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颖歌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雷宇
2025年除夕夜，在湖北民族大学一间改造后的宿舍外，姜志容拿出新买的对联，和母亲一起贴在寝室门上。
对于许多家庭，这样的画面温馨也寻常，但姜志容却盼望了10年，父亲离世后，这是母女俩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专升本上岸学生、全国优秀西部计划志愿者、带残障母亲上学的00后女孩……湖北民族大学2024级学生姜志容身上有着不同的“标签”。半年前，她带母求学的故事在校园里传开——学校贴心地为母女俩准备了单独的宿舍，姜志容终于圆梦，和母亲在他乡有了一个“家”。
身处残障家庭，她深知13年求学的不易，姜志容最感谢的，是国家对自家的政策帮扶，是不断帮助她的爱心人士和志愿者，是指引她一路前行的恩师。
她想像他们一样，做一道光，照亮更多人。
从残障家庭中拼出来的求学路
很小的时候，姜志容就知道自己的家和别人不一样。
2001年，姜志容出生在湖北省应城市一个小村庄。那一年，父亲47岁，母亲34岁，奶奶66岁，父母都有肢体残疾且伴有智力障碍，是二级残疾。一家四口人依靠捡废品和政府补贴勉强生存。
“家里唯一的电器是一台小风扇，放在我和奶奶的房间里，爸爸和妈妈从来没用过电风扇。”因为电路老化，家里常常停电，10岁的姜志容就学会了修插线板和换灯泡。
奶奶年事已高，父亲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姜志容见得最多的便是父亲佝偻的背影。“爸爸的右手完全萎缩，只能用左手拖着装废品的蛇皮袋，走路时一只腿拖在地上。每天早上，我还没睡醒，他就出门捡废品了，晚上我睡着后才回来。”后来，蛇皮袋变成了板车，但家里依旧以捡废品为生。
过年是那时姜志容最盼望的日子，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到处奔波的家人才能好好地坐在一起吃顿饭；也只有过年，姜志容才能有一件新衣服。
父亲的爱是沉默的。他常用仅有的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姜志容的手，但并不说话，手上的老茧和结痂的疤痕把姜志容磨得生疼。等姜志容哇哇大哭时，他才开口一再絮叨：“一定要好好读书，以后有出息，上大学。”
但遗憾的是，父亲没能亲眼看到女儿上大学的那一天。初二时，姜志容的父亲因病去世。在政府和好心人的资助下，三口人的生活勉强得以延续。
15岁那年，姜志容考上了高中，家里却实在负担不起学费。亲戚劝她放弃上学出去打工，姜志容急得哭起来，她记得父亲的话，“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最后，她说服亲戚，选择去农村户口享受国家免学费政策的孝感工业学校读中专。
姜志容至今清晰地记得去中专报到的心境，那是她第一次走出所在县域，带着1260元学杂费，拿着一个老人机。
“她那会儿就已经蹿到了1.73米，比别人高出一个头，站在人群里格外扎眼，话不多，总爱腼腆地笑。”第一次见到姜志容时，班主任黄晶就看出了她的内向和拘谨。
了解她的家庭情况后，黄晶更是忍不住地心疼，“我是老师，也是母亲，不能看着她不管”。
虽然学校免除了学费，但生活开支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担心姜志容没钱吃饭，黄晶和几名老师就经常带着她一起吃，还会邀请她来家中做客；鼓励她竞选班干部，参加校内外各种活动和比赛；给她推荐实习岗位，通过劳动获得生活费。
在中专的3年里，姜志容去过工厂、做过销售、洗过盘子。课余时间，她还会和同学们去福利院做志愿服务。从“受助者”到“助人者”的转变，让姜志容很是兴奋，“一直以来，我都是被帮助的对象，但做志愿服务也让我体会到了通过帮助他人而获得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姜志容逐渐走出了父亲去世的阴霾，开始变得阳光开朗，大家总能听见她爽朗的笑声，黄晶也成了姜志容口中无话不谈的“黄妈”。
18岁时，姜志容在湖北省职业院校技能大赛中获得二等奖，根据政策，她可以通过单招免试读大专。但自己走了，母亲和奶奶怎么办？真的还要再读下去吗？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让她既兴奋又忐忑。
“你放心读下去，有问题黄妈给你兜底。”知道姜志容的顾虑后，黄晶给了她“定心丸”，还加入了姜志容的大学家长群。在姜志容为大专第一年学费发愁时，学校老师也为她办理了“绿色通道”。
在多方沟通协调下，姜志容的奶奶由叔叔接走照顾，母亲住进了乡镇福利院。一切安顿好后，姜志容跨入武汉城市职业学院学习国际邮轮乘务管理专业。
投身西部计划，为他人撑把伞
“这么多年，是国家的精准扶贫政策、‘雨露计划’、低保政策、残疾人补贴，还有国家奖学金、励志奖学金等各类奖励政策，让我能心无旁骛地完成学业。”姜志容掰起手指一一历数，每当家里遇到困难，国家政策总会送来光亮。
因此，当了解到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以下简称“西部计划”）能够帮助更多和她一样需要帮助的人时，她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此时，她已经成功通过“专升本”考至湖北民族大学。学校同意将她的学籍保留两年，等服务结束后再重返校园。
“你家这么困难，应该先读书、早工作、多赚钱。”作为班上唯一成功考取本科的人，老师和同学都劝她别休学，但姜志容却坚持要早点报答社会。“我是被国家和人民养大的孩子，如今长大了，自然要回馈祖国，能尽一份力就尽一份力。”
2022年7月，姜志容正式到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来凤县报到，在团县委负责希望工程项目和基层团务工作。
那些沉甸甸的资料里，有小学患上白血病因化疗没有头发的女孩，有随高龄爷爷奶奶生活的留守儿童，有父母离世而住在福利院的男孩……看着上面的一个个名字，姜志容感同身受。
服务期间，她经手了“圆梦行动”“知音学子班”“幻方助学计划”“微心愿”“及时雨”等20余个助学助困项目。在这个过程中，她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也看到了那些未曾谋面却为自己默默付出的人，“原来，那个一次次被无数光照亮的我，也可以去照亮需要被照亮的人”。
“你很难想象那么爱笑的她有那么不幸的童年。”每当周围的人知晓姜志容的经历时，第一反应都是难掩的惊讶。来自湖北中医药大学的文萌是姜志容在西部计划期间的同事，在她眼里，姜志容是“小太阳”，也是“拼命女郎”。
“当时新冠疫情封控，我们每天都要爬楼梯、串大门、喊群众，协助核酸采样，姜志容总是笑脸相迎，从不喊累。”两人的办公桌相对，每当抬头看到姜志容的笑容时，文萌也会及时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一路走来，姜志容先后获得“湖北向上向善好青年”、全国优秀西部计划志愿者等荣誉称号，获得的奖状和荣誉证书多得可以铺满一张大床。
去年7月，姜志容结束了西部计划志愿服务生活。得知她即将离开来凤，不少居民前来对她表达感谢和不舍。姜志容却觉得自己应该感谢来凤，是湖北的西部让她的理想有了归处。
带着母亲求学，她将力量传递给更多人
姜志容的复学申请里有一条特殊的请求：希望学校能够允许自己带着妈妈一起上学。
这并非她临时起意的决定。
2022年10月，刚到来凤不久的姜志容就收到了奶奶去世的消息，这无疑给了她当头一棒，“父亲去世时我还小，可现在我长大了，奶奶却不在了”。至亲的离世在姜志容心中埋下了一根刺，也让她更加珍惜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
幸运的是，学校同意了她的请求，并为母女二人改造了一室一厅做宿舍，还配备了基本电器，免收住宿费。不少好心人提出要资助她上学，但姜志容却一一谢绝，“我已经23岁了，不应该再心安理得地接受资助”。
尽管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但边上学边照顾母亲的起居却比姜志容想象中的更为艰难。
刚开学时，课程比较多，还要帮母亲做好一日三餐、照顾她穿衣洗漱，有时忙完来不及吃饭就又要去上课，姜志容一个月下来瘦了10斤。
一天晚上，姜志容去快递站取行李，交代母亲在宿舍等她。回宿舍时，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她急忙出去找，看到母亲站在宿舍的不远处找不到回家的路，“妈妈看到我，急得直哭”。后来，姜志容每天晚上都会带着母亲在学校散步。
对姜志容来说，这种日子是平淡但幸福的。“以前每次回家都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屋子，但是现在每天下课妈妈就在家等我，我喊‘妈’的时候，都能得到回应”。
同学们眼里的姜志容温暖又善良。姜志容的大学同学杨天妹记得有一次和姜志容出去逛百货商店，在回校途中看见年迈的老爷爷在路边卖菜，“她主动上前问菜价，临走时还问老爷爷是不是每天都在这里，想着下次再来照顾爷爷的生意”。
“朋友们经常夸我开朗爱笑，但我却觉得自己也没那么阳光，有时候笑容是自己的保护色。”夜深人静，姜志容也会因为偶尔的孤独和对前途的迷茫而焦虑，但听到母亲沉睡的鼾声，她擦干眼泪，重新扬起笑容。
空闲之余，姜志容喜欢通过跑步健身来调整心态，每当遇到问题时，她都会去操场跑上两圈，有时还会约上朋友去爬山，压力也能得到释放。
如今，姜志容长着1.77米的个子，在同龄人里依然显眼，但她却不再是那个自卑敏感的“小姜”。
2023年上半年，姜志容收到母校武汉城市职业学院的邀请，在五四青年节时以“榜样青年”的身份分享自己的故事。
得到消息后，姜志容更多的是胆怯和紧张。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过言，更没有过演讲的经验，有人愿意听吗？自己的故事能够鼓舞别人吗？
但当真正站在舞台上的那一刻，她却觉得与过去那个不自信的自己达成了和解。
活动结束后，不少同学找到姜志容分享自己的感受，张粟裕就是其中的一位。“我没有体验过这样的生活，根本无法想象学姐的艰难，这种在逆境中成长还能对生活报之以歌的态度，值得我们学习。”一颗名叫“西部计划”的种子也在张粟裕的心里萌芽。
一年后，得知张粟裕也沿着自己的足迹投身“西部计划”，姜志容不禁泪流满面。“没想到我曾经一度无法面对的成长故事，真的能够给人‘向上生长’的力量。”
“年少时，我曾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集中到我一个人身上；但现在的我，不再问自己为何不幸，而是坚信，我可以照顾好妈妈，走好人生路，照亮更多人。”这个00后女孩十分笃定。
来源：中国青年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