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报连载著名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岭记》,本书是贾平凹第一部以“秦岭”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长篇小说。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长于斯的秦岭,在这里挖掘出《山海经》《聊斋志异》等传统古书中蕴藏的传统文化基因,将秦岭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来,为读者奉献出一部在心里累积多年的秦岭山川草木志、动物志、村落志、人物志。《秦岭记》以笔记小说的形式讲述了近六十个秦岭故事。让我们一同在这部长篇中,感受贾平凹笔下秦岭山川里隐藏着的万物生灵,河流里流淌着的生命低语,万千沟坎褶皱里生动着的物事、人事、史事。
每年的秋天,景步元也是从数百里外赶来,但他来了并不直接上山,要在客栈里住上一宿,沐浴净身,然后第二天沿着那两千八百个石阶上去,一步一叩头,直到双膝肉烂,额头出血。
二十年过后,景步元六十八岁跌一跤,瘫痪在床,再没法来朝拜。而独堆山下,已经是一个旅游小镇,商铺林立,游人如织。蓝峪河里筑起一道坝,把水聚起来,镇子中间就有了一个湖。不知道怎么,湖边的柳也珍贵了,传颂着古人柳枝相赠的美好浪漫的友情和爱情,那一枝柳条便卖到了一元钱。又曾几何时,兴起了放生,香客们从庙里礼佛下来,都要到湖里去放生。这成了一种仪式,更成了一种时髦。桂树下的场子上便开始有了无数的提着桶卖鱼的,或用葛条吊着鳖卖鳖的。这些卖鱼卖鳖的都是镇上人,他们白天把鱼鳖卖给香客放生到湖里,晚上他们又从湖里打捞了翌日再来桂树下卖。
一年的八月,又是八月,天上呼雷闪电,庙就起了火。当时是后半夜,庙烧起来是红光一片,镇上的人知道后,在两千八百个阶上都站了人,把湖里的水一桶一桶往上传递。传上来的水越多,火烧得越旺。到天明,整个大殿都没有了。
而桂树还在,树上的金黄花蕊在这一夜里全部坠落,地上铺了一层,足有四指厚。
二十一
青埂山海拔一千七百米,汶河从山的西坡起源,往东流四十里注入汝河。这是一条河床最陡、流速最急的河,但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干涸了。沙子是渴死的水,大到笸篮小到圆笼的石头是渴死的浪。两岸草木苍青,而河里的沙子和石头生白,即便在夜里,也白得发亮。
河边有一个村庄,叫地窝子,两条竖巷三条横巷的,但已经很少见到年轻人,活动的只是些老人。在巷里迎了面,这个说:还没回来?那个说:还没回来。这个说:不回来就不回来,由他去。那个说:不回来就不回来,由他去。他们昨天迎面了这样说,今天迎面了还这么说,说的是去了汝河口县城里的儿子或女儿。县城里是繁华地呀,有商场有酒楼,有歌厅和网吧,儿女们在那里醉生梦死,就是不愿意回来。这世道咋成了这样啊,他们没有答案,这个拿眼睛看着那个,那个拿眼睛却看着房顶瓦槽里长出来的瓦松。他们都咳嗽了。这个一咳嗽带出了屁,那个一咳嗽也带出了屁,谁不笑话谁,掉头各走各的。
他们相约着会一块去放牛。牛也是老得步履趔趄了,镇上的屠宰场曾经来收购过,他们很愤怒,骂人家是谋杀。现在,风和日丽,他们吆着牛去河滩吃草了。
牛在吃草,他们会坐在河里的白石头上,相互很少说话,坐着坐着就打盹了,脑子里却追溯着以前汶河的景象。那是满河的水啊,汹涌而下,惊涛裂岸。风在水上,浪像滚雪一样。空中鹰隼呼啸,崖头的树林子里猿声不断。他们常常从上游往下运木料,木料用葛条结成排,也有竹排和柴排,上面载着收买到的瓮装的苞谷酒、腊肉、核桃,成捆成捆的龙须草和榛子,还有猎来的黄羊、果子狸、野猪,野猪是杀了的,那颗肥头的鼻孔里插着两根大葱。木排竹排柴排随波逐流,两边的沟壑大起大落,闪过的是一层层梯田,是石灰石场,是砖瓦窑。撑排的人全都扎着裹腿,腰里系根皮绳,嘴里吆喝着:特色!特色或许是看到了“农业学大寨”的战果而激情鼓动,或许是得意于自己在与波浪搏斗中的英勇无畏,或许什么意思都不是,觉得吆喝着舒服就吆喝出来。木排竹排柴排在崖脚下冲撞,发出沉沉的响声。有人掉到了水里,又很快冒出头,手抓着排尾跳上来。而遇到了旋涡,那个柴排在打转,似乎是要翻呀,却终没翻,有惊无险。转过了红石壁下,水势平缓了,将排拴在几棵松树根,跳上岸便往一片竹林里去。高高低低的瓦屋,每个屋门口都站着一个年轻女子,老远的打招呼。招呼过来了的那就是哥,没招呼过来的,拿着帕帕的手在空中打一下,鼻子里响声哼。进了瓦屋,有茶有烟,店老板热情,朝着隔档里喊:上酒上鱼呀,来两个妇女!遗憾的是,他们谁也没有去过青埂山上的汶河源头看看,只说以后会有时间的,没料河说干涸便干涸了,一晃人就老了。
坐在河里白石头上的老人们差不多都笑起来,笑起来却都无声。远处的牛走着还在吃草,步子越来越慢,像是上屠场一般,后来全卧下来反刍,而无数的苍蝇蚊虫就落在身上,把鼻眼都糊满了。
二十二
秦岭中段多地震,当地人说是走山。最近的一次走山是一九九五年,火神崖没有了,羊角山向北缩短了三里,而羊角山东边的屹甲沟,两边的梁四分五裂,沟里的纸坊村完全被泥石流压埋,后又形成堰塞湖。
纸坊村十一户人家,都姓黑,合伙开办了纸坊,做宣纸,更多的做祭奠用的火纸。走山的那天下午天就下雨,屋檐吊线的,后半夜门闩子摇得哐啷啷响,接着炕面子像是上了牛背,颠得厉害,把人从炕上撂下来。有人哑声地喊走山了,脸盆子敲得咣咣响,各家都呼儿唤女地往屋外跑,还没跑出来,瞬间里泥石流就把一切都埋没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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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编 | 姜 琼
审 核 | 张建全
终 审 | 张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