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孽!这金镯子能顶半年吃穿!”

老伴捶得旧茶几直晃,搪瓷缸里茶水泼出大半。

儿子扯松领带,手机屏还亮着房贷催缴的短信:

“上月学区房月供涨了三百,你倒舍得买三万八的金货!”

儿媳妇早把金镯子往手腕上套,新做的水晶甲画着龙凤花纹:

“到底是老字号金铺的货,和我们经理太太戴的同款。妈你成天揉面剁馅的,金镯子带不了压箱底多可惜……”

我盯着阳台上枯死的吊兰,三十年没换过土的陶碗裂了三道纹。

围裙兜里装着降压药,袖口毛边的毛衣还是闺女穿剩的,都这样了,他们还算计起我攒的体己钱来。

01

我把金镯子往手腕上套的时候,手指头直打颤。

沉甸甸的金圈儿卡在骨节上,在太阳底下直晃人眼。

我叫徐珺琦,在实验小学教了二十八年书,去年春天退的休。

每月五千八的退休金,搁我们这老城家属院里,也算头一份的体面。

“到底是自个儿买的,差点意思……”

我摸着镯子内侧的龙凤纹,瞥见家里五斗柜上蒙灰的结婚照。

八五年照的相片里,穿涤卡中山装的老伴正往我手指头上套金戒指,那是他这辈子送过我唯一的首饰。

昨儿在菜场碰见王春颖,她撩起袖子让我看新戴的金镯子:

“我们家老李非要补什么金婚礼物,说年轻时亏待我了。”

我瞅着那黄澄澄的光泽,喉咙里像堵了块热年糕。

我家老罗在厂办坐了一辈子办公室,退休后成天泡在老年活动室打麻将,倒比当主任时还忙活。

这些年他过生日我又是炖肘子又是买皮衣,去年我五十五岁整寿,他就拎回来两斤槽子糕,塑料袋上还沾着副食店的油渍。

02

回家,我推开门就冲老罗晃手腕:

“老头子,瞅瞅这镯子值多少?”

老罗正看电视呢,眯眼一瞧,烟灰缸往茶几上重重一磕:

“又瞎花钱!得小两万吧?”

"整整三万!"我故意往高了说,想看他能不能瞧出我这镯子的真假。

“三万?!”

老罗一骨碌坐直了,唾沫星子喷老远,“败家媳妇!这成色跟镀金的似的,准叫人坑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

连这老糊涂都能瞧出是假的,过些天老姐妹来玩,被她们看穿了我这老脸往哪搁?

钥匙孔咔嗒响,儿子和儿媳妇前后脚进屋。

去年他们结婚买房,首付是我和老罗棺材本凑的,现在月供八千,每月还得替他们还四千。

我退休金统共五千八,天天还变着法给他们送午饭——

小两口一个在信用社,一个在保险公司,挣得不少,可顿顿下馆子钱包哪受得了?

儿子脱着皮鞋瞅见我俩脸色不对:

“妈,咋啦?”

“你妈花三万买个破镯子!”老罗拍着大腿吼叫。

“妈!”儿子眉头拧成疙瘩,“这节骨眼上乱花钱,房贷压得我们喘不过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胸口闷得慌。

这些年替他们还贷不说,米面粮油哪样不是从我们这搬?

退休金月月光,我半个字没抱怨过。

儿媳妇凑过来捏我手腕,丹凤眼突然放光:

“妈,你这镯子挺时髦,要不……”

话到嘴边留半句。

我差点笑出声。

这镀金的玩意她也稀罕?

平时嫌我炖汤油多盐少,这会倒惦记上我东西了。

03

“妈,”儿子瞄了一眼儿媳妇的脸色,“你这把年纪戴金镯子确实扎眼,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多阔气呢。给玲玲戴着正合适,年轻人衬得起这金晃晃的。”

我戴着镯子的手直打颤,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蹿上来了。

什么叫我这个年纪不合适?

我这个年纪就不能拾掇拾掇自己了?

正琢磨着咋反驳呢,儿媳妇已经伸手来摘镯子:

“这做工真精细,妈你看这龙凤花纹,现在商场可买不着这种老手艺。”

“要我说,”老罗嘬着牙花子插话,“你攒的那点体己钱,早该拿出来给孩子们添补了。

上回给你买洗衣液,你还非挑临期的买,省那三瓜俩枣的……”

“我省钱还有错了?”

我嗓子眼发紧,“你天天揣着退休金钓鱼打牌,儿子房贷月月从我退休金里扣,玲玲那月子中心三万八是谁付的钱啊……”

听到这话,儿子默默低头抠手机壳,儿媳妇摆弄着镯子往自己手腕上套,老罗突然一拍大腿:

“要不这么着,把你手上的金戒指也拿出来,凑个整给玲玲打套新首饰。我那渔竿轮子该换了,正好……”

我耳朵嗡的一声。

他们这是要掏空我的养老钱啊。

老罗连我手上戴了三十年的金戒指都惦记上了,那是我结婚时他送给我的唯一一件金首饰,这么多年磨得边角都发亮了。



“妈,爸说得在理。”儿子搭着我的肩膀,“玲玲单位里那些同事都讲究穿戴,你这金戒指太土气,不如……”

我忽然笑出了声,惊得他们齐刷刷后退半步。

掏出手机点开拼多多订单:“早说呀!现在就能下单,同款金镯子二十九块九包邮,要多少有多少。”

“啥?”儿媳服一把拽下手腕上的镯子,

“铜片子刷的金漆?怪不得我这手腕发痒!”

老罗拍着桌子跳起来:“我说金价这么贵你哪来的闲钱!合着拿我们当猴耍呢!”

我嗤笑一声,“刚才是谁夸这镯子花纹新成色好?知道是假货倒嫌脏手了?”

儿子拽着儿媳妇就往门外走:“妈你真行!咱们出去吃饭了!”

听着门“咣当”一声关上,我胸口那块压了半辈子的石头“扑通”落了地。

活了五十八年,总算让他们碰了回钉子。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二十九块九的假金镯,倒比真金白银还亮堂,照得家里每个人的心思都明晃晃的。

他们总说我省吃俭用,可这些年给他们还房贷的钱不都是我出的?

他们总嫌我守旧,可每次退休金到账,拿得最快的又是谁?

04

第二天清早,我正把儿子的中午饭装进保温桶里,楼下传来老罗的大嗓门。

我贴着窗户一听,后脊梁直发凉——

他正跟遛早的张老头说:“我那口子昨儿个花三十块买个铜镯子,糊弄我说三万多!这不拿我当傻子耍么!”

保温盒“咣当”磕在窗台上,震得我虎口发麻。

这个老东西,手脚可真快,转眼就把事儿给散播出去了。

我站在窗边,瞅着他跟左邻右舍扯这扯那,添油加醋,心里一阵阵犯恶心。

“徐老师啊,不是我说你。”

张老头瞅见我探身,嗓门更亮了,“你当了一辈子教书老师,买这假货跌份儿啊!”

“可不么,”李婶子挎着菜篮子凑过来,“知识分子哪能干这糊弄人的事儿?”

我刚要关窗,又听见张老头咂嘴:"你们家底子厚实,儿子在银行当主任,儿媳在企业拿高薪,住着电梯楼。给徐老师买个真金镯子能咋的?"

“快别提了!”老罗拍着大腿叹气,“光房贷每月就得八千多……”

我“哐”地摔上窗户,玻璃震得直颤悠。

这下算明白了,在老罗心里,我就是个钱匣子。

他满胡同显摆儿子出息,可谁家知道那些体面都是我省吃俭用供出来的?

中午顶着日头去银行给儿子送饭,保温桶刚挨着玻璃门,就瞅见儿子跟几个穿衬衫的小年轻在前台说笑。

他扭头瞧见我,眼角的笑纹“唰”地绷直了:“妈你搁我桌上就行,我过会儿……”

我把保温桶往大理石台面上一墩:

“你爸最近是不是在外面捅窟窿了?”

“啥?”儿子脖子都涨红了,拽着我胳膊,“妈你小点声!”

“那他成天扒拉我存折干啥?上礼拜还说要拿我金戒指去店里卖了!”

我嗓门没收住,声音在整个大厅回荡。

儿子尴尬地搓着工牌:“爸看一个钓竿了,说是日本进口的……得三万多。”

我眼前发黑,三万的渔竿他舍得,我买个镯子倒成罪过了?

“房贷不是压得喘不过气?”

“没那么夸张,玲玲她……”儿子咽了口唾沫,“她看中辆新能源车,首付差八万……”

我扯开他拽我袖子的手:“合着你们要吸干我这把老骨头?”

“你这话太寒碜人,咱家钱不都……”

“留着给你媳妇买新能源汽车?”

我拎起保温桶,摔门往外走,儿子后头追着喊:“妈,饭!”。

我回一句:“挣万把块的人,吃不起三十块的盒饭?”

05

那天下午,我正在厨房择菜,手机突然响了。

刚接通就听见老罗在吼:“作死啊你!当着儿子单位人甩他脸子,老罗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我攥着手机冷笑:“你倒是要脸,昨儿个在楼底下扯着嗓子嚷嚷我买假镯子的是谁?”

“那能一样吗?你……”

我啪地摁断通话,抖着手点开银行APP。

屏幕上明晃晃的二十三万八,是我这些年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原本盘算着给儿子凑个学区房首付,这会儿倒像一盆冷水泼头上,浇醒了我。

等我拐进大姐家诉苦时,天都擦黑了。

大姐正蹲在店门口择韭菜,围裙上沾着油星子。

她早年离了婚,独自撑起这家饺子馆,反倒比我们这些有男人的过得滋润。

“早说你别太实心眼。”

大姐撩起围裙擦擦手,给我盛了碗热腾腾的疙瘩汤。

“全家就数你挣得多,过得连扫大街的都不如。老罗那个榆木疙瘩,老了还学会在外头嚼舌根。”

汤碗在我手里直晃荡:“姐,

这日子我该怎么过啊?”

大姐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傻妹子,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该为自己盘算盘算。”

白瓷碗里飘着的葱花打着旋儿,我盯着那抹绿,心口那团乱麻忽然就解开了。

可不是么,大半辈子勒紧裤腰带为了这个家,换来的不过是“铁公鸡”的骂名。

从大姐家出来,我拐了个弯往西街走。

路灯亮起来,商铺的彩灯晃得人眼花。

摸着腕子上新戴的镀金镯子,我忽然笑出声。

网上二十九块买的便宜货,倒让我把这辈子活明白了。

钥匙插进锁眼时,里屋电视正响着广告声。

我闷头往自己屋里钻,把柜子底下压着的存折掏出来。

老张趿拉着拖鞋跟进来:"大半夜翻箱倒柜的,抽什么风?"

毛衣毛裤团成卷塞进蛇皮袋,户口本和工资卡贴着胸口装进内兜。

这些年头一回,我觉着命根子攥在自己手里。

儿子和儿媳妇不知啥时候回来了,杵在门框边看我收拾包袱。

儿媳妇撇撇嘴:“老太太魔怔了?假镯子的事也值当发疯?”

我扔下衣服,直起腰杆:

“不单是镯子的事。

这十几年,我工资全交给你爸管,每月勒紧裤腰带给你们供房贷。

饭咸了淡了遭你们数落,省下的钱倒是一分不差往你们兜里塞。

如今老头子要置办鱼竿,你们要换四个轱辘的车,个个伸着巴掌等我的养老钱。

我倒要问问,在你们眼里,我算个什么东西?”

屋里静得能听见针落地。

好一会儿,老罗才支支吾吾:“一家人说这生分话……”

“一家人?”

我嗓子眼发苦,“一家人该是互相体谅,不是拿我当老黄牛使唤!你在棋牌室里跟邻居编排我,你们小两口嫌我寒酸,这就是所谓的一家人?”

拎着包袱往外迈,儿子扯住我袖口:“妈要上哪儿去?”

“找你大姨。”

我甩开他的手,“打今儿起,中午饭自己张罗。你们月月万把块的工资,雇得起做饭婆子。”

老罗急得跺脚:“街坊听见像什么话!”

我站定回头:“我倒要问问,你拿我退休金打牌时怎么不怕人笑话?他们嫌我穿补丁衣服时怎么不怕人笑话?如今我要过两天舒坦日子,你们倒讲究起脸面来了?”

06

那晚我在大姐家借宿。

天没亮我就揣着离婚协议去了民政局。

老罗死活不签字,磨了三个多月,到底还是离了。

从办事处出来,我直奔银行转了存款。

正巧大姐的饺子馆缺人,我便留下搭把手。

揉面剁馅擦桌子,成天忙得团团转,心里反倒踏实了。

日子一天天过,我渐渐也拾掇起自己来。

前些日子扯了两块好料子,让巷口裁缝铺的老板给做了件碎花衬衫。

又上理发店把枯草似的辫子剪短,烫了个时兴的卷儿。

如今出门买菜,街坊邻居都夸:“徐老师,您这卷发衬得气色真好。”

“早该这样。”大姐包着韭菜盒子说,“女人家别光知道填灶膛,也得往自己身上添把火。”

开春老罗找上门,说儿子媳妇为房贷吵翻天,家里锅朝天碗朝地。

“珺琦……”他搓着衣角,“要不回来吧……”

我端着酸菜馅饺子转身:“你那些酒肉兄弟呢?他们怎么不帮你?”

“你非得把人往绝路上逼?”

我把热气腾腾的饺子撂在八仙桌上:“是你们先往我心口捅刀子。要不是我买了个假金镯子,还不知道要被你们几个榨到什么时候。”

姐姐说的在理,人这一辈子啊,不能光顾着旁人,也得学着疼自己。

如今我天不亮就跟姐姐出摊,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头却踏实。

手上带的那个镀金镯子,二十九块钱地摊货,我一直没舍得扔。

这不是丢人的事,是提醒我别走回头路。

说来也怪,当初就想买个便宜物件哄自己,倒叫我活明白了——

人得先把自己当回事,日子才能有奔头。

“大妹子,添两碗豆浆!”

“来喽!”

我抹了把汗,揭开热气腾腾的木头锅盖。

日头爬上梧桐树梢,金灿灿的光落进面盆里,照着案板上白生生的面团。

这日子啊,总算熬出香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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