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深秋,我站在老屋院子里,看着二叔驼着背往三轮车上搬蜂窝煤。他穿的蓝布褂子被汗水洇出深色斑纹,后颈皮肤像老树皮般粗糙。那年他刚过五十,腰却是直不起来了,煤矿井下的石头砸断过两根肋骨,也压弯了这个曾经能扛起三百斤麦子的汉子。
二十年前,二叔还是个让全家头疼的人物。他脾气暴躁,年轻时在砖厂干活,因为跟工头顶嘴,一铁锹拍碎了人家的安全帽。后来娶了二婶,生下个儿子,可惜孩子不满周岁就夭折了。二婶受不了打击,卷着铺盖回了娘家,再没回来。那段日子二叔像丢了魂,天天泡在小酒馆,喝得醉醺醺地骂人。奶奶抹着眼泪说:"造孽啊,这孩子心里苦。"
我妈最看不惯二叔的落魄样。有次二叔又来蹭饭,我妈摔了碗说:"家里三个孩子都要吃饭,哪禁得起他天天白吃白喝!"父亲闷头扒饭不吭声,放下碗却悄悄给二叔塞了五百块。第二天二叔就去了煤矿,在井下一干就是十五年。
二零一零年冬天,奶奶病危。我们在医院走廊守了三天,二叔穿着满是煤灰的工服冲进来,跪在病床前号啕大哭。奶奶攥着他的手说:"柱子,你腰不好,别再下井了。"二叔红着眼眶点头,可出了医院又背上行囊。直到两年后井下塌方,他被救出来时,腰上打着钢板,走路像虾米似的弓着。
我结婚那年,二叔突然变得精神抖擞。他带着几个老工友,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亲自下厨做了二十桌流水席。那天他穿着崭新的中山装,逢人就说:"我侄子出息了!"晚上闹洞房时,他喝得满脸通红,拉着我的手说:"你爹不容易,这些年......"话没说完就睡着了。
去年春天,二叔突然打电话说要来城里。我媳妇当时就变了脸色:"他来住哪儿?孩子还小,别传染什么病。"可二叔住下后,每天天不亮就去早市,买回来最新鲜的蔬菜。他还学会了用电饭煲,蒸的馒头比卖的还香。有天我下班回家,看见他正坐在小板凳上,给女儿扎羊角辫,满手煤灰都没洗净。
住了一个月,二叔要走。那天清晨,我收拾二叔住的车库,却意外在床头发现了五万块钱,连忙追了上去问他他却说:"给孩子留着。"我鼻子一酸:"二叔,你哪来这么多钱?"他搓着手笑:"这些年省吃俭用攒的,留着给娃买学区房。"转身要走时,又从兜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全是泛黄的化验单:"要是哪天我不行了,别抢救,直接拉去火化。"
送他上火车时,我媳妇突然说:"爸,下次来多住些天。"二叔愣了一下,眼圈慢慢红了。火车开动时,他趴在车窗上冲我们挥手,像个孩子似的。
现在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去二叔的小院坐坐。他养了三只芦花鸡,墙根堆着成捆的玉米秸。有天他突然说:"等我动不了那天,你把我送养老院吧。"我鼻子一酸:"说啥呢,你是我亲叔,我给你养老送终。"
他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豁口:"人活一世,能有个亲人想着,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