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词烂调
《北上》原著里,小波罗直到临死前,才对谢平遥坦承他不远万里来中国的真相:寻人。
其实,他并非什么研究运河的专家,对运河的兴趣也不大,就连包船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也不是要考察水文和沿岸的名胜古迹。
在小波罗受伤躺倒之前,运河之于他,也就只是一个东方古国伟大的壮举和奇观而已,上了岸三分钟就会彻底忘掉。
而小波罗来中国的秘密,就藏在他从不离手也为之送了命的手杖里。
那里面,藏着他弟弟在战场受伤后写下的家书,一封带有绝命书性质的诀别信!
他之所以在炮火连天中冒着生命危险逆行北上,也只为寻找在那之后再无音讯的弟弟费德尔·迪马克,亦即改名换姓留在中国生活的马福德。
可直到一百多年后,这封藏在手杖里的信才得以面世,也以一种诡异的联系,把当年乘那一条船北上的几人的后人们召集在了一起。
当他们把各自掌握的祖上的信息合盘托出,一个个孤立的故事片段也拼接到了一起,最后竟真成了一部完整的叙事长卷!
01、没正形的小波罗。
谢平遥对小波罗的第一印象,就是有点没正形,但人不坏。
彼时,他刚从清江浦的造船厂辞职,接替在无锡伤了腿的好友李赞奇,给专为考察京杭大运河而来的意大利人小波罗当翻译和向导。
李赞奇本是谢平遥在江南制造总局下属翻译馆任职时的同事,只不过对方的专业是意大利语,而谢平遥则主攻英语。
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作为那个时代的愤怒青年,不谈政治会死。
其中,尤以最小的谢平遥为最。
他虽然精通英语,可兴趣却不在翻译,更受不了整天枯坐在翻译馆里看那些曲里拐弯的旧文章。
相比之下,他更想脚踏实地地干点实实在在的事。
所以,他那次喝多了之后才会说:
大丈夫当身体力行,寻访救国图存之道,安能躲进书斋,每日靠异国的旧文章和花边新闻驱遣光阴。
不过,在当时那种时局下,连酒馆都悬挂“莫谈国是”的标示,大家都只有喝大了才敢敞开了数点朝政和国际事务。
谢平遥这些话,大家也就姑且一听罢了。
可谁承想,他竟然真的身体力行,竟主动申请从大上海的翻译馆调去远在淮安的漕运总督府当翻译。
当时的谢平遥还以为,新成立的漕运总督府能让他“干点实事”,庆幸的是,刚开始的几年,他也确实有事干。
然而,见多了洋人的傲慢和贪婪,以及衙门里那帮窝囊fei长官的卑微和怯懦,谢平遥的激情逐渐冷却下来。
在双方谈判中,谢平遥把长官们不到位的话,用英语做了补足,也把洋人闪烁其词的话,给完善地翻译了出来。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样做固然让双方的谈判和交流变得更加有效了,但那些听起来刺耳难受的话,却也让长官和洋鬼子经常莫名地光火。
对此,他也曾写过长信跟李赞奇理论:
你都不知道洋人是多么傲慢和贪婪,他们西方人的时间耽误不起,咱们的时间就耗得起?他们船在咱们水里走,凭什么他们说了算?大船小船、帆船机帆船小火轮都是船,凭什么挂了个洋国旗就可以插队加塞?上帝来到人间,也讲不出这个道理。你也不知道咱们衙门里的这帮窝囊废有多卑微和怯懦,洋鬼子嗓门大一点,他们腰杆就弯下去几度;幸亏没遇上个唱美声的,要不脑袋真要夹进裤裆里了。洋鬼子拍一下桌子,他们能直接尿出来。我要一板一眼照着大人们的意思译,咱们的运河上早就飘满了万国旗。
就算老大哥李赞奇提醒过谢平遥,长此以往下去,这个工作他可能干不久,他还是我行我素。
果不其然,第四年刚过了两个月零三天,谢平遥的顶头上司就接上面指示,以对他委以重任的名义,把他发配到了下辖的造船厂。
对于一心想干实事的谢平遥来说,清江浦造船厂的这份工作,除了更偏远,也更无意义可言!
外界局势纷杂,你方唱罢我登场,而那些新闻传到跟京城千里之隔的清江浦,早已成了滞后的消息。
当康、梁在北京轰轰烈烈地变法时,当红衣黄衫的义和团啸聚北京剑指皇城时,当八国联军入京烧杀抢掠时,谢平遥都只能在与世隔绝的造船厂憋屈颓废地度日。
所以,他才会时常有悲凉的沦陷感,仿佛内心里长满了齐腰高的荒草,他觉得自己正一寸寸沦陷在丧失了切肤之痛的抽象生活里。
然而,已然娶妻生子的谢平遥,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决绝地离开翻译馆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
他虽然一直在持久地渴望一种开阔的新生活,但却无法从惯性里连根拔起,几年浑浑噩噩下来,他变得涣散懈怠,而理不清头绪的时局,也让他犹疑怯懦。
关键时候,老大哥李赞奇那十二道金牌催命的电报,逼他下了离开造船厂开启新生活的决定。
两碗长鱼面下肚,谢平遥给上头递交了辞呈,就马不停蹄赶往了无锡,接替李赞奇陪同小波罗北上。
02、只是人傻钱多吗?
谢平遥到了赶到无锡后,还没见到李赞奇,就跟小波罗来了三次偶遇。
从面馆,到茶馆,再到城门前的吊篮里那次,也算是领教了这个意大利人的随和、乐天和任性。
其实,谢平遥在这些年的工作中,接触过不少洋鬼子。
他们要么刻意做出亲民的姿态,谦卑地与中国人同欢笑、骨子里头却傲慢和偏见得令人发指;要么特地模仿中国人的趣味和陋习,把自己当成一面镜子,让你在他的模仿中照见自己,曲折地鄙视和取笑你。
还有就是小波罗这号的,就算一个观众没有,也一脸入戏的销魂表情,谢平遥就更看不上眼了。
所以,当他看到小波罗踩着板凳吃面和摇头晃脑地喝茶,还以为他是在刻意模仿国人的陋习,也就没来由地对这个没正形的人深感反感。
其实,谢平遥之前也接待过好几拨公派来研究运河的外国专家,一个个看似道貌岸然,实则内里腐朽不堪。
而这些名为视察实为游山玩水的形式主义,也一度惹得谢平遥直骂娘。
当听李赞奇说小波罗只是单纯好这口,并不标榜什么专家,此行不仅自掏腰包,也确实带着各种测量水文的仪器、罗盘、柯达相机等专业器具,谢平遥对这个意大利人才略有改观。
按照小波罗的说法,他是因生长在离威尼斯不远的小城维罗纳,少年时代就尊著名的马可·波罗为偶像,连原名保罗·迪马克都是微调成了波罗·马可。
马可·波罗在元代时来到中国,在这里待了十七年,曾去大都见过忽必烈,也曾沿大运河下过江南,甚至还翻山越岭到了福州和泉州。
小波罗想好好看一看偶像战斗过的地方,这才要逆流而上把运河走一趟。
仔细想想,其实他的出发点就有颇多不合理之处。
要知道,当时中国北方刚闹过见洋人就杀的义和团,虽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之后,义和团被清政府镇压了,可沿途仍不太平。
所以说,到底是多深的爱好,才会冒死前往?
然而,谢平遥当时只当小波罗钱多人傻,根本没有深究。
而因为在无锡耽搁了几天,后面的行程就有点赶,一行六人日夜兼程,想要把耽误的时间追回来。
这艘从苏州租来的船上,除了姓夏的船老大和两个徒弟,还有一个在杭州雇的随从邵常来,这个小个子的四川挑夫,同时还兼了厨子一职。
小波罗的行李很多,多得像搬家,一堆大小不同的箱子和包裹,被有经验的邵常来条分缕析地分置在扁担两头。
其中,只有那根漂亮得像个摆设的手杖,是他片刻不离手的。
沿着马克.波罗当年南下的路线,小波罗一行一路北上,在他们行经的每个城市,小波罗都要上岸游玩一番。
尤其是有天主教堂的地方,他甚至都不让谢平遥陪同。
期间,小波罗曾让谢平遥以一个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回答他一个问题:让你在运河沿岸选一个地方生活,你会选哪里?
可无论他假设的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甚至是外国人,谢平遥都选了京津地带,哪怕那里刚闹过义和团。
小波罗这才意识到,他可能挑了个错误时间来中国。
其实,在无锡的十几天里,小波罗每天都一个人到处跑,甚至当众做些哗众取宠的搞怪行为,就是为了验证大清国对他这个洋人是否友好。
可他不知道的是,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越往北,就越接近义和团的腹地,也才越危险!
03、杀身之祸。
很快,他们一行就被身着短袖粗布汗衫的拳民孙进程给盯上了,并跟对方起了言语冲突。
为了避开这些漕帮的流氓,他们甚至错过了南北运河交汇的镇江,一直到了扬州,才略作停留做物资补给。
而小波罗下船后,最先去的就是耶稣圣心堂。
也是在那里,谢平遥第一次从小波罗和那个高个神父的意大利语谈话中听到了费德尔·迪马克这个名字。
等到过邵伯闸时,他们又被阴魂不散的孙进程等人缠上,过闸后靠着货轻船快才把对方远远抛下。
可就算这样,快到高邮时,老夏还是借口要去附近船厂检修船只,骗小波罗付清了这一段航程的费用,然后借机把他们三个给抛下了。
因为对于那些一辈子就挣一条船的船民来说,往北的风险太大,根本不是他们能承受得起的,只能如此谨慎行事。
而船上那个对弯弯绕绕的外国字一直很好奇的二徒弟周义彦,更是私自把小波罗一路上写写画画的日记本给顺走了。
后来,小波罗和他那本写满意大利语的记事本,也就成了周家成为意大利语世家的源头。
东西不算贵重,小波罗之所以藏着掖着,是因为他在日记里写了很多不宜示人的东西,包括他这次中国行的目的,以及所做的预设、谋划。
在高邮被老夏的船抛弃后,谢平遥托高邮漕运的朋友,才租下了对方亲戚陈改鱼的船继续北上。
当时的局势下,一般的船主打死也不会往北跑,更何况还是运一个洋人,结局很有可能是被打死还得搭上条船。
陈改鱼当时也是手头正好缺钱,才迫不得已冒险带双胞胎儿子陪他们走着一早,唯一的条件就是必须带着他老婆。
不管结局如何,只图一家人完完整整的。
果然,他们的船刚行至清江浦,小波罗就被早就埋伏在途中的孙进程给绑走了,差点被他们大哥杀了祭奠死在洋人枪下的儿子。
同时被绑的,还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非要跟上去的谢平遥。
最后,还是孙进路认出了谢平遥,感念他曾经的一饭之恩,也是不想弟弟孙进程手上沾血,才自作主张放了他们,此外还附赠了一个孙进程给他们当劳力。
而自打他们进了南阳,因为上头有令要保证过往洋人的安全,不仅上岸安排专人陪同,一路上还有士兵驾小船护送。
可即便如此,船过济宁时,孙过程因在上岸祭拜哥哥时无意间泄露了行踪,竟给小波罗招致了一场杀身之祸。
04、真相。
当孙进程在小饭馆用一桌酒菜祭奠哥哥来拖延回船的时间,老张三个人却冒着大雨在暗夜里登船为他哥哥“复仇”。
其实,在他们抄起那把手杖之前,小波罗一直是毫无反抗地听任他们打劫。
可他们搜罗完值钱货货后,看到手杖上的象牙又起了贪念,想要夹在胳肢窝里一并带走,才刺激到了小波罗。
他拿起手枪反抗,反遭对方两人尖刀加身。
结果,手杖被抢了不说,肚子上还挨了一刀,而那把被小波罗珍而重之的手杖,也在老张他们逃跑途中掉进了河里。
说起来,小波罗肚子的伤口,本来并不致命,却因在临清造访教堂时摔倒在肮脏的泥坑,而感染了破伤风和败血症。
而他当时之所以激动到忘了身上有伤,跑出门外泥地里踩滑摔倒,只是因为错把一个跛脚的外国年轻人认作了他弟弟。
之后,哪怕他们再怎么抓紧时间赶路,小波罗还是没能坚持到北京。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趁着自己的意识尚且还算清醒,在随身物品成为遗物之前,把它们作为礼物送给了船上的各位。
也是直到那时,小波罗才对谢平遥坦承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寻找通过服兵役来中国的弟弟。
至于他原先说的弟弟死于意大利黑手党之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在他们家,弟弟费德尔才是真正对运河感兴趣的专家,也是那个从小就立志当现代马可·波罗的人。
可谁承想,他刚随军来到中国,就先后跟和义和团、清政府打了起来,小腿中弹受伤后往家寄了封诀别信,就再没消息了。
这也是为什么,小波罗一路上那么关注各地的教堂,还总问谢平遥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那在你们中国,一个外国人逃难,会投奔另一个外国人吗?”
在小波罗看来,他那受了伤的弟弟要是真的私自脱离了战场,肯定也会选在运河沿岸落脚,而除了各地的教堂,他在中国根本无人投靠。
可是,走到生命尽头的小波罗,刚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条河,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它的沉郁雄浑的生命力,却再也没有机会完整地走上一遍。
最后,他只能怀着满腔的不甘和遗憾,被葬在了通州的运河边上。
而直到一百多年之后,京杭大运河的申遗引发了一系列考古挖掘,那封藏在手杖里的信再次面世。
再结合邵家传下来的罗盘,孙家的相机故事,谢家对运河的狂热,周家对意大利语执念,以及马思意晚年执意改名背后的隐情,几家的后人才被宿命般地聚集在一起。
通过几人大胆地设想和强劲地虚构,当年的真相这才得以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