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青少年的心理健康牵动着每个家庭的心，国家卫生健康委将2025-2027年确定为“儿科和精神卫生服务年”，推动拓展心理健康和精神卫生服务。作为社会普遍关注的重点人群，儿童青少年心理问题多发的背后，是学业压力、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家庭关系多重因素交织。如何识别孩子可能潜在的心理问题？家长如何调整教育方式？如何配齐校内心理教师队伍……北京青年报记者走访发现，北京正在开展相关的尝试,家校社协同呵护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
·调查·
学校与门诊
心理问题低龄化趋势明显
首个有关中国儿童青少年精神障碍患病率的流调自2012年底启动，选取了北京、辽宁等5个省（市）约7.4万名儿童青少年作为样本。调研结果显示，在6-16岁在校学生中，儿童青少年的精神障碍总患病率为17.5％，其中，抑郁障碍占3.2％、焦虑障碍占4.7％。2023年，北京市妇联联合北京儿童医院调查发现，确有不少中小学生存在心理健康问题。
去年，小可（化名）在结束中考后未能考上理想的高中。由于无法适应高中生活，她的英语和化学成绩始终是短板。一个学期下来，小可的妈妈花了不少钱为她请了辅导老师，但效果始终不理想。每次回到家，小可的父母和奶奶最关心的就是她的成绩。一次小可在电话里向英语老师吐露心声，“觉得压力特别大，父母为自己的学习投入了很多，但始终不能让他们满意，非常自责。”
北京一所重点中学的专职心理老师告诉北青报记者，儿童青少年的心理问题表现是多方面的，包括学习适应性问题，学习压力处理不当，或是人际交往、家庭关系等引起的情绪处理问题等。如果不及时干预、疏导，可能会出现自残、自伤等不良后果。该老师透露，与以前的学生相比，这些现象近年来出现的频率更高了。
对于这样的变化，身处治疗一线的医疗机构从业者感受也十分直观。北京回龙观医院精神科主任医师、教授李献云在临床工作中观察到，近年来，走进精神科门诊寻求帮助的儿童青少年数量在上升，且呈现低龄化趋势。“我的门诊并非专门针对儿童青少年，但前来就诊的患者中，儿童青少年比例至少能占60%。”
学业与人际
或成心理问题诱因
影响儿童青少年心理发展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包括遗传因素、孩子自身社会认知的变化等内部因素，以及来自家庭、学校、社会等方面的外部因素。其中，学校是除了家庭外，儿童青少年接触时间最长的成长环境。作为精神领域的专业人员以及北京市政协委员，平时，李献云与本市多所中小学校保持着密切沟通。她发现，在校内，老师的态度、教育方式、师生互动模式容易影响学生心理。
李献云表示，老师会习惯于帮助孩子发现问题、培养学习习惯，出发点没问题，但难免有时会矫枉过正，忽略了孩子在某个成长阶段必然要面临的问题，也忽略了孩子的多样性。“比如，有的孩子擅长语文，有的擅长艺术，但老师可能希望孩子各科成绩均衡发展，就会想着‘推’他一把。有的孩子在面对老师的提点、批评时可能不会太在意，但有的孩子容易敏感、特别在意老师对自己的评价，很想提升，但又无法立竿见影，高敏感孩子容易出现心理问题。”
“其实，教育过程中要学会欣赏孩子，尊重孩子的个性，引导孩子学会欣赏自己。针对孩子的不足，能一起帮他找到提高方式，如果实在提升不了，那就引导孩子去接纳自己，不可‘揠苗助长’。”李献云说。
人际矛盾同样值得警惕。经过一年左右的治疗，小雨（化名）的重度抑郁症有所好转，如今，她已经能够睡上一个整觉了，精神也比以前提振了不少。在寻求医生治疗之前，她每晚的睡眠只有两三个小时。原来，因为一件小事被最亲密的同学误解，并长期被冷落和孤立，小雨遭受着周围异样的目光，慢慢变得孤僻起来。越来越大的心理压力让她无法正常学习。小雨被迫休学了一个学期，并在家人的陪同下前往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就诊，被确诊为重度抑郁。
前述心理老师告诉北青报记者，当下的孩子生活在网络时代，线下面对面交流有所欠缺，部分学生表达需求、流露情感的方式并不顺畅。“有的同学间遇到问题就会直接对骂或者‘拉黑’，这种简单粗暴的沟通方式很容易影响人际关系，引发同学间矛盾，进而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
期待与忽略
一些灰暗的心理怪圈
为了小可的学习，她的父母投入了巨大的心力和财力。小可的父母来自农村，他们认为读书是孩子出人头地、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从购买学区房、上课外辅导班、全职陪伴，一家人倾尽全力。放学回家，家人对小可的问候基本是“考试成绩怎么样？”“不懂的地方有没有问老师？”“英语课要不要再强化一下？”小可说，除了学习，没有人关心自己过得是否开心。
“我是家里5个表兄弟姐妹中年纪最小的，他们总对我说，哥哥姐姐们已经没什么别的可能了，就看我了。”这种“孤注一掷”般的期待，让小可觉得自己背负着“全家的希望”。可成绩表现与父母投入不对等，那些“沉没成本”和高期待让小可越来越难受。放了学，小可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与父母的沟通甚少，放了假也很少出去玩，基本在家抱着手机玩游戏。在小可的妈妈看来，自己辛辛苦苦供孩子读书，孩子却不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因为这些，小可时常与父母爆发冲突，亲子关系陷入“高投入-低反馈-冲突升级”的怪圈。
这是不少家庭的典型模式。李献云对北青报记者表示，许多家长在与老师沟通时，大多数话题聚焦于孩子的成绩，基本忽略了孩子的心理需求。要是孩子出现情绪问题，有的家长也会简单化处理：“你吃穿不愁，我把一切都给你了，你还矫情什么？”殊不知，这种处理模式在孩子心中埋下了隐患。
李献云发现，带孩子前来就诊的家庭大多存在这些问题：家长对孩子过分苛责，习惯采取打压式教育；或是无条件溺爱，包办一切；家长自身情绪不稳定，容易焦虑、担忧，喜怒无常，甚至对孩子进行辱骂、动手、虐待。
在经过沟通后，小可的妈妈开始意识到孩子的心理变化。“一说到学习，小可就情绪低落，我也无所适从。我以前给孩子的压力太大了，我自己也心疼。”她开始主动找小可的老师沟通，了解小可的心理状态，自己也上网学习了不少心理知识，甚至想带小可去做心理疏导，尝试改善亲子关系。
对于家长来说，能够承认、面对孩子的心理问题也是一道坎。在门诊中，李献云发现，一些家长病耻感很严重，无法接受现实。有的甚至逃避、不愿带孩子去看病，结果拖到孩子的心理问题恶化，不得已才就医。李献云表示，有的孩子能够自己走出来，但有的容易走向极端，出现重度抑郁、重度焦虑恐惧、酗酒、药物依赖，甚至自残等更严重的后果。一旦发现苗头，家长一定要及早干预，寻求专业力量的帮助。李献云建议，学校可以定期给家长开展讲座，或推荐一些心理知识读物，帮助家长共同充实心理知识。
在北京市教委发布的《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中小学校学生心理健康工作行动计划（2023—2025年）》中也已明确提出，本市将加强家庭教育指导服务，每学期面向家长至少开展一次心理健康知识教育。
·应对·
给予专业心理健康老师更多支持
长期以来，教育部门始终关注着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校内心理健康监测持续进行。按照市教委的要求，各区教委要设立或依托专业机构，牵头负责组织区域内中小学开展学生心理健康状况监测工作，每年面向小学高年级（四年级及以上）、初中、高中开展一次心理健康测评。按照“一人一档”要求，建立学生心理健康状况电子档案，做好全过程的跟踪监测。
李献云认为，筛查需与干预结合。若发现问题却无后续支持，筛查便失去意义。此外，筛查主要靠学生主动报告，有的孩子会隐瞒，可能会有“漏网之鱼”。她建议，老师日常可以多观察、多沟通、多交流。这就需要校内的关键人员具备心理知识和技能。
如何识别？李献云提示，可仔细观察孩子的言语、行为表现，“比如，有的孩子上课喜欢动来动去，或注意力不集中。有的孩子在人际交往中容易与他人发生争执。有的情绪容易低落，或特别容易焦虑。有的孩子会突然变得不修边幅、身上脏兮兮的，很久不洗澡等等。这些异常状况相对比较明显，一旦发现，老师可以主动跟孩子聊一聊、问一问。”
李献云在调研走访中发现，在学校师资配备方面，部分中小学心理教师师资力量不足，部分教师的心理知识技能不足、水平有限，存在学校心理服务利用度低与服务不能满足需求的情况。各中小学对心理课程的重视、资金和培训投入力度参差不齐，各学校对学生心理问题重视程度也有所不同，心理健康教育的开展情况存在差距。北青报记者也从部分区了解到，相对于初高中学校，小学的专职心理教师确实存在缺口。
值得关注的是，北京市教委已将心理健康教师队伍建设工作提上日程。2024年1月，北京市教委发布《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中小学校学生心理健康工作行动计划（2023—2025年）》。其中提出，北京市中小学每校至少要配备一名专职心理健康教育教师。学生规模500人以上的学校，集团化办学、一校多址办学的学校，应适当增加专（兼）职心理教师配备，确保每个校区至少有一名心理教师。
此前，在做客“市民对话一把手提案办理面对面”访谈节目中，北京市教委主任李奕也提到了本市心理教师队伍建设的原则：一方面是在工作环境、考核评价等，要给予专业的心理健康老师更多的支持。另一方面，要强调筛查的精准性和科学性，特别是在医疗部门等专业力量的支持下，让每一位老师都有意识、有能力去关注孩子们的心理健康。
“换个角度思考，学生掌握知识的前提是，其心理处于良好的状态。如果老师能够从心理层面考虑问题，教学效果可能有所不同。比如，一个孩子上课总是睡觉或讲话，从表面上看，很容易把他简单定性为是个不守纪律的孩子，但关键要找到现象背后的心理机制，了解之后才能针对性地想办法解决问题，自己传授的知识才能更好地被孩子接受，教学质量也就上去了。看似花精力在别的方面，但实际上对教师的主业是有帮助的。随着问题的化解，老师也能提升成就感和价值感。”李献云说。
医校联合畅通转介干预就医通道
一旦发现孩子心理问题较为严重，则需要寻求专业力量的帮助。市教委已明确提出要求，“各区教委要加强与卫生健康部门的沟通与合作，充分利用大专院校、科研院所、心理专业机构、专科医院等心理专业资源，为学校心理健康工作提供专业支持与指导。学校要与家庭、精神卫生医疗机构、妇幼保健机构等建立健全协同机制，深入开展学生心理健康宣传教育，及早发现学生心理健康问题，切实防范学生危险行为，畅通预防转介干预就医通道，及时转介、诊断、治疗。”
北青报记者梳理发现，学校与专业医疗机构对接的机制已在基层开展起来。去年年底，丰台区正式聘任了20位心理顾问，来自北京师范大学、首都师范大学、北京教育学院等高校研究机构；聘任14人担任精神医疗顾问，由专业的心理专家担任。至此，丰台区的中小学各校将有医疗、心理“双顾问”，为学校心理健康工作“双赋能”。他们将参与学校的科普宣传与咨询辅导、专业访谈和援助服务、危机个案转化与指导等工作。如确有需要，征得家长同意，学校将为学生提出转介申请，享受定点医院的“绿色通道”。
2024年10月，顺义区教委也举办了全区中小学心理教师培训暨心理健康副校长聘任仪式。来自北大六院的3位专家分别被聘请担任北京四中顺义分校、仁和中学、南彩二小3所学校的心理健康副校长。除理论培训、跟岗培训、配备心理健康副校长外，北大六院还为顺义中小学确需帮助的学生开通绿色转诊通道。
作为一名北京市政协委员，如何评价这些年来政府围绕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领域所开展的工作？“如果可以打分的话，我觉得能打8-9分。”李献云表示，政府围绕孩子的心理健康确实开展了很多工作，包括出台政策文件、组织调研、开展筛查、提升老师的心理技能等等，包括把课间10分钟延长到15分钟，都是考虑到孩子的身心健康，从方方面面去做了很多努力。“但仍有进步空间，希望更多有利于孩子身心健康的工作能够开展起来，且真正落到实处、见到效果。”
本版文/本报记者蒋若静武文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