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偏锋
凌晨三点四十七分,我站在岗亭里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风卷着细雪灌进领口,握着钢枪的手指早已失去知觉,呼吸在防寒面罩上凝成冰碴。这是我在漠河边防哨所站的最后一班岗,晨光从俄罗斯方向漫过来,将界碑上的国徽镀成金色。二十年后的某个深夜,当我在公司加班时推开窗户,北方吹来的冷风突然让我想起那个瞬间——原来有些记忆早已融进血液,成为丈量生命的标尺。
新兵连的第一次五公里越野,我瘫倒在终点线呕吐不止。班长蹲下来递给我半壶温水:"记住这种喉咙烧着的感觉,往后的日子比这难熬的多。"那时的我不懂,为什么要把豆腐块被子叠出刀刃,为什么要在暴雨中纹丝不动站军姿。直到那个暴雪的除夕夜,我们班顶着零下三十度抢修通讯线路,老王班长用冻僵的手捏着螺丝刀说:"咱们这儿断线一分钟,山下的百姓就多担一份风险。"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我却突然听懂了钢枪的重量。
记得在炊事班帮厨时,总看见司务长把泔水桶刮得锃亮。这个参加过抗洪的老兵,右腿里还留着三块钢板,却总念叨"浪费军粮要遭雷劈"。有次山体滑坡阻断补给,全连吃了七天压缩饼干。司务长变戏法似的端出野菜汤,笑着说:"当年上甘岭的同志连尿都喝不上呢。"这话轻飘飘的,却让我在后来的人生里,再没抱怨过半句苦。
那年抗洪抢险,我们在齐腰深的泥水里扛沙袋。新兵小陈被激流卷走的瞬间,是指导员纵身扑过去抓住了他的武装带。回到驻地写请战书时,我的手抖得握不住笔——不是害怕,是忽然明白这身军装究竟意味着什么。转业那天,团长拍着我肩膀说:"记住,脱了军装你还是个兵。"这话像颗种子,在我往后的职场生涯里生根发芽。
去年带孩子参观军事博物馆,五岁的女儿指着陈列的老式电台问:"爸爸用过这个吗?"我给她讲起当年在通讯连背密码本的夜晚,月光如何爬过保密柜的铜锁。她摸着玻璃展柜说:"冰冰的,像爸爸说的钢枪。"那一刻我突然鼻酸,原来那些风雪中的故事,早已化作传承的密码。
如今在写字楼里,我仍保持着提前十分钟到岗的习惯。有次部门团建玩真人CS,年轻人笑我战术动作太标准。他们不知道,每当遇到难关,我耳畔总会响起紧急集合的哨音。战友老张开了家物流公司,把部队的作风带进企业管理;卫生员小美成了抗疫志愿者,她说"战地救护的本能改不了"。我们像散落的星子,在各自轨道上折射着军旅的微光。
前些天路过老部队驻地,看见新兵们正在训练。那些略显笨拙的正步,让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踢碎石子路的糗样。哨兵持枪的姿势已换成新式持枪礼,但眼神里的坚毅丝毫未变。夕阳给迷彩服镀上金边时,我忽然读懂当年连长说的"当兵后悔两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原来有些淬炼,早把生命锻成了不同的形状。
深夜加班回家,总习惯性检查门窗是否关好。妻子笑说我这毛病二十年改不掉,就像转业时带回的那套旧军装,永远挂在衣柜最显眼处。女儿最近迷上军事科普,缠着我讲雷达原理。给她画示意图时,恍惚又回到当年在机房值夜班的时光,屏幕的绿光照亮整个青春。
是的,我永远记得钢枪抵在肩窝的钝痛,记得野战干粮的油脂味,记得紧急集合时心跳撞击肋骨的频率。这些记忆不是勋章,而是长进骨头的年轮。当年轻人在直播里追逐"军装变装"的流量时,我们这些穿过真正军装的人,正把战位上的坚守化作人生的底色。那些在界碑前冻僵的清晨,终究融成了生命里最滚烫的黎明。
(本文作者系驻陕西某部自主择业军官,现经营一家物流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