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历史的冰与火”,原载《中国社会科学》1990 年02期。旨在知识分享,如有侵权,敬请联系小编删除。

关于陶渊明的仕进与隐退,人们习惯于从一般社会思潮的角度去解释,也就是说比较重视他和魏晋希企隐逸之风的关系,他和儒、道两家思想的关系,这当然是应该的。但仅从这个角度考察,而忽视了他和当时各种政治势力之间的关系,他对当时一些重大政治事件的实际态度,以及他在从政期间真实的心理状态,仍然难以对陶渊明得到深刻的理解。本文试图寻找一个新的视角,将陶渊明放到晋宋之际的政治风云之中,就上述各点作一探索,进而希 望对陶渊明得到一些新的认识。

问题还得从陶渊明的仕履谈起。陶渊明先后出仕共五次:第一次起为州祭酒;第二次入桓玄军幕;第三次为镇军参军;第四次为建威参军;第五次任彭泽县令。第一次为州祭酒只有 短暂的时间,因不堪吏职而辞去,对说明他的政治态度关系不大,本文不拟细考。第五次任彭泽令,仅八十余日。即赋《归去来兮辞》,永归田里。求为彭泽令这件事本身就是退出仕途的准备,而这八十余日他已脱离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也可以不在本文细论。于是,本文把研究的重点放到陶渊明第二、三、四这几次出仕上,这几次出仕都是任职于军幕之中,投身于某种政治势力之下,对研究陶渊明的政治态度格外重要。

关于陶渊明和桓玄的关系,前人多有避讳,因为桓玄是逆臣,论者不愿把靖节先生和他拉扯到一起,这是很容易理解的。然而,陶渊明有三首诗足以证明他确实曾经投身于桓玄幕中。这三首诗是:《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后者更能说明问题,让我们先研究这一首: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世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虛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诗题中的“辛丑”,是晋安帝隆安五年,公元401年。“赴假还江陵”,陶澍释为“赴假还自江陵",增字为训,难以成立。而且细审诗的语气,应当是离家回江陵就职,而不是从任职的江陵还家。诗里说:“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怀役,意谓思念公事。陶渊明 说自己因思念公事而无暇就寝,半夜还独自一人赶路。这哪里是 回家的又吻?“赴假”二字,古直释为“急假”,他说: ‘假’与‘赴假’,其间有别。‘假’,常假。《晋书》:‘徐邈并吏假还’,是其例。‘赴假’,急假。《世说》:‘陆机赴假还洛’,是其例。”古直是就陶澍的说法进一步加以申述,意谓陶渊明因急事而请假从江陵还家,他仍然是把“还江陵”解释为“还自江陵”。朱自清不同意古直的解释 ,他说:“此文见 《自新篇》云:‘陆机赴假还洛,辎重甚盛。”此宁类‘急假’耶!抑机吴人,若云假还,何得向洛耶!足知‘赴假’当即今言销假意;渊明正是销假赴官,乃有‘投冠’‘养真’之语耳。”朱自清的意思是,陶渊明在家休假完了以后,回归他任职的江陵去销假,途中写了这首诗。我认为,朱自清对古直的批评是正确的,“赴假”的确不可释为“急假”,但他把“赴假“释为“销假”,仍然缺乏根据,“赴”并没有“销”的意思。《说文》:“赴 ,趋也。”《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故人之能自曲直以赴礼者,谓之成人。”孔颖达疏:“赴 ,谓奔走。”意思相近。“赴”意为“趋”,引申前往、投入,如“赴官”、“赴职”、“赴命”、“赴战”等,它的意思恰恰和“销”相反。所以“赴假”的意思不但不是“销假”,反而是前往休假。所以,诗题《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又》,意思应该是在辛丑那年七月因假由江陵前 往家乡寻阳,假满从寻阳还江陵,夜间行至涂又作了这首诗。“赴假“是一件事,“还江陵”是另一件事。诗题可以这样标点:《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又》。“赴假”的时间和“还江陵”的时间可能都在七月。诗曰:“叩枻新秋月”,“凉风起将夕”,这初秋的景象与诗题所标示的时间正相吻合。以“赴假”为前往休假,解释《世说》里那句话也很顺畅,“陆机赴假还洛”,意思是陆机因假南归,假满之后回洛阳。经过以上的考证可以肯定,陶渊明在辛丑岁七月 曾因假从江陵回家,假满又匆匆还归江陵,那么陶渊明在辛丑岁七月前后必定任职于江陵无疑。据《资治通鉴》,桓玄于隆安三年 (399)十二月袭杀荆州刺史殿仲堪,隆安四年(400)三月,“表求领荆、江二州。诏以玄为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七州诸军事,荆州刺史......玄上疏固求江州,于是进玄督八州及扬、豫八郡诸军事,复领江州刺史。”陶渊明既然在隆安五年(401)七月赴假还江陵 (荆州治所),则他必定是在桓玄幕中任职无疑。

再看《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庚子,晋安帝隆安四年(400)。所谓“从 都还”,显然是从首都建康回来。回到哪里呢?从诗的内容可见是回到寻阳他的家里。到首都做什么?其二云:“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诗经• 魏风• 陟岵》:“予子行役,夙夜无已。”《礼记•曲礼上》:“大夫七十而致事,若不得谢,则必赐之几杖,行役以妇人。”孔颖达疏:“行役,谓本困巡行役事。”《周礼• 地官• 州长》:“若国作民而师田行役之事,则帅而治之。”孔疏:“行谓巡狩,役谓役作。”可见“行役”二字有固定的含义,专指因公出行。诗里又说:“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也可见是因公出差。上面考证过,桓玄于隆安四年三月开始任荆州刺史,陶渊明于这年五月从首都出差回来,计算时间必定是回桓玄的幕府。归途中经寻阳省亲,随即抵江陵述职。次年(辛丑)七月又请假回寻阳,不久再还江陵。

以上三首诗确凿无疑地证明了陶渊明曾经在桓玄幕中任职, 而且曾为桓玄出差到首都,看来他和桓玄并不是一般的关系,这是无庸讳言的。

需要说明的是,陶渊明为什么会投入桓玄幕中他服务?这得从桓玄和陶渊明两方面考察。

从桓玄方面来看,他出身于东晋第一流士族谯国桓氏,是桓温之子。桓温在晋穆帝永和元年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荆州刺史,集长江上游军政大权于一身。他曾进行三次北伐,废皇帝司马奕为海西公,立会稽王司马昱为帝,是为简文帝。桓温执掌大权近三十年,与士族地主有广泛的联系,辟举和拔擢了不少士族人物,包括王、谢二族子弟如王珣、谢安、谢玄,以及王坦之等。《资治通鉴》卷一〇一晋哀帝兴宁元年(363):“温以抚军司 马王坦之沩长史。坦之,述之子也。又以征西掾郗超力参军,王珣为主簿,每事必与二人谋之。府中为之语曰:‘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温气概高迈,罕有所推,与超言,常自谓不能测,倾身待之;超亦深自结纳。珣,导之孙也,与谢玄皆为温掾,温俱重之。”当时的著名文士如袁宏、伏滔、罗含,以及画家顾恺之等人都在其幕中。正是因为父亲桓温的关系,桓玄才能一度得到士 族的广泛支持或暂时中立。如王愉、王绥、王谧、王嘏、谢澹、羊孚、殷仲文、庾悦等人的态度就证明了这一点。正如余嘉锡在《世说新语•贤媛篇》第三十二条案语中所说:“晋之士大夫感温之恩,多党附桓氏。”

桓玄本人的气质与才学,也使文士愿意接近他并为他所用。他不仅以豪雄著名,而且以能文见称。《晋书• 桓玄传》说他“形貌 瑰奇,风神疏朗,博综艺术,善属文。”著有《周易系辞注》二卷,集四十三卷,要集二十卷。今传尚有《凤赋》、《鹤赋》、《论沙门应敬王 者》,致慧远、桓谦、王谧等人的书信多篇,以及诗二首。

更重要的是桓玄在当时的政局中所处的地位,以及他在政治上的影响。晋孝武帝宁康元年(373)桓温病卒,其弟桓冲领其众, 称温遗命以少子玄为嗣,袭封南郡公,那年桓玄5岁。桓冲虽代桓温执掌了大权,但他忠于晋室,以谢安素有众望,遂以扬州让之,自求外出。宁康三年(375)以安领扬州刺史,并加侍中,谢安很快掌握了军政大权,为晋朝造成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这局面大约维持了十年,孝武帝太元十年谢安病卒,权力落入孝武帝之弟司马道子手中。孝武帝溺于酒色,日夕与道子以酣歌为事,“左右近习,争弄权柄,交通请托,贿赂公行,官赏滥杂,刑狱谬乱。”司马道子重用佞臣王国宝,势倾内外,远近奔凑。孝武帝为了牵制他,便培植 方镇势力,太元十五年(390)以中书令王恭为都督青、充、幽、并、冀五州诸军事,充、青二州刺史,镇京又,控制京畿一带。太元十七年 (392)又以黄门侍郎殷仲堪为都督荆、益、宁三州诸军事,荆州刺史,镇江陵,控制长江上游。这样虽然一时达到势力的均衡,但也埋伏下严重危机。太元二十一年(396)孝武帝死,其子司马德宗继位,是安帝。安帝是个白痴,司马道子遂以太傅摄政,倚王国宝、 王绪为心腹。王国宝,《晋书》卷七十五有传,他是王述的孙子,王坦之的儿子,出身士族,但少无士行。岳父谢安恶其倾侧,每抑而不用。其从妹为司马道子妃,因而接近道子,间毁谢安,得迁中书令、中领军。安帝即位,王国宝又引进其从祖弟王绪为琅琊内史,王绪亦以佞邪见知。王国宝遂参管朝权,威镇内外,迁尚书左仆射,领选,加后将军、丹阳尹。

朝中既然如此,藩镇怎样呢?王恭,《晋书》卷八十四有传,此人“少有美誉,清操过人,自负才地高华,恒有宰辅之望”。他是孝武帝王皇后之兄,因而深受钦重,被用为藩屏。安帝即位后,司马道子执政,与王国宝、王绪共谋诛王恭。王恭于是在安帝隆安元年 (397)联合股仲堪、桓玄抗表京师讨伐王国宝。司马道子大惧,斩王国宝、王绪,以谢愆失,王恭乃还京又。司马道子遂引谯王司马 尚之及其弟休之为腹心,日夜谋议,欲消灭王恭等。安帝隆安二年 (398)王恭与殷仲堪再次起兵。王恭素以才地凌物,与属下隔膜,又不善用兵,仗刘牢之力爪牙,却只以部曲将遇之,牢之深怀耻恨。刘牢之的儿子刘敬宣劝父倒戈反王,王恭虽有所闻但不相信,反拜他为兄,授以精兵坚甲命为前锋。刘牢之果然倒戈,王恭事败被害。殷仲堪,《晋书》卷八十四有传,他是著名的清谈家,每云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在荆州纲目不举,惟好行小惠。王恭第一次起兵,殷仲堪表面上答应合作,实际上抱观望态度,王国宝被诛后,始抗表兴师。王恭第二次起兵,殷仲堪命杨佺期为先 锋,桓玄次之,自己率兵二万相继而下。王恭兵败,司马道子利用殷和杨、桓之间的矛盾加以分化,殷仲堪多疑少决,缺乏鉴略,安帝隆安三年(399)为桓玄所败,被逼自杀。如此看来,当时最重要的 两个藩镇北府和荆州的首领王恭、殷仲堪都不是可以依赖的雄才大略式的人物。当初孝武帝欲委任他们的时候,王雅曾进谏曰:“王恭风神简贵,志气方严;仲堪谨于细行,以文义著称。然皆峻狭自是,且干略不长;若委以方面,天下无事,足以守职,若其有事,必为乱阶矣。”果然被他言中了。

在当时混乱的政局里,朝中的司马道子、王国宝、王绪这一派既腐败无能,藩镇中的王恭、殷仲堪这两派又不足以成大事,欲挽 救晋王朝的危机,必定会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出自元勋之门而又豪 雄能文的年轻人桓玄身上。桓玄生于太和四年(369),王恭首次起兵时 他 29岁,他积极劝说股仲堪联合王恭一起讨伐王国宝,不为无见。王恭第二次起兵,殷仲堪派桓玄为前锋。刘牢之倒戈后,诏以玄为江州刺史,仲堪等皆被换易,乃各西还,屯于寻阳,共相结约,推玄为盟主。司马道子迫于他们的压力,以荆州还仲堪求得和解。隆安三年(399)桓玄火并了殷、杨。隆安四年(400),桓玄得为都督荆、司等七州军事、荆州刺史,这年他32岁。这时的政局可以简单勾勒如下:朝廷中以司马道子、司马元显为首的一派代表腐朽的宫廷势力,他们挟持着白痴皇帝,掌握中央政权,实际上已经虚弱不堪,他们不可能扭转晋朝覆灭的趋势。以京又为基地的北府军阀,在出身于低级士族的刘牢之的掌握下,表面上拥护司马道子,实际上是心怀异志,随时可能再次倒戈,这是一股强大而又不稳定的势力。以荆州为基地的桓玄的一派与司马道子两次对抗之后,已经占据了全国三分之二的地盘,他们打着拥戴晋王朝反对司马道子的旗号,随时可以沿江东下,进军首都建康。而欲挽救晋朝 的危机,人们很自然地会把希望寄托在桓玄身上,至少他可以除掉腐败不堪的司马道子。他被推为对抗司马道子的盟主,就说明了这一点。

陶渊明入桓玄幕,从他自身考察,也有一些原因。他的外祖父孟嘉是他十分尊敬的人物,看他为孟嘉所写的《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便可知道。而孟嘉之服务并深受其赏识的桓温就是桓玄的父亲,《晋书》里他的传就附在桓温传后。因为有这层老关系,陶渊明入桓玄幕,是不难理解的。更重要的是陶渊明的思想中本来就有入世的一面,他对晋朝的存亡和时局的动荡并非漠不关心,他所在的江州地处长江中游,就战略地位而言仅次于荆州和 京又,每次动荡必定波及这里,他想不闻不问也难做到,如欲有所作力这正是时候。陶渊明什么时候开始入桓玄幕呢?当桓玄依附于殷仲堪时恐怕不可能,而在隆安四年(400)五月陶渊明已为桓玄 出使京都走上归途,所以只能在隆安二年或三年。隆安二年(398)九月,诏以桓玄为江州刺史,十月,桓玄在江州被推为盟主,陶渊明可能就是这期间仕玄的。陶渊明入桓玄幕担任什么职务、做了哪,些事情,因资料不足就难以考证了。只知道他曾为桓玄出使京都,事毕于隆安四年庚子五月中从京都归来顺便回家省亲,然后再到江陵,有《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为证。这次出使京都有什么任务?逯钦立说是为桓玄上疏请讨孙恩,这是从史料中能找到的桓玄与朝廷交往的唯一线索,但也只可聊备一说,难以论定。可以肯定的是,陶渊明既被桓玄派往京都,则他必定是受 到桓玄重视的。隆安五年辛丑(401)七月他曾回家休假,假毕再还江陵,这年冬天母亲病卒,他理应奔丧并丁忧居家。陶渊明就是 这时离开了桓玄,结束了他这一段前后三年的仕宦经历。

在这里应当简单交代一下陶渊明离开桓玄以后的政局。就在他回家的第二年即安帝元兴元年(402)正月,安帝即下诏罪状桓玄,以尚书令元显为骠骑大将军、征讨大都督、都督十八州诸军事,又以镇北将军刘牢之为前锋都督,前将军谯王尚之为后部,开始了对桓玄的征讨。三月,刘牢之倒戈降桓玄。桓玄攻入京师,俘杀元显等,集军政大权于己一身,而以刘牢之为会稽内史,夺了他的兵权。刘牢之与其子刘敬宣等商议反桓玄,未成,自缢而亡。元兴二年(403)十二月桓玄篡晋,称楚。这时陶渊明正在家服孝闲居,他对这一连串事变作何感想抱何态度呢?这一问题是不可回避的。

陶渊明有一首诗题为《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可以回答上面提的问题,也可以进一步说明他在晋宋之际政治风云中的态度。不过论者对这首诗聚讼纷纭,我们必须先作一番考证和疏解。诗日:

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余。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行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

所谓“镇军参军”即镇军将军的参军。那么这里的镇军将军 指谁呢?陶澍《靖节先生年谱考异》:“惟东晋为镇军将军者,郗愔以后,至(刘)裕始复见此号。”梁启超《陶渊明年谱》沿袭其说,今人亦未提出疑义。但此说并不确实。略检文献资料,东晋为镇军将军者,至少有以下几人:武陵威王晞,见《晋书》卷六十四本传;范汪,见《晋书》卷八《穆帝本纪》;郗愔,见《晋书》卷九《孝武帝本纪》、《晋书》卷六十七《郗愔传》;王蕴,见《晋书》卷九《孝武帝本纪》、卷九十三《王蕴传》;还有王荟,见《晋书》卷六十五《王荟传》。

刘裕任镇军将军,见《晋书》卷十《安帝本纪》:元兴三年(404) 三月壬戌,“桓玄司徒王谧推刘裕行镇军将军,徐州刺史,都督扬、 徐、充、豫、青、冀、幽、并八州诸军事,假节”。

如上所述,郗愔以后任镇军将军的不只刘裕一人,但以陶渊明的年龄推算,他只可能做刘裕的参军。《文选》李善注于此诗下引臧荣绪《晋书》曰:“宋武帝行镇军将军。”是恰当的。

因为刘裕后来篡晋,建立了宋朝,论者以渊明耻事二姓为先入之见,于是硬说这里的镇军将军一定是别人。例如陶澍《靖节先生年谱考异》就认为是刘牢之,他说:“考《晋书•职官志》有左右前后军将军,左右前后四军为镇卫军。王恭、刘牢之皆为前将军,正镇卫军,即省文曰镇军,亦奚不可。”遂订陶渊明以隆安三年已亥(399)35岁参刘牢之军。古直《陶 靖节年谱》从其说。但是陶澍这种说法有许多漏洞,镇卫军简称镇军之说尤其牵强。既然镇军将 军已简称镇军,就不会再将镇卫军简称镇军。否则岂不造成混乱? 朱自清《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也力驳陶澍之误,他说:陶澍根据 《宋书•武帝纪》说己亥(399)牢之为前将军讨孙恩。但据《晋书•安帝纪》的记载,这年牢之是辅国将军,次年始以前将军力镇北将军。吴士鉴、刘承干《晋书校注》十引丁国钧《晋书校文》一云:“以牢之传考之,则进号前将军在破孙恩后,此书所书官号为得其实,《宋书》误。”由此可见,隆安三年刘牢之并未任前将军,当然也就不 可能简称镇军了。朱自清又指出,《晋书• 职官志》“五校”条下有云“后省左军右军前军后军为镇卫军”,意即省并为一军;《陶考》截去“后省”二字,义便大异。朱自清认为这首诗题中的“镇军”肯定是刘裕,陶渊明曾仕刘裕无疑。朱自清的说法是可信的。至于梁 启超在《陶渊明年谱》中说:刘牢之军号为镇北将军,镇军或许是镇 北之讹,系此诗于隆安二年成戌(398)。梁氏之说出于猜测,更难成立,就不必辩驳了。

上面所列的东晋一朝进号镇军将军的六个人,其身份地位都不同寻常。司马晞是元帝之子,封武陵威王。范汪曾任鹰扬将军,后进爵武兴县侯,又除都督徐、充、青、冀四州、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安北将军,徐、充二州刺史,假节。郗愔亦曾都督徐、充、青、幽、扬 州之晋陵诸军事,领徐、充二州刺史,假节。他们都是位居藩镇的重臣。王蕴是孝武定皇后父,因此授都督京又诸军事、左将军、徐州刺史,假节。王荟是王导的儿子,曾任尚书,领中护军,复为征虏将军、吴国内史。刘裕的出身虽不如以上五人高贵,但他是在兴师讨伐桓玄攻入京师掌握了国家的军政大权之后,才进号镇军将军的。由此可见,在东晋镇军将军之号并不轻易授人。刘牢之虽然是一员猛将,但出身较低,没有强大的靠山,王恭仅以部曲将待之。以他这样一个人是不可能进号镇军将军的。

诗题中的“始作”二字,梁启超《陶渊明年谱》曰“正谓始仕耳”。这涉及此诗的系年,也涉及此前陶渊明是否曾仕桓玄,不可不略加辨析。“始作”二字连属下文“镇军参军”,显然是开始任镇军参军的意思,不可解释为开始入仕。从诗的内容看来,正是离家就镇军参军之职,行至途中所作。梁氏之说不能成立。

诗题中的“曲阿”也需要加以说明。“曲阿”,古县名,治所在今江苏丹阳,位于京又(今江苏镇江)之南,离京又很近。京又原是南兖州军府之所在,后来南兖州军府移至广陵(今江苏扬州)。广陵在首都建康之北,故称“北府”;而在建康之东的京又则称“东府”,这里原有尚书司马道子的府第,所以也就成了尚书府。刘裕于安帝元兴三年(404)三月攻入建康后数日即还镇京又东府。陶渊明白家乡寻阳至京又,怎么会途经位于京又之南而又不在长江沿岸的曲阿呢?我认为陶渊明这次自寻阳赴京又,不一定非走长江不可,例如庚子岁他从建康回寻阳,途中有《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诗,其中的规林虽难考定其位置,但诗里说:“戢枻守穷湖”,就不像在长江中。乙已岁自江州去建康经过钱溪,有《乙已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诗,钱溪在今宣城南陵,并不靠近长江,可见此行也不是走长江。陶渊明任镇军参军自寻阳至京又,可以先向东走一段陆路,然后再向东北走一段水路,这样正好经过曲阿。

安帝元兴三年(404)二月刘裕率众讨桓玄,三月入建康,进号镇军将军。陶渊明就任镇军参军必在此后。而义熙元年乙已(405)三月陶渊明已改任建威参牢,有《乙已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诗。则渊明任刘裕参军顶多一年的时间。

刘裕起自布衣,初为冠军孙无终司马,安帝隆安三年(399)被 刘牢之征为参军讨伐孙恩。在讨伐孙恩的几年中屡建战功,升任建武将军、下邳太守。安帝元兴元年(402)桓玄入京师,二年十二月称皇帝,刘裕表面上服从桓玄,暗地却准备力量反对他。元兴三年(404)二月刘裕率众讨桓玄,三月入建康。三月壬戌行镇军将军,都督扬、徐等八州诸军事,“以身范物,先以威禁内外,百官皆肃然奉职,二三日间风俗顿改。“五天后丁卯即还镇东府。这时桓 玄挟安帝至寻阳,得到器用和兵力的补充后,继续西逃,四月至江陵。刘军在寻阳附近的桑落洲大破桓军,加刘裕都督江州诸军事。刘裕以刘敬宣为江州刺史。陶渊明参刘裕军,肯定就在这时。

元兴三年(404)前五个月是政局最动荡的一段时间,陶渊明的家乡寻阳又是动荡的一个中心,曾入桓玄军幕、正闲居在家的陶渊明什么忽然又当了桓玄之敌刘裕的参军呢?我们可以从刘裕和陶渊明两方面来解开这个谜。

从刘裕方面看,他这次起兵是打着反对桓玄篡位、恢复晋王朝的旗号,在道义上似乎占据了有利的地位,再加上双方力量的对比和指挥的正误这些因素,所以在两三个月里就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一时之间似乎给国家带来新的希望。刘裕这时并没有流露篡位的野心,他也还不具备篡位的条件。跟着他起兵的只有北府的二十七位将领,一百多兵卒。起兵前桓玄逼死北府首领刘牢之,杀虏了高素等六个北府旧将,使北府将领人人自危。尽管如此,刘裕 起兵前仍然很犹豫,必定等到桓玄篡晋之后才敢起兵。他的起兵带有孤注一掷的性质,胜利确实有几分侥幸的成分。刘裕起自行伍,掌权之初统治基础相当薄弱,而敌对势力仍然不小,如果没有多年的经营,树立几次像桓温北伐那样显赫的战功,他是不敢轻易篡位的。事实上,十六年之后即晋元熙二年(420)他才篡位,就证明了这一点。在这种情况下,陶渊明不可能预料他十六年后的篡位,而因忠于晋室拒绝入其幕府。另外,正因为自己立足未稳,刘裕特别注意延揽文武人才,作为江州名士的陶渊明得到他的青睐被征为参军,也就不奇怪了。陶渊明曾经仕桓的经历,不但不影响刘裕对他的征辟,如果他肯应征反而更能显示刘裕的大度与求贤若渴的态度。何况陶渊明此时已经脱离桓玄正丁忧在家。再说,陶渊明的入幕,代表了曾任晋朝大司马的陶侃这一家族对刘裕的态度。不论陶渊明实际上对刘裕有几分支持,他的入幕这一行动本身对刘裕争取晋朝旧臣、提高自己的形象就有意义。所以就刘裕而言,他当然是乐意征辟陶渊明为参军的。

从陶渊明这方面看来,他就任刘裕参军,心情是复杂的。上面说过,他入桓玄幕是对桓玄整顿晋朝纲纪抱有幻想,并不是要帮助篡位。虽然他因丁忧较早地离开了桓玄,没有赶上桓玄东下进京篡位这一重大事件,我们无法断定如果他仍在桓玄幕中会采取什么态度(幸亏他因丧母而未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但可以肯定的 是他确实是应刘裕之辟离家赴任镇军参军了。这足以说明他对旧主桓玄的厌弃,和对一时挽救了晋朝的刘裕的支持。如果他支持桓玄的话,当桓玄东下和西还两次经过江州时他都可重新投入桓的幕中,但他没有这样做。然而陶渊明迈出走向刘裕的这一步并不容易,可以说是疑虑重重。他毕竟是桓氏之旧人,刘裕对他究竟会怎样,他不会不考虑,此其一。政局动荡,营垒分明,谁胜谁负难以预料,稍有不慎就会招祸,此其二。他性情刚介与物多忤,而刘裕又是一介武夫,能否与他合得来也很难说,此其三。但欲有所作为,这实在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陶渊明不愿意放弃。所以他还是走上了东下的道路,在临近目的地京又的曲阿,写了这首《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诗里表达了这种矛盾的心情。诗一开头就说:自己自少即寄身事外,倾心于琴书之中,安贫乐道。那么为什么要就任镇军参军呢? 他说:“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文选》 李善注: “卢子谅(谌)《答魏子悌》诗曰‘ 遇蒙时来会’。‘ 婉’,屈也。言屈长往之驾,息于通衢之中。‘通衢’,喻仕路也。”案《文选》卷二十五有卢子谅《答魏子悌》诗云:“遇蒙时来会,聊齐朝彦迹。”李善注:“言富贵荣宠,时之暂来也。《汉书》蒯通曰:‘时乎时,不再 来。”“时”,指时机、运数。“冥会”,犹默会。郭璞《山海经图赞•磁石》:“磁石 吸铁,瑇瑁取芥。气有潜感,数亦冥会。物之相投,出乎意外。”“时来苟冥会”,意思是说:时机运数之来与己相会,乃默然而来,不可明求而得之。“宛辔”,犹屈(曲)辔。陶渊明《饮酒》其九:“纤辔诚可学,违已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宛辔”亦即“纡辔”,都是回驾的意思。陶渊明本非仕途中人,本欲遁世长往,现在忽然入仕了,竟然游憩于通衢(仕途)之中,这就是宛辔回驾改变初衷。陶渊明说自己从小就不想入仕,可是如果时机到来与自己默然相会,那么也不妨拨转车驾游憩于仕途之中。他于是放下平时所拄之杖,准备早行之装,暂时离开田园就任镇军参军去了。一路上心情很矛盾,自己乘的孤舟走得越远,归思越萦于心而难断绝。看到飞鸟和游鱼,又不免深感惭愧,鱼鸟各得其所,而自己偏偏违背本性。可是自然的本性仍像当初那样留存于襟怀之中,虽然进入仕途,自己的身体和行迹仍可不致受到束缚。既然时来与己冥会,那就姑且顺随时运的变化向前走去,不过将来终于还是要返回田园的。

实际的情况比陶渊明预料的还要差,他对刘裕失望了,不到一年就辞去镇军参军的职位离开了刘裕。有无直接的原因已不可考,我们只知道在这一年里刘裕主要是做了一件事情,即彻底消灭桓玄及其余党的势力。在这过程中刘裕的地位日益提高,权势也日益强大,不是刘裕嫡系的人在刘裕身边处境之困难可想而知。就连刘裕原先的上司刘牢之的儿子、在战场上替刘裕解过围的刘敬宣都深感自危(详见下),何况桓玄的旧部陶渊明呢!再说刘裕这时的注意力主要在军事上,还无暇顾及文治,陶渊明身为参军但在军事方面不可能有什么才干和建树,他一定会有冷遇之感。本来就不是很情愿前来而性情又过于刚直的陶渊明,当然只有抽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他采取了一种过渡的方法,先改任建威将军刘敬宣的参军,再求为彭泽令,最后找机会辞官归隐,这一切大约一年的时间里就做完了。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补充的,就是陶渊明和刘裕之间有哪些桥梁人物。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序》里提到的那位“家叔”是一个引荐之人,《归去来兮辞序》曰:“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为小邑。”此所谓“诸侯”指刘裕。“家叔”或说指陶夔,这是我们所能考知的陶渊明的唯一的家叔,虽不能肯定也不可轻易否定。但这里的上下文似乎不太连贯,是家叔用他为小邑彭泽的县令吗?当然不是。应该是家叔向诸侯荐举了他,先被辟为镇军参军,后来又转为小邑彭泽的县令。陶渊明故意含糊其词,不提担任参军那段不愉快的事情,是其行文巧妙之处。除了家叔之外,还有几个人值得注意,他们不是开始向刘裕引荐陶渊明的人,但在陶渊明退隐之后都和陶渊明有联系,有的还劝他再度出仕刘裕效力。他们是陶渊明和刘宋王朝之间的桥梁,陶渊明如果愿意刘宋效力,道路是畅通的。这些人包括:

王弘据《宋书》卷四十二《王弘传》,王弘是王导的曾孙、王珣的儿子。“高祖为镇军,召补谘议参军。”可知他曾是陶渊明的同僚。他在刘裕麾下以功封侯,义熙十四年(418)任 抚军将军、江州刺史,常以酒馈陶渊明。宋永初二年(421)陶渊明有《于王抚军座送客》诗,这个王抚军就是王弘。

殷晋安 陶渊明有《与殷晋安别》诗,序云:“殷先作晋安南府长史掾,因居寻阳。后为太尉参军,移家东下,作此赠之。” 殷居寻阳时与陶渊明结邻,友情甚笃。

颜延之 《宋书•陶潜传》:“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寻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陶渊明去世后,颜延之作《陶征士诔》。

檀道济 萧统《陶渊明传》:“江州刺史檀道济往候之,偃卧瘠馁有日矣。道济谓曰:“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对曰:‘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道济馈以粱肉,麾而去之。”据《宋书•文帝纪》,元嘉三年五月檀道济任江州刺史,次年秋陶渊明病卒,则他往候陶渊明必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内。檀道济曾随刘裕讨桓玄,可能是陶渊明的故交。

有趣的是,陶渊明对以上四人的态度颇不相同。陶引为知己的是颜延之和殷晋安,可以接近的是王弘,反感拒斥的是檀道济。此中有没有值得注意的原因呢?我看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颜、殷、王三人都是以朋友的态度相待,而且对他很尊重,颜、殷自然不必说了,王弘身为江州刺史却也丝毫不摆架子,反而更加谦恭。檀道济则不然,他的话里有抱怨陶渊明不为新王朝效劳的意思;他的馈赠明显地带有怜悯和拉拢的意味。以陶渊明的性格,当然会采取不同于以上三人的态度。第二,颜、殷、王三人虽然效劳于刘宋,但都不是刘裕的亲信。颜延之出为边远的始安郡太守,是刘裕的第一号顾命大臣徐羡之排斥的结果,殷景仁对此事曾愤慨地说: “所谓俗恶俊异,世疵文雅。”王弘在刘裕建宋后虽任尚书仆射,在刘裕封功臣的诏书中名列第二,但刘裕并不信任他,刘裕临死,亦未予顾命。檀道济则是刘裕的亲信,是刘裕的顾命大臣,对刘裕十分效忠。陶渊明既毅然离开了刘裕,对刘裕的亲信当然不会有 好感。他对他们所采取的两种不同态度,表现了他对刘宋新王朝的立场。

《宋书•陶潜传》云:“复镇军、建威参军。”看来任镇军参军和任建威参军是相连续的两件事。陶渊明有《乙已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诗云:

我不践斯境,岁月好已积。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微雨洗高林,清飚矫云翮。眷彼品物存,义风都未隔。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 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

二已,晋义熙元年(405)。建威参军,建威将军的参军。建威将军指谁呢?或曰刘怀肃,或曰刘敬宣,前人有异说。刘怀肃任建威将军见《晋书•桓玄传》:“玄故将刘统、冯稚等聚党四百人,袭破寻阳城。(刘)毅遣建威将军刘怀肃讨平之。”《资治通鉴》系此事于安帝元兴三年(404)五月。但《宋书•刘怀肃传》只说他任辅国将军,而不及建威将军。《晋书校注》“疑《怀肃传》失书,或辅国即 建威之讹。”可见刘怀肃任建威将军之说本来就不甚可信。刘敬宣任建威将军见《宋书》卷四十七《刘敬宣传》:“桓歆率氐贼杨秋寇历阳,敬宣与建威将军诸葛长民大破之,歆单骑走渡准,斩杨秋于练固而还。迁建威将军、江州刺史。”又《晋书》卷八十四《刘敬宣传》:“与诸葛长民破桓歆于芍陂,迁建威将军、江州刺史,镇寻阳。”《资治通鉴》系此事于安帝元兴三年(404)四月。把这些材料综合起来,可知:元兴三年四月,刘敬宣随诸葛长民破桓歆之后,即继诸葛长民任建威将军。但如果这年五月刘怀肃正任建威将军,难道同时有两个建威将军吗?或者刘敬宣任建威将军只有一个月吗?都不可能。此时的建威将军只能是刘敬宣。刘敬宣在被任命为建威将军、江州刺史时曾经固辞,而未得到允许。他到江州以后颇有战功,这年十月桓玄兄子亮自称江州刺史,举兵攻豫章,刘敬宣击败之。建威军驻守的地区就在江州一带,刘敬宣既已任江州刺史,必然同时任建威将军。刘怀肃之任建威将军,既然不见于《宋书》本传,则可以肯定是《晋书• 桓玄传》的误记。至于《资治通鉴》,显然是根据《晋书》,并和《晋书》一样错了。

以上考证肯定了陶诗中所说的建威将军是刘敬宣,刘敬宣是刘牢之之子,曾赞助其父倒戈反对王恭,却反对其父倒向桓玄。桓玄得志后,以牢之为征东将军、会稽太守,夺了他的北府兵权。刘敬宣遂与其父共谋袭玄,未成,牢之自缢,敬宣奔洛阳,往来长安,求救于姚兴,又奔鲜卑慕容德。安帝元兴三年(404)因谋灭慕容德事泄,逃至准、泗间,刘裕手书召为辅困将军、晋陵太守。刘敬宣之所以能受刘裕的器重,一来因为他是刘裕故主刘牢之的儿子;二来因为刘裕随刘牢之伐孙恩时,在一次战斗中刘敬宣援救了刘裕。但刘敬宣自知不是刘裕的嫡系,他身为原北府首领刘牢之的儿子,深怕当今掌握着北府兵权的刘裕疑忌,所以当刘裕任命他为建威将军、江州刺史时,他曾固辞。刘敬宣到江州后,刘裕的心腹刘毅果然进谗言,使刘敬宣更加不安。安帝反正,遂自表解职,终于得到允许。陶渊明为刘敬宣的参军出使京都正是在安帝反正的三月份,他负有什么使命呢?陶澍《靖节先生为镇军、建威参军辨》据《晋书•刘敬宣传》说:乙已三月安帝自江陵反正,陶渊明使都当是奉贺复位,或并 刘敬宣上表解职。这是可能钩稽到的刘敬宣这时与京都发生联系的唯一史料,虽然此说过巧,但并非不能成立。陶渊明曾任刘裕参军,又是一个没有权力欲的人,刘敬宣派他去见刘裕,从中斡旋以解除刘裕的猜忌,是很合适的。这次上表要求解职得到允许,刘敬宣解除建威将军、江州刺史的职务,陶渊明当然也就离开了刘敬宣,解除了建威参军的职务,另外找个彭泽令去当。而这正是陶渊明所希望的。

诗题中的“钱溪”在由江州去京都建康的途中,今安徽境内。从诗的前四句看来,陶渊明曾到过这里,也许与庚子岁从江陵出使京都走的是同一条路线。他觉得几年来山川依旧,事事都和往年一样。仔细看看周围的一切,都尽情享受着微雨清风的化育,生机勃勃,各得其所。自己却受公事的牵绕而失去了自由,究竟图的是什么呢?自己的形体虽因入仕而似乎有所制约,但平素的襟怀却是不可改易的。每天都想着自己的田园,怎能长久离开。己之所 怀终在归舟,而己之节操诚足以当松柏之坚贞。这首诗的思想感情和《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很相似,但已没有“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 那样尚欲有所作为的意思了,他似乎已下定决心尽快返回田园。

陶渊明任建威参军的时间也不长,三月赴京八月就改任彭泽令了。他在彭泽只有八十余日,即“自免去职”,永远结束了仕途生活,时间是乙已岁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十一月,离晋朝灭亡还有十五年。

陶渊明从晋安帝隆安二年(398)开始入桓玄幕,到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冬辞彭泽令,前后八个年头。这正是晋末政局最动荡的八年。陶渊明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出仕,先后入桓玄、刘裕、刘敬宣三人的军幕,置身于政治风云的游涡之中,这不是很值得深思吗?

在晋宋之际的政治风云中,荆州兵和北府兵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荆州位居长江中游,历来是甲兵所聚之地,又是经济富饶的地区。荆州的镇将凭借地理、军事、经济三方面的优势,往往减逼 居于下游的首都建康并伺机篡位。《通典•州郡典》曰:“荆楚风俗,......杂以蛮僚,率多劲悍。南朝鼎立,皆为重镇。然兵强财富,地逼势危,称兵跋扈,无代不有。”东晋一代,王敦、桓温、殷仲堪、桓玄,都是据荆州握强兵威胁乃至篡夺王位的大军阀。与荆州军阀势均力敌的另一股力量是北府兵。这原是由谢安建立的一支新军,他为了加强长江下游的军事力量,北抗秦兵西防荆州兵以拱卫首都,便募集南徐州和南兖州的北来侨户编成这支新军。孝武帝太元二年(377),以谢安兄子谢玄为充州刺史负责此事,谢玄募骁勇之士,得刘牢之等数人,以牢之参军,常领精锐为前锋,战无不胜,时号“北府兵”。南兖州军府原来在京又(今镇江市),谢玄移至广陵(今扬州市)。孝武帝太元八年(383),北府兵取得淝水之战的胜利,实力和名声大震,成为东晋政局中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

陶渊明出仕做官,不到别处,恰恰入了荆州军府桓玄幕中,又入了北府将领刘裕幕中,接着又入了北府旧将刘牢之的儿子刘敬宣幕中,这难道是偶然的吗?陶渊明既选择了东晋政局最动荡的时候,又选择了最足以影响东晋政局的两个军府,这说明他还是关注于政治,并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虽然他一再说因为亲老家贫不得不出仕谋生,但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而且不是主要原因。这八年并不是他最贫穷的时候,并没有穷到非出仕不可的地步。要出仕也不一定非往政治斗争的旋涡里跳不可,荆州和北府是什么地方,他不会不知道的。荆州的桓玄和北府的刘裕是动荡时局的导演人物,他在桓玄幕中至少有两年,曾为之出使京都;在家未满三年就东下赴京又做了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任刘敬宣参军时,又为之进京上表。这都不是一般的任务。参军之置始自汉末,曹操以丞相总揽军政,其僚属往往用参丞相军事的名义。此后,直至南北朝,凡诸王及将军开府者,皆置参军,重要幕僚。晋宋人物,如王导曾参东海王越军事。陶侃曾为江夏太守,加鹰扬将军,后又加为都护,侃母死,去职。服阙,参东海王越军事;江州刺史华 轶表为扬武将军。一个做过将军的人可以再做参军,做了参军又升为将军,可见参军的重要。平北大将军刘琨之妻是温峤的从母,琨对峤深礼之,请为参军。琨迁大将军,峤为从事中郎,上党太守,加建威将军、都护前锋军事。刘牢之早年为谢玄参军,领精锐为前锋。刘牢之任镇北将军,征讨孙恩,刘裕为其参军。谢玄镇京又时,殷仲堪也曾请为参军。由此可见,参军位虽不显,却是一个能参机要、颇多升迁机会的职务。陶渊明身为参军,本也有各种机会,但他始终未能升迁。这有几方面的原因:第一,仕宦生活不符 合他崇尚自然的本性。他看不惯仕途中种种虚伪、欺诈的行径,不愿违背本性同流合污以换取高官厚禄;过惯了田园生活的他也难以习惯官场的约束和行役的 奔波。所谓“深愧平生之志”(《归去来兮辞序》)以及“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饮酒》其十九),就表达了这种思想。第二,政治漩涡里各种力量的争斗形成一种相当危 险的局面,特别是当易代之际,稍有不慎就会遭杀身之祸。对魏末嵇康、阮籍的忧虑,陶渊明深有同感。“缯缴奚施,已卷安劳” (《归鸟》),就隐含着这样的心情。第三,就桓玄和刘裕这两个人而言, 确实都不值得为之效力。特别是当进入他们的幕府,与他们有了较多的接触之后,他们的为人陶渊明不会毫无察觉,而一旦有所察觉,当然不愿意过深地卷入他们的活动。当晋末政局开始混乱的时候,陶渊明以为是施展才能的时机,想要有所作为,于是先后投身于桓、刘的幕中;可是当他真的投身其中,却又因以上缘故而急 于退身了。陶渊明就是这样矛盾地度过了他的仕宦生涯。

在陶渊明辞官归隐十五年之后,刘裕终于篡晋建立了宋朝。他的手法和司马氏篡魏如出一辙,更有甚者是斩草除根,把那个已经乖乖让位与他的晋恭帝毒死了。陶渊明对晋朝究竟抱什么态度呢?

过去的学者对此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意见可称之为“忠愤说”,首创于沈约,他在《宋书•陶潜传》中说:“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萧统《陶渊明传》、《南史•陶潜传》因袭之。《文选》五臣注刘良改“文章”为“诗”,曰“ 潜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所作者但题甲子而已。意者耻事二姓,故以异之。”朱熹力主耻事二姓之说,在其《楚辞后语》及《向芗林文集后序》中一再谈到。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曰:“要之,集中诗文于晋年号或书或否,固不一概;卒无一字称宋永初以来年号者,此史氏所以著之也。”另一种意见否定忠愤说。宋代的思悦说:“岂容晋末禅宋前二十年,辄耻事二姓,所作诗但题甲子,以自取异者?”清方东树《陶诗附考》曰:“陶渊明之不仕,其本量高致,原非为禅代之故。”梁启超《陶渊明之文艺及其风格》曰:“只是看不过当日仕途的混浊,不屑与那些热官为伍,倒不在乎刘裕的王业隆与不隆。” “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的姓刘的,未免把他看小了。”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潜。”

我认为陶渊明忠于晋室之说是难以成立的。晋之必亡已是有目共睹,而且灭亡的征象已非一日,陶渊明不会不明白。早先几乎亡于王敦、桓温之手。他的曾祖陶侃亦潜有窥窬之志。而经过桓玄的篡位,晋朝已经亡了一次,刘裕篡晋已不是什么使人震惊的稀罕事了。陶渊明离开刘裕不能证明他仍然忠于那个已不足援的晋朝。实际上,陶渊明当时的皇帝又有什么值得为之尽忠的呢!晋哀帝在位不到三年,在20岁时就驾崩了。接着是海西公,哀帝之弟,在位七年,桓温说他有痿疾,三男莫知谁子,将他废掉。简文帝在位不到一年就死了。其第三子孝武帝10岁登极,在位二十五年,算是较长的了。他即位之初谢安为相,政局相对稳定。谢安卒后,孝武帝之弟会稽王道子掌权,孝武帝唯以酣歌为事。官以贿迁,政刑谬乱。又崇信浮屠,用度奢侈,下不堪命。正如许营上疏所说:“今台府局吏、直卫武官及仆隶婢儿取母之姓者,本无乡邑品第,皆得为郡守县令,或带职在内,及僧尼乳母,兢进亲党,又受货赂。”晋朝从此开始大乱。孝武帝崩后,其子安帝即位。《晋书•安帝本纪》曰:“帝不慧,自少及长,又不能言,虽寒暑之变,无以辨也。凡所动止,皆非己出。”安帝15岁登极,在位二十二年,当了二十二年傀儡。他即位第二年,内战就开始了。从此王恭、王国宝、王绪、司马道子、司马元显、桓玄、刘牢之、刘裕这些野心家连年混战。安帝被桓玄挟持到江陵,几经周折才反正,最后被刘裕缢死。安帝死后,刘裕扶其弟恭帝即位。第二年傅亮就承裕密旨,讽帝禅位。并事先作好禅位诏书,让他照抄一遍,他欣然谓左右曰:“晋氏久已失 之,今复何恨!”乃书赤纸为诏。刘裕以帝为零陵王,迁之于秣陵,宋永初二年弑之。说陶渊明忠于晋室,究竟是忠于哪个皇帝呢? 又有哪个皇帝值得去尽忠呢?是任凭弟弟和侄子乱政的孝武帝呢,还是白痴安帝呢?或者是只当了一年皇帝就毫无反抗欣然让位于刘裕的恭帝呢?不是连恭帝自己都说晋早已名存实亡了吗? 或说陶渊明因为其曾祖是晋世宰辅,所以就必忠于晋朝,这也不能成立。陶渊明的曾祖陶侃虽然是晋之宰辅,但他的野心人人皆知,陶渊明不会不明白。怎么会因此而必忠于晋呢?如果他因曾祖之功得到荫封,或许有这种可能,但情况并非如此。在那个乱世里,他能独善其身,就不容易了,难道还有义务和能力去保那个白痴安帝和他的傻弟弟恭帝吗?何况,晋的天下是怎样得来的?魏的天下又是怎样得来的?不都是篡得的吗!陶渊明不是那种愚忠的人,魯迅的话有道理。然而,陶渊明对国事的混乱也不会无动于衷,对刘裕的篡位也不会漠然视之,他有感叹,这感叹很深沉。但他的感叹不是出于对晋朝的愚忠,而是出于对国事的忧虑。陶渊明已经把当时的政治看透了,除了人的真诚自然和田园生活的淳朴宁静以外,他找不到任何慰藉,他诗里所描写的那片暖暖孤云就 是他自身的写照。

研究陶渊明对晋朝的态度,《述酒》诗是不能放过的。本文没有篇幅详细讨论这篇作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述酒》是他在刘裕弑帝之后有感而作的,南宋汤汉的注释基本正确。从这首诗里我们可以得到以下几点认识:

第一,陶渊明对刘裕弑帝是不满的,但态度并不十分激愤。从诗中可以感到有些旁观者的意味,抱着无可奈何的心情。

第二,陶渊明的感叹,主要在于政治的混乱与可怕,而没有集中在刘裕一人身上。

第三,陶渊明由刘裕弑帝这一政治事件引出的结论,是更远地离开那污秽混乱的政局,避祸全身,洁身自好,而丝毫没有恢复晋室的意图。

所谓《述酒》,当然不是叙述酒的发明与制造,也不是一般的借酒抒怀,而是由晋宋易代引发的更深地逃于酒中的感慨。

总之,陶渊明虽然是一个本性恬静的人,但毕竟也像封建时代许多士大夫一样,怀有建功立业大济苍生的壮志。在晋末政治最动荡的时期,他自愿地投身于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作了几番尝试,知道已不可为,才毅然归隐。他在政治斗争中当然不是一个风云人物,但在政治风云中却也不甘寂寞。仅仅用亲老家贫解释他的出仕,显然是不够的;仅仅用生性恬淡解释他的归隐,也是不全面的。他在政治旋涡里翻腾过,他的进退出处都有政治原因。把他放到晋宋之际的政治风云之中,才能看到一个真实的立体的活生生的陶渊明的形象,并通过这个典型看到中国封建时代一类知识分子共同的幻想、彷徨和苦闷。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