华的世界,抵达那些我曾有所闻,却从未目睹过的生气勃勃的城镇和地区。随后我渴望掌握比现在更多的实际经验,接触比现在范围内更多与我意气相投的人,熟悉更多类型的个性……
我没有办法,我的个性中有一种骚动不安的东西,有时它搅得我很痛苦。……一般人都认为女人应当平平静静,但女人跟男人一样的有感觉。她们需要发挥自己的才能,而且也像兄弟们一样需要有用武之地。
我完全可以想象二十岁的姥姥在中央大学文学院第一次读《简·爱》的样子。她一定也向往去发现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完善和证实自己,并从中找到生存的意义。姥姥是个失败的母亲,但她无疑爱自己的孩子。她一直保存着我母亲六岁的时候,给她往英国写的信。那一小条发黄的纸对姥姥的价值,我是在生了孩子后才懂得的。每次我母亲提及童年被遗弃的事,姥姥脸上的悲哀,我也是在生了孩子后才懂得的。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哪个选择没有代价,抑或一切皆命中注定,根本没有选择。
晚年的姥姥虽仍是无神论者,却也与上天对话。这首诗写于她去世前的一年,我一直以为那时她老糊涂了,而她其实在这么清醒和淡定地面对着死亡。她写下这些话,是不是因为身边没有可诉说的人?这个想法让我伤感。
母亲张安中:无法实现的梦想
“她所失去的一切——亲人、年华、机会——都化成了泪水,冲洗着她心灵的伤口。母亲终于有希望去继承她父亲未酬的壮志。”
大约十年前,忘了在什么情形下,母亲跟我说,你为两个孩子作出太大的牺牲,耽误了你的事业。她的话令我震惊。我总是觉得,是丈夫和孩子为我的工作作出了很大的牺牲。难道母亲认为,命运赋予了我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遇和成就,而我却没有孤注一掷地去实现自己的潜力和理想?
母亲的命没我的那么好。她的一位老同学跟我说:“‘三年自然灾害’ 的时候,安中怀着你,你外公有两个鸡蛋的补助,×× 就不许他把鸡蛋留给你妈妈,他说这是给一级教授的补助。安中在药理教研组的日子真的很不好过,尤其在你外公去世后。我真的很恨 ××,我们都知道整死张先生的就是他。安中在他手下从来没有机会做科研,她对科学的激情、才华和学识大多都被时代和环境消耗掉了。”
母亲在晒台上
然而,母亲对知识的追求从未因此消沉。我依稀记得,在炎热的夏天,她和我赤着脚用滴水的拖把拖地板,然后躺在潮湿的地板上听广播英语课,跟着大声朗读。
“文革”结束后,欧美医学代表团开始访华,当时外语人才奇缺,母亲常被叫去当翻译。每次活动前,母亲总是跟姥姥一起准备和排练可能聊到的内容。有一次,她们排练见面和告别礼仪,姥姥扮演外宾,跟母亲说,“We have had a wonderful time. Thank you!” 母亲回答说,“It’s my pleasure! ”姥姥说,你也可以说“Oh, the pleasure isall mine.”这样听上去更优雅,也更热情好客一些。我也这样在一旁学到不少课本里没有的英语。
一九七八年,邓小平在恢复全国统一高考、研究生招考之后 , 走出了振兴教育和科技事业的第三步棋: 结束几十年来的闭关锁国,向发达国家派遣留学生。母亲参加了那年的出国留学考试。医学界一共考取了三位,她便是其中的一位。
母亲出国前在北京集训时,父亲去探望她。第二年,父亲也考取了公派留学的资格。
母亲有很多笔记本散在家里各处,大多写着人名、电话号码、几时上钢琴课、修理工几时来等。她走后我仔细翻看,才发现她也记录了往事。为什么写过往的岁月?想给谁看?或许她只是不想遗忘。笔记本没头没尾没有年月日,也许那些越来越潦草凌乱的字迹,越来越碎的记忆,是她在迈近生命的尾声。
关于一九七八年出国留学考试,她写了:“上海医学院派出一批三十岁以下的大学生和业务干部,参加上海市举办的出国考试,但是这些年轻人由于十年 ‘文革’ 的耽误,业务学习受到很大影响,未能通过。学院只好让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去应试,我也参加了,首先是笔试及英语口试,通过后便到中科院药物研究所去专业面试。
我被带进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几位考官,其中一位主考人是我父亲生前的好友,他向我提出的问题,正好是父亲生前很感兴趣的、也曾在中科院作报告建议大家联合起来共同研究的课题。这些内容有一定的难度,但恰好是我很熟悉的。面试顺利通过了,当我起立告别时,主考官送我到门口,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这时我努力忍住的眼泪也刹不住车地往外流,我是一路哭着跑回家的……”
这位“主考官”是谁?他是否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被迫害致死的好友,感到了他曾经的才华和炙热?他给母亲出的考题是什么?
母亲跟实验室的同事们。
姥姥曾用工整秀丽的手迹,写下了六页生平重要年鉴,她传奇性的生命中却有十年是“空白”的 :“一九六七十年动乱,家破人亡。一九七八亡夫张昌绍得以平反。”这两行字背后有多少诉不尽的血泪和沧桑,也许只有过来人才能体会。
我仿佛能看到母亲掩面跑出面试厅,沿着外公生前走过无数次的路线,从太原路拐角的书报亭,穿过肇嘉浜路,沿枫林桥路跑进平江路的弄堂。她所失去的一切——亲人、年华、机会——都化成了泪水,冲洗着她心灵的伤口。母亲终于有希望去继承她父亲未酬的壮志。
陈冲:被遗忘的爱之夜
“我曾经以为,我的青春被毫无意义的儿女情长燃烧掉了,但也许正是那些灰烬的记忆铸就了我,并仍然铸就着我。”
从纽约飞往洛杉矶的中途,我经停了 W 所在的城市。他坐地铁到机场接我,我们又坐地铁回他的公寓,一路拉着手。W 住在一栋美国政府拨给越南和柬埔寨难民住的楼里,屋子十分简陋,只有一张旧床和旧桌椅,一只小书架,窗帘好像是洗薄了的被单,墙上挂满了日用品。
我看到书架上有一本中英对照的《茵梦湖》,跟我的那本一模一样。那是我读过的第一本英文书,好像就是在读了《茵梦湖》后,我相信人一生只有一次真爱。也许是想到湖中那朵可望不可即的白莲,那段可望不可即的爱情,我有些伤感,他抱住我,问我想不想做爱。
我没有听懂,那时我连起码的生理卫生知识都没有学过,也完全不知道男人女人最终要做的那件事是什么。在他之前,欲望的释放是本能和懵懂的,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他温柔耐心地教我,我们长久地亲吻,在黑暗里探索,直到第三天我才看到他的身体。那时眼睛只是去了手指已经熟悉的地方,牵动了手指的记忆,灵肉合在一起。最后那天晚上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他问我,你现在快乐吗?我说快乐。他说,那我们继续这样不好吗?
与加州州立大学北岭分院的中国同学们首次驾车到旧金山。
从湖边回到他的公寓后,有一天,他去了工作的地方,留下我一个人在家。不记得为什么—也许出于好奇,也许出于无聊—我打开了他的壁橱,看到头顶的架子上有一只鞋盒,里面装着一本日记,还有大半盒的信。我打开几封我写给他的信,想象他在房间里读它们的样子。
在我的信下面,我看到一封从北京寄来的信,再往下,我看见更多从北京寄来的信,都是同样认真幼稚的字迹,我拆开来读,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思念他,思念他的手、他的唇、他的身体,她想跟他回到圆明园,她想跟他地久天长。原来他寄给我的圆明园素描,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画的,那天他在跟她拥抱亲吻。我用颤抖的手,翻开他的日记,他写了离开新帕尔茨那天黎明,我的嘴里有一股甜味,身体是烫的。再往前翻,他在新帕尔茨见我之前,跟夏威夷的旧情人一起……
我胃痛,冲到厕所去吐。后来我是怎么面对他的,怎么到的机场,跟他说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
我有一位叫晓虹的朋友,她长我十几岁,善解人意,在那段时间支持和保护了我。后来我知道,她也才跟挚爱分手不久,深知爱和失去的疼痛。她用了一句很有治愈力的话安慰我:人必须经历两次死亡才能成熟——一是理想的死亡,二是爱情的死亡,成熟是死亡后的重生。
记忆中那些还没有化为尘埃的东西,肯定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了。当时我正在失恋的抑郁中,怎么在这张照片上我这么快乐? 或许,这只是瞬间的遗忘;或许,人最难忘的就是被灼伤的剧痛,所以才有烙印之说法。
很久没有跟晓虹联系了,我去电问她,是否还记得我的“那件事”,她说历历在目…… “你那天晚上陪他去了医院,医生说他的鼻梁被打裂了,你买了机票陪他飞去旧金山他姐那里养伤,回洛杉矶后在我那儿住了几天。那几天你把所有的存款都用完了,我给了你一些钱。你跟我说不再相信爱情,不再相信男性的友谊,他们只想进入你的身体,占有你”。
她的话让我想到,有一段时候,我经常梦到面目不清的男人,拿着很大的针筒,追着给我注射,我惊恐地逃跑,腿脚却沉重得像铅。晓虹挂了电话后,又给我发了几条微信,她说在“那件事”以后,我开始闯荡好莱坞。“有一天你去面试,回来到我家,你说看到镜中浓妆艳抹的自己都讨厌自己。我说既然这样就不要演电影了,你说不,它是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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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非虚构长篇作品
人的生命就像猫鱼,
卑微、弱小,却坚韧地活着
在日常之中,期待奇迹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