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8年,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的蒋胜男提了许多广受关注的建议和提案,其中不少推动了政策的改变。蒋胜男告诉经济观察报,这几年提出的每一个建议和提案,对她来说都“非提不可”。
作者 |张铃
图源 |图虫创意
在2025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蒋胜男提出的关于删除离婚冷静期条款的提案,成为讨论度最高的提案之一。
蒋胜男是知名作家,代表作有《芈月传》《燕云台》《天圣令》等。过去8年,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的蒋胜男提了许多广受关注的建议和提案,比如增加男性陪产假、提高性同意年龄、推进法定婚检、保障配偶知情权、拐卖儿童买卖同罪、公务员考试取消35岁限制、落实八小时工作制、保障农村妇女土地权益、为基层减负、删除离婚冷静期条款等。
这些建议大多关心妇女儿童的权益、关心年轻人的生存状态,其中不少推动了政策的改变。蒋胜男告诉经济观察报,这几年提出的每一个建议和提案,对她来说都“非提不可”。
以下是经济观察报与蒋胜男的对话:
改变发生了
经济观察报:2024年,你提出的推进农村妇女土地权益保障的提案,已经被写入了法律。为什么会关注这个问题?提交提案后是怎么推动现实改变的?
蒋胜男:2022年,我建议推进拐卖妇女儿童的买卖同罪时发现,拐卖并不是发生在我们想象中的穷乡僻壤,而是发生在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同时交通比较发达、经济不算差的地方。我做了调研,发现很多地方买媳妇、高彩礼都是因为女性少,男女比例失衡。
为什么人们一定要生儿子?传统文化中确实有重男轻女思想,一些地方移风易俗也做得不够好,但是,不可能所有想生儿子的人都被封建思想浸染了,有一些想生儿子的人是有利益取向的。我做调研时,有人说了一句话:“生儿子有地分。”所以,我又去调研农村集体经济,发现女性权益的保障不够。
我们国家实行包产到户以后,农村的生产活力被激活了,这个政策起到非常好的作用。但与此同时,这个政策又和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结合起来,因为户主是爸爸,是丈夫,甚至是儿子。农村有一些女性的土地权益没有被照应到。比如,人们默认出嫁女的土地在丈夫处,一旦离婚,夫家就没有她的地,娘家也没有她的地。再比如,一部分大龄未嫁的女性在到了一定年龄时,她原有的土地权益也被取消掉。
我为什么要在去年提出这个提案呢?因为我了解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法》正在征求意见,即将出台,我也在网络上看到大家在提意见。我就想,如果我能在这个时间节点把它作为提案提出来,是有可能把民意反馈到法律中去的,有可能对条文的修改起到一定的推进作用。
去年两会上,我的提案就得到了全国政协提案委的重视,并被迅速反馈到相关部门。2024年6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法》最终通过,我提出的意见被写入了法律。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对“何为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成员”作出规定:妇女享有与男子平等的权利,不得以妇女未婚、结婚、离婚、丧偶、户无男性等为由,侵害妇女在农村集体经济组织中的各项权益。
我觉得这些内容被写进法律,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力量,包括立法者,包括撰写条文的法律工作者,也包括在征求意见期间所有提交意见的呼吁者。大家都在为这件事接力,我也在其中接了一棒。
2024年年底,我收到了中国政协提案委“提案办复证书”,这是比较难得的,我的提案在当年得到了完全办复。这就说明我提出的这条提案被接受了,而且已经办妥了。我也是第一次拿到这个证书,我非常欣慰。
经济观察报:过去8年,你的很多建议都是广大群众非常关切的问题,其中还有哪些推动了现实的改变?
蒋胜男:还是比较多的。
比如,2019年,我在做全国人大代表时提出了加强外卖食品安全监管的建议。那时,外卖网站上线不久,还比较自由,人们可以自行在网站上开户成为商户,就像开淘宝店一样。有人和我反映,一些没有卫生资质的人也能注册成为商户,外卖员有没有中途打开过或吃过食物也无法保证。我是网络作家,所以经常会在网络上跟读者沟通,有人就告诉我,打工人、年轻人吃外卖比较多,对外卖非常依赖,对外卖食品安全有很大疑虑。
那一年,我的这一建议成为全国人大十大重点建议。我应邀与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以及省、市、区级监督管理局一起去杭州市西湖区做调研,我们走访了外卖平台、餐饮店家、外卖骑手驿站,讨论如何去改进外卖食品安全。
后来,外卖平台的数据都被接入当地市场监督管理局的后台,政府工作人员可以直接调阅外卖平台商家的持证率、从业人员持证率,也可以直接看到人们关于食品卫生安全的投诉。那一年年底,外卖平台商家和从业人员的持证率从原来的60%多提高到了96%以上。拿到外卖时,人们可以看到外卖上有一个封条,能够保证外卖从出餐到手中的过程中没有被打开过。
这件事让我非常受鼓舞,原来我提出的建议真的能让现实得到很大的改变。
我在2019年提出的另一个建议也让我印象深刻。作为网络作家,我和同行有个共识:网络文学的原创维权太难了。有些地方对于知识产权的理解就仅限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商标法》,包括司法部门也是如此。我们找不到合适的律师。法律界专家告诉我,现有的知识产权人才培养是按照过去的思路来的,培养出的是法理型人才,对于日新月异的社会所需要的知识产权应用型人才的培养是缺失的。
根据这些专家的意见,我写了关于推进知识产权应用型人才培养的建议。这个建议也得到非常大的反响,几十名高校教授和法学界前辈联名写来感谢信。这一年的下半年,这个建议得到教育部反馈,知识产权应用型人才被纳入人事劳动部门的职称评审考评。第二年,国家知识产权就开始在高校示范建设,110所高校开始试点进行知识产权人才培养。
2020年,有一个叫“紫丝带妈妈”的群体找到我,在离婚以后,她们的配偶无视法律判决,恶意抢夺、藏匿孩子,一些法院也因为抢夺、藏匿者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而执法不力。第二年,我就提出了关于完善拒执罪的司法解释的建议,此后两年,关于恶意抢夺、藏匿孩子的拒执罪执行有了很大进步,有很多妈妈联合给我写了感谢信,在网上给我留言致谢。
2022年,我关于买卖同罪的建议也成为那一年的全国人大十大重点建议,对打拐事业也起到非常好的作用。
需要更多人“接一棒”
经济观察报:很多人把你称作“女性的代言人”“人民的好代表”,你怎么看待这样的标签?
蒋胜男:我是比较开心的。
其实,有很多事情是大家原本就在做的,只是我作为代表、委员,我看到了(大家的努力),我添一份力。我一直觉得,我只是在一场场接力赛中,主动地去接了一棒而已。很多事情的整体完成是靠大家共同的努力。
经济观察报:需要更多愿意主动去“接一棒”的人。
蒋胜男:是的,我觉得中国司法的进步、社会的整体向好,是需要每个人出力的。
经济观察报:很多人可能也想参与公共事务,但不知道怎么参与,或感到困难,你可以给他们一些建议、鼓舞吗?
蒋胜男: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能做得很好的,最早时,我也是在地方参与献言献策。现在很多地方都有意见箱、市长邮箱,大家都可以去献言献策。平时在单位里工作时,大家也可以献言献策。大家也可以实地去帮助别人做很多事情,你做了这些事情,别人都能看得到,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人人都去参与,人人都去发声,就会有一个更好的世界,而且你发声多了,你就会被人看到。
经济观察报:你本身是一名作家,是不是也是一直参与和发声、一步步被人看到,才成为代表、委员的?
蒋胜男:是这样的。早些年,我在艺术研究所工作,单位里或市文化局有建言献策的机会时,我都会积极参与,这样渐渐就会被人看到。我参政议政的能力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提升的,谁都不是一开始就能做得很好的。
经济观察报:你会和网友、专家有很多沟通,可以具体讲一讲这种沟通吗?
蒋胜男:提出建议前,我会做大量调研。有的建议是有人向我反映的,也有一些建议虽然没有人直接向我反映,但我在网络上看到了人们的呼声,我就会针对性收集资料。有时,我觉得收集的信息比较匮乏,去走访一个地方也只能拿到一个地方的数据和情况,我就会在网络上公开征集。
比如,去年我在做为基层减负这一提案时,就在微博上公开了我的邮箱,也鼓励大家在微博文章下面留言。后来,我收到了几千条留言、七八十封比较长的邮件,而且来自天南地北。网友给了我非常多的数据,其中包括一些详细的、具体的案例。我发现基层的一部分负担甚至被转移到了中小学教师身上,这一点我之前只是听说过,但不了解具体情况,这些留言和邮件给了我大量数据。
我提出为基层减负这一提案后,在分组讨论时,一位领导同志来走访探望,他特地提到:“《芈月传》的作者蒋胜男今天提了为基层减负,这个挺好。”去年两会结束后,大概三月底,很多地方就开始出台减负文件了。很多人和我说,“蒋老师,您这个提案真有效,我们原有的很多打卡、竞赛、截图上传任务都取消了。”
每一个建议都“非提不可”
经济观察报:你曾说过,第一年当全国人大代表时有点紧张。
蒋胜男:我是在2018年1月的浙江省两会上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的,2月我就要参与集中的会前培训,要提交建议。当时,我整个人是比较慌的,时间那么短,我该说什么?所以,当全国人大代表的第一年,我处于不知道该写什么、说什么的状态。
那年,我写了一个关于维护原创的建议,因为没经验,拉拉杂杂的把能想到的全放进去了。在一个建议里头,提了那么多的要求,该哪个部门接收?不晓得。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其实“一事一议”就是你希望某件事情向某个方向改变。
经济观察报:你提的很多建议都是公众关注的民生问题,其中不少和女性权益相关,你主要关心什么样的问题?
蒋胜男:我在参与宣讲时,曾有基层人大代表问我:应该提什么样的建议?你怎么有那么多可提的建议?我说,其实我的建议来来去去也就是三个问题:
第一个是妇女儿童的权益问题,也就是生存问题。在生活中,女性会遇到很多问题,每一个问题背后都包含着很多复杂问题。比如生育率下降,背后就涉及婚姻中的保障、离婚冷静期等等,仅仅围绕这一个问题,每年都会有新的可讲述的东西。
第二个是文学原创的维权和保护问题。每一年,我基本上从会从这个话题中衍生出建议,比如知识合同的问题、成立全国网络作家协会的问题。
第三个是年轻人的生存状态问题。从一开始的外卖安全问题,到后来的“996”、35岁边缘化问题,都是年轻人、打工人遇到的问题。
经济观察报:在这8年的履职过程中,有没有问题会让你有“这个建议我非提不可”的感觉?
蒋胜男:有很多。比如35岁边缘化问题,我是非提不可的;“996”问题,我是非提不可的;“紫丝带妈妈”的问题,我是非提不可的;拐卖妇女儿童的买卖同罪,我也是非提不可的。如果一个问题不是已经到了非提不可的程度,我也会再考虑考虑的,放到两会去提了,那就是已经非提不可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