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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眼下,农村的赌博泛滥已经成为乡村治理和移风易俗的难点之一。在今年发布的“中央一号文件”第二十四条中,就特别提出要“深入打击整治农村赌博”。该问题与防范遏制“村霸”、“宗族黑恶势力”、禁毒和传销诈骗等农村顽疾并列,显示出赌博泛滥已经成为影响中国农村健康发展的一大毒瘤。

为何农村赌博会走向猖獗?这一现象的背后,反映出什么样的经济社会问题?怎样才能“标本兼治”地解决农村赌博泛滥问题?中国农村问题研究者行一在“返乡随笔”中指出,赌博问题不仅事关钱资流失,还透视出部分乡民扭曲的社会观念。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农村赌博的泛滥现在正在大规模渗透农村青年群体。因此,治赌也应当作为系统工程进一步展开。

此次回家,笔者听闻村里有不少青年因赌博欠债而家庭失和。起初,笔者以为这只是个例,但后来,听到的类似事件越来越多,且都发生在笔者自家周边,不禁令人感到唏嘘。

以本村Y组为例:Y组共有20多户100余人,近些年因赌博欠债的有6户,另有7、8户也属于常年嗜赌,只是目前尚未沦落至家庭破产。其他小组的情况虽然不似Y组严重,却也呈现出隐性增加的趋势——欠款形式、债务数额、聚赌对象等都仍在增加。

结合既有观察,本村村民的赌博方式与吕德文教授在《》[1]一文中描述的形态相差无几,且又叠加了近年流行的网络赌博。从结果上看,乡村赌博不仅通常会给村民带来家财耗尽、妻离子散的悲惨结局,甚至还会扭曲部分乡民原本淳朴正直的社会观念。因此,治赌也不仅仅是改变某些人“不良嗜好”的问题,还更应当被视为一个系统性的社会工程。

农村的青年赌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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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所在的村庄位于中部某省,约1200户5000余人,80%的家庭依靠打普工维持生计,务工行业包括建筑、装修、餐饮、服装等。这些家庭大多为“半工半耕”模式,即老人在家种田、打零工,青年夫妻或一同外出务工,或一方留守在家带娃。

一般情况下,一个双劳力家庭的年收入为10-15万,足以支撑多数家庭的良性运转,甚至能够让家庭资产实现小幅稳步的积累。然而,一旦某位家庭成员,尤其是青年夫妻沾染上赌博之后,家庭的经济状况便很可能迅速陷入溃败——

笔者的小学同学S,常年外出务工,去年离婚了。原因是他因赌博欠了几十万。原本,他有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孩子9岁左右。得知他赌博欠债,妻子曾给过他两次机会,条件只有一个——每年打工的钱要至少拿3万回家里。怎奈收不住手的S始终未能兑现允诺,妻子含恨离家,留下他一人带着儿子生活。过年期间,S依然忍不住往村里的赌桌上坐,试图一把翻盘,解决债务问题。
同村的B某,在本镇经营副食生意多年。小有积蓄的他,受到社会朋友的不良引导,逐渐开始频繁出入赌场。2022年左右,B卖掉店面用于偿还赌债。年近50岁的他,现在正在外地务工,艰难谋生。
X某,女,28岁,婚后一直在家带娃。一次偶然的机会,X在某交友软件上认识一位朋友。受此人诱带,X陷入网络赌博。2023年,因欠债近30万且一直戒不掉赌瘾,其丈夫与X离婚。
与之类似,L某,女,31岁,在县城陪读。从最初的打小牌消磨时间,逐步发展为搓麻将、炸金花,高峰期一晚输掉2万多。其丈夫因无法忍受L欠下几十万的赌债而提出离婚,只是因家公坚持“孩子不能没有妈妈”,暂时保住了L的婚姻。现在,L正和丈夫一同外出,打工偿还赌债。

类似的本村青年赌博欠债的事件,还在继续增加。

就村里的赌博群体构成而言,50岁以上的人大多打纸牌,玩法包括但不限于斗地主、“三捉(打)一”、长牌,起底价1-2块,一个下午至多输一两百块;相较而言,20-50岁这一群体的赌博,赌法多样,浮动较大,比如前些年流行的“炸金花”,一晚上至少输赢几千元。

据说,之前隔壁村的某个小包工头曾来到本村赌博,结果一夜之间输掉几十万,第二天喝药自杀。他被救之后,赌场的头头不得不打电话来协商解决方案。

在赌博空间分布上,50岁以上的群体大多在村里小店或私人家里赌博;而中青年群体的赌博地点更加灵活,跨镇聚赌也是常有的事。甚至在某个山头、某个隐蔽的小村支起一张桌,赌场便开始“营业”了。

实际上,自上世纪90年代起,笔者村里就经常发生夫妻一方因沉迷赌博而产生家庭矛盾的故事。时隔数年,赌博已成为村民见怪不怪的事情,甚至不乏有人以此为营生,过上了“一朝有,一朝无”的日子。

然而,与过往不同的是,今天的赌博欠债,对象已不仅仅局限于做生意的或包工头等“有点小钱”的人群。越来越多的普通打工青年、居家带娃的年轻妈妈也深陷其中,一不小心就背上了“10万+”的债务。从家庭生产角度看,青年群体若因个体投机、环境诱导等因素陷入赌博泥潭,轻则“在外辛苦一年,回家一夜返贫”,重则背负巨债、家庭破碎。

眼下,农村赌博泛滥的问题已经并不仅仅局限于笔者所在的北方村庄。据吕德文教授观察,以两湖平原为代表的南方农村,近年来也存在赌博风气盛行的现象。

总的来说,赌博行为的蔓延正在席卷农村青年群体。一旦无法控制,或将导致农村中产及其以下家庭的再生产困境。因此,这一问题尤需警惕。

农村赌博的常态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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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程度上说,农村青年赌博蔓延的现象,折射出的是农村赌博的常态化。以笔者所在村为例,具体表现为三个方面:

其一,赌博场景向家庭延伸。乡村赌博屡禁不止,重要原因源于村民对此行为的不以为意,只是将其视作一种娱乐消遣方式。甚至,有不少村民家里也买了麻将桌,如此一来,有的人自孩童时代起便接触麻将、桌牌等。

上文提及的L,她的父母就喜爱赌博。L自小就在村里各个小卖部里围观父母打牌,如今自身也沉迷麻将。

正如村民Z所言,“屋檐滴水照旧涡”——家庭赌博已经逐渐成为嗜赌青年的首要培育土壤。

其二,隐性赌博产业培育出以赌博为业的群体。早些年,村民赌博属于季节性、临时性的娱乐活动,参与对象以男性为主;现在,村民们的赌博场所和“上下游产业”日益多元化、参赌频次更高,赌博成为了男女老少“皆宜”的项目。

相比于其他社会活动,打牌、搓麻将的组局门槛不高,3-4个人便可“开张”。本村以村部为核心的2公里范围内,几个小店合起来至少有25桌/天,这还不包括在村民自家设立的赌局。除此之外,村里另有部分人从事赌博服务业,比如开赌点、“放炮子”(放高利贷)、“二五仔”(收贷)等。

相较于“高端”的城市赌场,农村里的赌点比较简陋,有时亦会选择某个偏僻小寨作为临时赌点,这些均强化了赌博行为的隐蔽性。为了躲避执法部门的打击,有的场子老板会有偿雇用一些返乡青年沿路放哨。据了解,这些青年大多在外也从事帮人看赌场的营生。

与此同时,赌博活动的有效运转还离不开“放炮子”的人。如果对方欠债不还,“二五仔”便上场了。虽然,“二五仔”的手段远比过去“文明”,但对欠债人来说仍是十分“消磨人”的。用村民的话来说:‍

“像蚂蟥一样,天天吸着你,赶集上店都有人跟在屁股后面。搞烦了,那人(欠贷者)也就想办法还了。”

其三,对赌博行为的认知扭曲化。曾几何时,村民们普遍认为打牌属于不务正业,对赌博者持有较大的负面评价。

近年来,关于赌博行为的社会认知逐渐发生了明显变化:一方面,大家将上桌打牌视为一种休闲娱乐活动,觉得赌博欠贷只是少数极端行为;另一方面,部分以赌博为业的群体发展出一种“职业化”心理,即认为从事与赌博相关的职业也只不过是“工作的一种”,只要能挣得来钱,且“通过适当手段约束在法律法规限制内”,便没有什么问题。

正因如此,一些店主或组局者以“玩一玩”、“开心开心”等话语,诱劝农村青年习染赌博兴趣。有些父母还无视子女依靠赌博场所谋生,炫耀子女为其购买的黄金珠宝等物品,潜移默化地影响了部分民众的收入观念,让传统意义上的勤劳致富、按劳分配等社会规则被赌博投机理念替代。

总体上,农村赌博的常态化,既有主体的成瘾性因素,更因为日益组织化的赌博环境不断浸润。在这条隐形的产业链上,尽管获利者始终是少数,但“一夜暴富”的美梦还是足以驱动足够多的“猎物”不断涌入。

农村赌博的系统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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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农村赌博已超越现实的物理空间。复合型的网络赌博加剧了基层治赌的难度。由于网络赌博技术和手段不断革新,且呈散点高发态势,基层执法部门无法有效预防青年涉网赌博。一方面,网络终端的个体化增加了执法排查的规模和难度;另一方面,执法部门的治赌行动也面临着多部门协同的困境。基于此,执法部门应违法赌博行为,同步开展线上线下打击整治。

另外,就农村赌博的发生原因来看,赌博的系统化治理还需更加关注农村居民的精神文化塑造。

首要任务在于引导居民树立良好的休闲娱乐观念。整体上,中西部农村社区的公共文体活动比较少,形式也过于单一。近年来,虽然自上而下的“文化下乡”活动日益增多,比如到农村社区放电影等,但实际参与的人数寥寥无几。大家普遍对此类活动感觉是:

“在手机就能看到,何必费劲跑村支部那里?”

归根结底,这些活动内容过于一般化,缺少吸引当地居民的文化特色,无法激发活动与观众的现场共鸣。久而久之,愿意来参加的人就越来越少。

公共娱乐活动不足,个体娱乐方式比较有限,于是聚众赌博、围观赌博成为一个对文化知识、理解能力要求不高的娱乐节目。偶尔娱乐无可厚非,最怕沾染成瘾,某村民笑言:

“牌上可能有洗脑液,手一粘上,脑子也被洗了”。

笔者有一位表亲,自年轻时便喜好打牌。这些年,虽不至家庭破产,却也引得家庭关系长期不和。据悉,年轻时她和丈夫多次吵架,最终凭借“你不叫我赌博,只有死路一条”的决绝态度为自己“赢得”继续赌博的空间。而今,她的儿子媳妇不愿给她生活费,主要原因是怕她乱赌输钱。

从这个角度讲,开展具有农村特色的群众性文化体育活动[2],增加居民的公共参与度,可以帮助农村居民逐步养成健康的休闲习惯。

同时,需坚持做好涉赌防赌宣传与警示教育工作。结合不同地区经验来看,赌博通常会滋生其他违法行为,尤其是背负高息贷款以后,不少参赌人员进一步走上了偷盗、诈骗、洗钱等邪路。基于此,相关部门应当在广大农村和城中村区域加强针对赌博危害性的宣传,借助“法律下乡”等渠道强化法律法规教育。

除此之外,还要看到青年赌博现象背后的就业问题,关注青年择业、转岗及相关技能培训等困境。

总的来说,赌博治理应兼顾多元疏导与执法打击,通过技术赋能与社会参与,构建综合性的防治网络。

*资料来源:

[1]吕德文. 值得注意的“社会之癌”:一个乡镇的赌博业调查[EB/OL]. https://mp.weixin.qq.com/s/QYrhnq90KWE6kiUvTbDdyA.

[2]中共中央 国务院印发《乡村全面振兴规划(2024—2027年)》[EB/OL]. https://www.gov.cn/zhengce/202501/content_7000499.htm.

本文作者|行一 中国农村问题研究者

返乡随笔|行一:农村的“性安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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