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是我们整个家族的骄傲。听父亲说,当年爷爷卖掉家里唯一的耕牛时,牛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蹄子在地上踏出深深的印子。那是1985年的深秋,二伯攥着录取通知书蹲在门槛上,裤脚还沾着田里的泥巴。爷爷用卖牛的钱给二伯买了双新胶鞋,自己却穿着露脚趾的布鞋走了二十里山路去镇上。
在县城工作的二伯很快成了家族的中心。每到周末,我们这些孩子总爱往二伯家跑。婶子会提前炸好糖糕,金黄的糖油在锅里滋滋作响,香气能飘到巷口。二伯的书房里堆满了各种书籍,他总让我们随便翻,还教我们背唐诗。有次我把《静夜思》背错了,他笑着捏我的脸:"小迷糊,举头望明月,低头怎么能思故乡呢?"
大伯在城里当厨师,每次来都要从二伯家顺走几条中华烟。"饭店老板就爱抽这个。"大伯边说边往蛇皮袋里塞,二伯总是笑着往他口袋里塞红包:"哥,给侄子们买糖吃。"那时候二伯家的冰箱里永远塞满了罐头和水果,我们这些孩子趴在冰箱前挑花了眼,婶子就拿着鸡毛掸子笑骂:"小馋猫,留点给弟弟妹妹。"
变故发生在我毕业那年。父亲托人在县水利局找了个临时工的活儿,想让二伯帮忙转正。第一次去二伯家,父亲特意穿了件崭新的蓝衬衫,还买了两瓶洋河大曲。二伯拍着胸脯保证:"哥你放心,我明天就去找局长。"可半个月过去毫无音讯,父亲又带着烟酒上门。那天二伯喝得满脸通红,说话舌头都打结:"现在编制卡得太紧......"
第三次去的时候,二伯正在打电话。"张局长,我侄子那事儿......"他压低声音,"对对,我知道您尽力了......"挂了电话,二伯搓着手说:"哥,现在政策严,真的......"父亲没说话,把带来的烟酒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走。那天晚上,我听见父母在吵架。"当年他上大学时,全家轮流给他送咸菜!"母亲抹着眼泪,"现在亲侄子的事都不管!"
那年除夕夜,全家围坐吃饭。父亲突然摔了筷子:"老二,你现在当官了,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二伯的脸瞬间白了,捏着酒杯的手直发抖:"哥,我是真尽力了......"爷爷用拐杖敲着桌子骂:"都是一家人,吵什么吵!"堂弟吓得躲到婶子身后,我看见二伯的眼泪掉进汤碗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从那以后,二伯家的门慢慢关上了。去年中秋我去送月饼,婶子开了门只说"进来坐",转身进厨房端出两盘剩菜。清蒸鲈鱼的鱼眼已经泛白,红烧肉上凝着油花。我看见冰箱里堆着整箱的茅台,可桌上连盘像样的青菜都没有。回家路上,大伯偷偷告诉我:"你二伯现在每天都要陪领导吃饭,上次还因为喝太多住了院。"
上周我去医院看望二伯。他瘦得脱了相,鼻子里插着管子。看见我来,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工作找得咋样?"我鼻子一酸:"叔,我在省城一家公司做文员。"他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好,年轻人就得靠自己。"我掏出手机给他看公司照片,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突然说:"等我出院,带你去吃烤鸭。"
窗外的玉兰树又开花了,洁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我想起小时候二伯教我写作业的样子,他总说:"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现在我终于明白,有些事不是靠关系就能解决的。就像这棵玉兰树,经历过台风的摧残,反而把根扎得更深。或许亲情也是如此,需要时间去沉淀,去理解。
那天晚上,我给二伯发了条短信:"叔,等你出院,我带月饼去看你。"他很快回了个笑脸:"带盒龙井,医院的茶太难喝。"我望着窗外的月亮,突然觉得那些曾经的误会和隔阂,就像落在地上的花瓣,终将化作滋养树根的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