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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还有人看散文吗?
这是一个从上世纪就开启的文学命题。
而整个二十世纪,对这个问题给出最好答案的人,是汪曾祺。
隽永、洒脱、有味道、有意思、娓娓道来......人们用了太多的词去形容汪曾祺和他的散文。
翻开书,在咸鸭蛋和龙井茶这些琐事杂物之间,汪曾祺苍老之中带着些狡黠的面孔又浮现在读者的眼里。
“我和我的读者行将老去”,这是他老师沈从文的感慨,但汪曾祺不信这个邪。
斯人已逝,但散文读者还在一代又一代的复现,这是对作者最好的悼念。
今天是3月5日,也是汪曾祺诞辰105周年纪念日。
我们不该忘记这个小老头儿。
1920年,汪曾祺出生在江苏小城高邮,三岁丧母,同父亲和爷爷奶奶生活。
汪家家底殷实,祖父是前清秀才,酷爱收藏古董字画,父亲汪菊生也沉迷于琴棋书画,尤其精通绘画和篆刻。
虽说缺少母爱,但汪曾祺和父亲关系很好,汪父作画篆刻、吹笛吹箫,汪曾祺就在旁边边看边学,生活有滋有味。
长大后的汪曾祺烟酒不离手,也是跟父亲学的。
汪曾祺青年照
汪家在京杭大运河旁边,小时候的汪曾祺常常去河堤玩,看渔人打鱼,听渔舟唱晚。
上了小学,每天放学后汪曾祺也不着急回家,而是在东大街四处乱逛。
杂货店,豆腐店,卤烧店,布店,酱店,爆竹店,烧饼店……他看人做工,对什么都感兴趣,都想探个究竟。
初中时,汪曾祺数学不好,做数学题常跳过论证步骤,直接得出结论。
但文章绘画都很优秀,最喜欢国文老师高北溟,尤其喜欢听他讲明代归有光。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吴昌硕 《枇杷树》局部
疏淡又真切,朴素而凄婉,对汪曾祺产生了很大触动。
归有光和高北溟都对汪曾祺以后的人生产生很大影响。
汪曾祺写文章得归有光妙处,颇有晚清散文大家的风范。
而老师高北溟,也作为原型参照,被汪曾祺写入了小说《徙》当中,感人至深。
“我事写作,原因无它;从小到大,数学不佳。”
这是汪曾祺对自己的评价。
17岁时候,汪曾祺给女孩写情书,辗转反侧,父亲给他点上一根烟,也来帮忙出主意。
后来汪曾祺这样形容和父亲的关系:
“多年父子成兄弟”。
汪曾祺19岁那年,日军进攻到高邮城外。
汪曾祺为躲避战乱顺势南下求学,最终辗转到昆明,成功入学西南联大。
青年汪曾祺
在西南联大,汪曾祺继续延续着自由散漫的作风,经常逃课去图书馆或茶馆,一待就是一整天,成绩极差。
西洋通史课上,老师要求上交手绘的马其顿国家地图,汪曾祺最后拿到的批语是——
“阁下之地图美术价值甚高,科学价值全无。”
体育老师很反感汪曾祺,考试甚至直接给了不及格。
但西南联大自由的学风并未给汪曾祺带来太多学业上的压力,凭借他的诗文才华,还在学校赢得了“联大才子”的美誉。
老师沈从文十分看重他的文采,100分的习作,能给他打到120分。
汪曾祺与恩师沈从文
20岁的汪曾祺受鲁迅和伍尔夫的影响,写下短篇小说《复仇》,古典的语言搭配西式意识流手法,得到了沈从文的极大赏识。
但名誉归名誉,现实生活上,汪曾祺还是免不了犯窘。
战火纷飞的年代,汪曾祺几乎断掉了和家庭的联系,没有经济支持,只能想办法靠自身糊口。他去中学代过课,也吃过野菜、睡破棉絮。
但好在精神生活富足,在西南联大的日子仍是汪曾祺生命中最难忘的时光。
他在校园里留长发,穿破旧蓝布衫,烟不离手,趿拉着一双破布鞋,俨然一副颓废又自在的文艺青年。
汪曾祺(中)与同学合影
那时日寇飞机时不时侵扰昆明,警报一响,联大的师生就要往郊外跑,叫“跑警报”,等警报解除后再返回校园。
习惯了动荡的生活,许多人常常等到最后一声紧急警报响才动身,一些人成双成对,带上零食和女友到郊外避难。
在郊野找个坟头靠着,或者找个山沟钻进去,在里面看书、闲聊、吃食、打桥牌。
西南联大毕业生合照
在后来的汪曾祺回忆性散文《跑警报》里,他记下来两则西南联大学生的趣事:
一位是姓罗的女同学,警报一响就开始洗头。锅炉房的热水没人用,她想洗多久洗多久。
还有一位姓郑的男同学,一有警报就开始煮莲子,警报解除了,莲子也煮烂了。
“跑警报”的日子虽动荡,但在汪曾祺看来,也妙趣横生。
40年代的西南联大,汪曾祺那批同学毕业要求里有一条是去国民政府军里服兵役,给美国顾问当翻译。
彼时汪曾祺生活相当困顿,因为没有一条完好的裤子,碍于面子没去参加兵役体检,由此未能顺利毕业。
以后来者的角度来看,“一条破烂的裤子”可能更像一个并不完美的由头。
青年汪曾祺
真实的汪曾祺当时对自己的外语水平并不自信,同时军队的高度纪律化与他随性散漫的生活理念相悖。
虚实种种原因,昔日的“联大才子”最终没能拿到毕业证书。
离开联大的汪曾祺在朋友的帮助下,勉强于昆明一所私立中学入职,两年后感到前途渺茫,辞职去了上海。
因为没有文凭,汪曾祺在上海的求职四处碰壁,最严重的一次甚至想到自杀。
某个情绪失常的下午,汪曾祺摔碎酒店里的茶杯和镜子,烧毁自己手稿和随身书籍,拎着一瓶酒去了黄浦江边。
与他要好的几个朋友去找他时,发现他房间里一片狼藉,感知不妙,四处寻找后,幸而在江边寻得醉酒昏睡的汪曾祺,阻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沈从文得知后,骂了汪曾祺一顿,转而开始托朋友帮汪曾祺在上海谋得了一份教员的工作。
后来汪曾祺又从上海辗转到北京,在工作生活上都受到了恩师的不少接济。
汪曾祺《白送糖浆》 原载报纸
汪曾祺一直以来都以被沈从文赏识为豪,多年后大器晚成,不忘师恩,怀着恭敬的心情为沈从文写了许多篇作品。
“你手中有支笔,怕什么!”
沈从文的这番话陪伴汪曾祺度过了人生中许多艰难时光。
在北京工作的汪曾祺,虽有一腔倾诉欲望,但碍于阶级斗争愈演愈烈,只得将个人创作暂时搁置,在杂志社做审稿的工作,每日为他人做嫁衣。
即便再小心驶船、明哲保身,1958年秋天,因单位要完成“指标”,汪曾祺还是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张家口接受“改造”。
1958年,汪曾祺在张家口农科院下放劳动(右)
“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平淡了。”
汪曾祺曾在《随遇而安》中这样写。
许多人常把汪曾祺苦中作乐、随遇而安的态度拿来说道,却忘了汪曾祺也写过:
“人到极其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会生出这种比悲号更为沉痛的滑稽感。”
被打成右派之前,汪曾祺妻子施松卿整日提心吊胆,甚至精神失常,“经常出现自杀的念头”,还想将女儿推下阳台。
汪曾祺被打为右派的那天,回家见到妻子,脸上露出的不是悲痛,而是“奇怪的微笑”。
这“随遇而安”里有几分苦楚,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个中滋味。
汪曾祺与妻子施松卿
1961年,因为表现良好,汪曾祺摘掉右派的帽子回到北京,第二年在北京京剧院当编剧,创作了知名样板戏《沙家浜》。
江青赏识汪曾祺,认为汪曾祺可以“控制使用”。
汪曾祺说:“江青规定:要写‘大江东去’,不要‘小桥流水’。我只会写‘小桥流水’的人,也只好跟着唱了十年空空洞洞的豪言壮语。”
“四人帮”倒台后,梁清廉说:
“汪曾祺心花怒放,从来没见他这么高兴。”
以为终于等到自由,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纸罪状——
汪曾祺因为和江青往来较为频繁,被骂为江青的“御用文人”。
“样板戏团”时期的汪曾祺
上头还给汪曾祺“立了专案”,让他“交代和江青的关系”,审查持续了两年多,光交代材料汪曾祺就写了十几万字。
其子汪朗回顾那段历史:汪曾祺在家里发脾气,喝酒,骂人,甚至要把手剁下来证明自己清白无辜。
汪曾祺在儿女眼中的形象,一贯是可爱、温和的,在家在外,儿女都亲切称汪曾祺为“老头儿”,这次事件对汪曾祺的打击可想而知。
本是政治运动的受害者,最后反被指认为“帮凶”。
汪曾祺一家
后来有人问他,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也只是淡淡回答:随遇而安。
“恢复年轻时的天真的热情,恐怕是很难了。他们对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对现实多多少少是疏离的。受过伤的心总是有璺的。人的心,是脆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1980 年,动荡的余波逐渐平息,汪曾祺的生活归于平静,重新有了提笔的冲动。
这时的汪曾祺,已经六十岁。
经历了二十年动荡,再次提笔,写什么?
汪曾祺
那时候“伤痕文学”大肆流行,被迫害的文人们纷纷站出来揭露文革带来的种种创伤,用笔杆子宣泄心中的冤屈与苦楚,或悲泣,或批判,不吐不快。
汪曾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用了十天时间斟酌,打磨出来的却是小和尚和农村小姑娘的初恋——《受戒》。
同事朋友们读过之后,都喜欢,但又都说,发表起来很难。
不揭露旧的,也不歌颂新的,发表这些不三不四的小情小爱有什么意义?
汪曾祺在写作
《北京文学》的负责人李清泉看了小说后,经过反复考虑,还是将其发表在了《北京文学》第十期。
令汪曾祺没想到的是,小说震动文坛,各大报刊接连发文交口赞誉,汪曾祺一夜间在文坛大红大紫了起来。
作家阿城回忆起第一次读到《受戒》的感受——
“看完如玉。”
不需要执着什么“意义”,真善美本身已足够珍贵。
汪曾祺《受戒》中寺庙原型菩提寺
《受戒》的成功激励了汪曾祺的创作,《异禀》《大淖记事》《岁寒三友》《故里杂记》等以故乡高邮生活为背景的小说纷纷发表。
这些从凡人小事入手的写作,颠覆了以往宏大叙事的审美风格,历史在汪曾祺笔下只变成了一个背景,底色,节奏的标点。
不追求从现象中提取本质,而是描摹人间日常种种,他的文字很容易使人忘记周遭的一切,只浸入作者勾勒的氛围和印象里。
……一饼紫酱色的脸,眼角微睁,黑嘴,下唇向外略微突出。因此造成种傲慢,一种旁若无人,玩世不恭的神情。一种绝望的苦吐,徒然的努力。你可以从下面看出难尽的折磨。无穷的迫害与屈辱,一个不断疲老的灵魂不断的忍受。一个爱好花、月亮、感伤的音乐、喜欢把小孩子骑在肩上面按拍子跳舞的灵魂。细致的、敏感的灵魂。孤独的灵魂。一个头等丑角最常有的表情。
……好老板,我看见你特为给他捞了一捞,一个几乎完整的鸡头呢。老板你自己定也喝酒。你回过头来,你笑。笑得很好。多年来我还记得那个笑。你跟你家里定过得不坏,她头上戴了一朵花,我看见。(汪曾祺《磨灭》)
汪曾祺手稿
汪曾祺说: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
有美的和谐,善的和谐,也有感伤的和谐。
宗白华先生指出,中国传统美学有两种美感—— “错采镂金”之美与“芙蓉出水”之美。
汪曾祺显然是后者。
汪老以美学的态度对待人生,这种美不是精致的美,不是小布尔乔亚的美,而是朴拙的美,朴拙中又包含蕴藉与知性的美。
汪曾祺和家人
汪曾祺平日里妻管严,喝醉了之后却像小孩儿一样玩闹:
“你们以后多对我客气点儿,我可是要写入文学史的人。”
虽说比起“伤痕文学”对政治的沉痛呐喊,汪曾祺坚守的还是对日常生活的描摹,但就像他自己说的:
“恢复年轻时的天真的热情,很难了,人心是脆的。”
给多数人留下印象的是写《受戒》和《人间草木》的汪曾祺,一个充满趣味和知性的汪曾祺。
1993年汪曾祺与妻子在海南
但在80、90年代,也就是汪曾祺的高产时期,其风格逐渐出现了一些转变,健康爽朗的主基调在衰退,悲凉之气愈加浓郁。
他写《黄油烙饼》——
……奶奶不行了,她浑身都肿。用手指按一按,老大一个坑,半天不起来……他为什么这样兴奋?蘑菇是可以吃的呀!他一边用线穿蘑菇,一边流出了眼泪。他想起奶奶,他要给奶奶送两串蘑菇去。他现在知道,奶奶是饿死的。人不是一下子饿死的,是慢慢地饿死的。
他写《徙》——
废科举,兴学校,这个小县城里增添了几个疯子。有人投河跳井,有人跑到明伦堂去痛哭。就在高先生所住的东街的最东头,有一姓徐的呆子……念到曾经业师浓密圈点的得意之处,摇头晃脑,昂首向天,面带微笑,如痴如醉,仿佛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天地间只有他的字字珠玑的好文章。一直念到两颊绯红,双眼出火,口沫横飞,声嘶气竭。长歌当哭,其声冤苦。
街上人给他这种举动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哭圣人”。他这样哭了几年,一口气上不来,死在街上了。高北溟坐在百年老屋之中,常常听到徐呆子从门外哭过来,哭过去。他恍恍惚惚觉得,哭的是他自己。
但汪曾祺哪怕写悲剧,笔触仍然是温吞蕴藉的。
汪曾祺与作家贾平凹、彭匈
有人说他的小说是一种“柔性的悲剧”,始终不能直面残酷人生。
有人说他写的是政治运动里普通百姓的“内伤痕”,平静的叙述中也有一两声沉重的尖叫。
其师沈从文出身于部队,见惯了砍头,经历了视生命如草芥的兵荒马乱的年代,写出的仍是《边城》一样如流水蕴藉的文字,他想用文字造一座希腊小庙,庙里就供奉人性。
汪曾祺与沈从文身上体现了某种哲学的相似性,与其说逃避苦难,不如说试图超越苦难。
扎根于凡人俗事,同时也没抛弃作为一个文人的悲悯与关怀。
汪曾祺与出版家范用
汪曾祺《钓鱼的医生》里,主人公王淡人冒着生命危险涉过激流,淌着齐腰的水去到被洪水围困的村子里治病。
等到晚年回忆往事,汪曾祺说,王淡人其实就是我的父亲。
汪曾祺的儿女们说:“爸爸少孤,三岁便死了娘……人说没娘的孩子最可怜,但爸爸小时似乎过得还愉快。他的继母对他很好,父亲、祖父也很喜欢他,他还有个二伯母,更是对他疼爱万分……”
有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有人用童年治愈一生。
汪曾祺在查看手稿
汪曾祺的童年,给他的一生铺开了宽厚仁慈、随和蕴藉的底色。
在昆明西南联大,有时穷到没钱吃饭,就和同学卖了字典填饱肚子,饭后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说一些‘没有两片树叶长在一个空间’之类的虚无缥缈的胡话”。
他兴趣广泛,烹饪、酒茶、书法、水墨画、鸟虫、考古……被打为右派的日子,他研究马铃薯、成为喷波尔多液的打药能手。
汪曾祺
无论走到哪一步,都能给自己找点儿乐子,想点儿办法。
而多年后谈及老师沈从文的教诲,汪曾祺说,大部分好像都忘记了,只剩下一句话——
“千万不要冷嘲”。
一百零五年后,这句话还在嗡嗡作响。
参考资料:
1. 汪曾祺《随遇而安》
2. 汪曾祺《我在西南联大的日子》
3. 汪曾祺《跑警报》
4. 张天行《品行之外》,中国青年报
5. 甘草子《有信来. 沈从文与汪曾祺的师生情》,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6. 卓亦道《汪曾祺怒目金刚的一面》,宝应杂志
7. 王小惠《汪曾祺的“内伤痕” ——细读 <寂寞与温暖> 和 <云致秋行> 》 ,文艺争鸣
8. 顾乐远《论童年记忆和教育背景对汪曾祺创作的影响》,社会文化论文
9. 刘丹《生态视域下汪曾祺小说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学位论文
10. 孔小彬《传统和现代的会通—汪曾祺作品论》,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毕业论文
11. 纪录片——《汪曾祺》
内容策划:夏夜飞行 翟晨旭
排版设计: 洛溪 夏夜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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