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海侠


父亲第七次打来电话时,我正在工位上对着外卖盒发怔。搁在泡面桶上的手机漏出的声音带着麦秸味,我听见他压过拖拉机轰鸣的嗓门:“咱村物联网大棚上新闻了!你张叔家闺女用无人机撒药,弹幕都说‘赛博种田’……”工作台上那盆蔫头耷拉脑的绿萝突然晃了晃,不知是被空调的热风烘的,还是被老父亲话里的火星子烫着了。

记得那年我考上大学时,父亲也是站在玉米地里接电话。“我儿要为国家搞高科技啦!”他嗓子亮得吓跑一群麻雀。可毕业不过三年,我已经成了组里最老的“代码钉”——每天给海外游戏写氪金程序,最刺激的创意是设计皮肤特效。上周修复第217个相似bug时,我发现自己的头发比代码注释掉得还快。

老家屋檐下的冰溜子比我先到。惊蛰前一天,母亲在灶台前举着自拍杆直播,铁鏊子里的玉米饼翻出金浪。“老铁们看好了,惊蛰熏虫得用陈年艾草!”她冲着镜头吼,背景里是县农业局新装的LED屏,正滚动着我初中编程比赛的奖状照片。去年母亲学会了剪辑视频,把父亲调试无人机的笨拙模样和西红柿膨果的延时摄影拼在一起,配乐是《在希望的田野上》。那条视频被镇长转发后,父亲连夜打电话给我:“你妈现在粉丝比镇粮站仓容数都多!”

三叔抱着沾泥的触控屏冲进院子时,惊蛰的闷雷正碾过云层。“大侄子!这机器闹脾气了!”十年前他开着拖拉机送我去车站,斗里驮着我的拉杆箱;如今他管着五百亩数字化麦田,裤腰上别着智能气象哨。

父亲正用视频和南京专家讨论墒情。“瞧,专家正教我看云数据呢。”他咧着嘴,缺了半颗的门牙漏风,“这比摸土坷垃准!”我想起毕业那年他听说我拿到硅谷offer,蹲在麦垛旁抽了半宿烟,末了哑着嗓子说:“记着,麦子分蘖要看地温,人出息了得有良心。”

炸雷劈下来时,母亲手机正在拍我。她把烙好的驱虫饼塞给我,镜头直怼我发际线:“家人们看!这就是我儿——给外国游戏编刀光剑影,自己脑袋快成不毛之地!”直播间瞬间炸锅:“学霸哥回村种地吧!”“给咱整个种田游戏!”我摸着后移的发际线,想起工位隔壁“95后”同事的调侃:“你这脑门儿,迟早能当公司反光板。”

县农业局局长的电话和雷声同时炸响。父亲用沾着泥巴的手指戳开免提,听见对方说:“省里拨了专项资金,就缺个懂行的牵头人……”我盯着大棚监控屏上跳动的数据流,那些曾让我在深夜亢奋的代码,此刻正温柔地舔舐着番茄苗的根须。

母亲突然把自拍杆支到我面前。直播间标题刺目:清华码农回乡记。三万人在线围观中,她把烙饼铲塞进我手里:“家人们礼物刷起来!给学霸哥壮个胆!”弹幕瀑布般冲刷屏幕时,我终于将草稿箱里那封快躺成风干的蚯蚓的辞职信发送出去。

此刻我确信,二十四节气里最响的雷从来不在云里。今夜,雨幕中,有个码农把键盘调成了播种模式。蹲下身,听见春汛在土壤里爬行的窸窣。惊蛰到了,无数个我这样的游子,正被故土的长风撞开锈住的心门。三十年的光阴打了个转,终是让那声春雷,从云端落回了生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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