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在三十年前当小孩子的时候,当这个季节,我一天至少将这十四个字哼上十几遍。于今山窗里的小书案上,供着一瓶自采的山花,红色的杜鹃,火杂杂地像一团血。金银花伸着黄白的鸡爪,菜油灯光里,吐出兰花的香味。窗子外池塘里,三五头青蛙,敲着小卜咚鼓儿,和那菜地里的新虫声,吱吱儿和唱,孟夏夜之歌,自然地在唱奏了。我搁笔悠然神往,“青灯有味忆儿时”,憧憬着我故乡的四月。

读者恕我有点顽固,这个四月,是指的农历四月,其实应该说是五六月之交的。但一用五月或六月的字样,被我那先入为主的记忆所误解,就以为是三伏炎天,而不复曾想到“才了蚕桑又插田”的风味。好在这是谈农村味,我们就偶然带些“土气息”,算是四月罢。



这个日子,正是“四月南风大麦黄”了。麦陇上风吹过去,将麦丛吹着一层盖下,一层涌起,造成了我们诗人所谓的麦浪。有些麦田,是已经收割了。农人们戴着斗笠,穿着捉襟露肘的蓝布褂儿,一挑挑的金黄色麦捆,不断地向大麦场上送。那里有无数农家妇,高举着竹连枷棍子,摇撼着上面竹拍子噼啪噼啪打着场上铺着的麦穗。她们的装束,现时才被城市里摩登妇女学会。头上蒙一块布帕儿罩着通红的脸(不是胭脂抹的,是太阳晒的)。两只袖子,卷到了胁窝,露着肥藕般粗的手臂。当我穿了蓝竹布长衫,站在冬青树下看她们时,一位十七八岁的村姑,放下了竹拍,扯下她头上的花布帕儿,撩着短发下的汗珠,转了大眼睛,向我露着白牙齿一笑。“大先生,你也来试一下?”这一管的短镜头,使我三十年来,几自未曾忘却。

村庄口上,树叶子全绿了。杨柳拖着长条,随风乱摆,像一幅极大的绿裙子,摇着夏威夷之舞。楝花(俗称苦栗树)发着清香,一阵阵吹落着紫花的小细瓣,洒在草地上,洒在池塘的水面上。小鸭儿小鹅儿还没有脱乳毛呢,黄黄儿的一群,漂浮在淡绿色的池水面上。小女孩们坐在塘埂的树荫下,将麦梗结着螺蛳,结着小篮子。新熟的蚕豆(四川话是胡豆),各家炒得有一点,小孩子衣裳里,巴鼓鼓地装了一袋。结着玩意儿,偶然塞一粒到嘴里去咀嚼,其乐无穷。这是村庄上最闲适的一角落。

绿树荫里,布谷鸟叫着“割麦栽禾”,溜亮而又清亮。尤其是下毛毛雨的天,听着之后,教人想到乡村是格外地忙。这时,麦子在几天之内全收割光了,半丘陵地带的稻田,全放满了水,田缺口里,有剩余的水流出去,淙淙作响。这种响声,农人听到之后的那一分愉快,决非公子哥儿听梅调或璇宫艳色唱片所能比拟于万一。天上尽管是斜风细雨,你可以看到许多斗笠之下,一袭蓑衣,在水田里活动。陪着他们的,是伸着两只大角的牛。雨水和泥浆,终日在牛身上向下淋着。他气也不哼一声儿,在水田里,牛也兀自低了头背了犁一步步地慢慢走。诗人又说了:“雨后有人耕绿野。”他以为是一种风景,可是让他来试一下,也许就不会有什么风趣了。



天晴了,村庄后的大山,换了一件碧绿的新袍子,太阳照着,实在好看。山上有时有一条垂直的白带子,界破了绿色,那是瀑布,村庄上的树,也格外地绿,人站在树下,凉阴阴的。墙头上的黄瓜蔓儿,结了许多淡黄色的花。水塘里漂着碗口大的嫩荷叶。我们来乡下的城市少年,又耳目一新。但这在农人所感觉的,却是忙,忙,忙。请试言之:老祖父凭着他七十岁的人生经验,料着天气要大热,秧田里的青秧太老,不好插田,第一天下午,就四处找村子里的小伙子,“明天请到我家吃插田饭”。老大老二,被邻村人约去插田,天不亮出去,天黑未回。不如此,自家插田,请人家来,人家是不卖力的。大嫂二嫂打了麦回来,点着油灯,煮咸蛋,磨糯米粉,预备明天绝早的插田饭。半大的男孩狗儿带了半天星斗的微光,牵牛到塘里,洗掉她身上的泥。还有大些的小三叔,下午被老祖父带着在秧田里拔秧,陆续地捆着秧把。腿上被蚂蟥叮了一口,鲜血直淋,气它不过,将一根秧秆缚了它回来,将生盐和烟丝来呛它,看它化成水,以当工作的余兴。老祖母在灶下生柴火,蒸着过年留下来的最后一方腊肉,口里念念有词,数着明日插田饭的菜。小女孩也别闲着,一面带两三岁的小弟妹玩,一面摘豆荚。豆藤儿正堆了半个屋角,还没有清理出来呢。

插田日到了,不管是晴是雨,鸡一啼,全家人就起来。灯火照耀中,交换插田工的村友,成群来到草堂里坐下。老祖父率督着小伙子,大盘子盛着腊肉、豆腐、糯米粑,向桌子上送。天不亮,大家就吃第一餐插田饭。东方微明时,平原水田里,一簇一簇的农人,已在分群工作。挑秧担子的,撒秧把的,往来在田埂上。插田的农人,三四个一排,弯着腰在泥水里插秧,泥水被插着哗唧哗唧地响。这样,一直到太阳落下山去为止。但那布谷鸟还不肯罢休,绿荫里面,兀自唱着催耕曲,“割麦栽禾”。

农家乐,在外表上看,也许如此。乡人最忙的时候,我常是站在大路上的树荫下看。农夫们戴着灰色的草帽,赤膊上披一块蓝布遮着太阳,两只光腿,深插入泥浆里。手拨泥水,将秧一行行插着。口里大声唱着山歌:“一个女人路上行”,或者“姐在房里头想情哥”。尽管唱词十分的诨,古板的老祖父好不见怪,甚至还在田埂上歇下旱烟袋和上一句。插田的农夫,都有这个嗜好,到了中午,插秧插到累了,满水田里是山歌声。除非说这就是他们的乐。

我曾叨扰过第二顿插田饭(午饭),颇也别有风趣。韭菜炒鸡蛋,内加代用品面粉。糯米粑,上面堆着红糖。红烧肉像拳大一块,不加作料。新黄瓜片煮豆腐,没有酱油,汤是白色的。这都是用大盘子盛着的,摆满了一桌。照例还有一瓦壶烧刀子,每人可喝三杯。有时,主人多加一盘下酒之物,如咸鸭蛋之类,那就太令人鼓舞了。除非说这就是他们的乐。

不过,由我想,农夫人是不怎么乐的。太阳那样晒人,我看他们工作,自己却缩在树荫里呢。田里的泥浆水,中午有点像温泉,插秧的人,太阳晒着背,泥浆气又蒸着鼻孔,汗珠子把披的那块蓝布透湿得像浸了盐水。皮肤晒得像红油抹了,水点落在上面会滑下来。但泥浆却斑斑点点,贴满了胸脯和两腿。于是我了解他们为什么唱山歌,为什么中午的山歌,唱得最酣了。

在灯下陆续地想,我们仿佛已站在天柱山脚的水田中间,及“绿树村前合,清泉石上流”的环境里。山歌涌起,我正玩味着这是苦还是乐?一只灯蛾,将灯光扑了两扑,打断我的幽思。七旬的老母,十六岁的大儿子,正在这个场合眼看农忙。而那里距前线,只七十华里而已。我不能再想,我也就不忍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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