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住浦东,免不了要去浦西。那时没有过江隧道和浦江大桥,唯一的途径是摆渡。

逢年过节我跟我阿爸走亲戚,摆渡到浦西,坐的是划子船。那是一种舢板,无船篷、不用橹,全凭船工一人用力划动双桨。过黄浦江的那种可坐十来个人,称“大划子”;另一种“小划子”,过张家浜河的那种,可坐五六个人。

那些年,过江虽然已有轮渡可乘坐,但因为我家与塘桥轮渡站隔着一条张家浜河,步行须经张家浜路、浦东南路再到塘桥路,要兜很大一个圈子,走半个钟头。如果想抄近路,那就要花1分钱摆渡费,坐小划子过河,上岸后还要走香料厂围墙外的小路,拐入南张家浜路、香花桥路、塘桥路,到“塘董线”轮渡口,再花3分钱乘市轮渡过江。而划子船的码头,就在离我家很近的河滩上,走出弄堂口,左拐十几米路就到了。而“大划子”过黄浦江的摆渡费总共也不过3分钱。阿爸权衡之下,觉得乘坐“大划子”省力省时省钱。

一叶扁舟过黄浦江,遇浪,颠簸大,坐划子的风险自然比坐轮渡多了几分。五六岁的孩子,在阿爸身边,面对风浪倒无惧怕,反觉满眼新奇。张家浜与黄浦江交汇处,两岸是煤栈码头,划子船划入黄浦江,从停靠在江岸的一艘艘运煤的大轮船之间穿梭而过。近距离看,巨轮如同山体岩壁般耸立在我面前,有十来米高,下半截是暗红色的,上半截是黑色的。我抬头,望见甲板上有船员走动,船员敞开的衣衫随江风轻飘。因为船高,那几个船员看上去很小,像木偶戏中的人物,又像展翅的飞鸟。“大划子”驶向江心,前面有拖轮“噗噗噗”地驶过,拖着的驳船一艘接一艘,像一列火车。激起的江浪让船晃动得更厉害,不谙世事的孩子似乎更觉刺激。


人们站在轮渡上看风景。新华社

坐船过黄浦江,上岸的地方是浦西王家码头。王家码头由清代沙船巨富王家兄弟所建。船停靠的码头由水泥和很厚的木板混建,年复一年,那木板乌黑油亮,隐隐有各种混杂的气味。码头平台从岸边向黄浦江延伸,两侧有台阶与水面对接。划子船停稳后,当我们在外马路坐上三轮车或者乘上公交车时,才舒一口气。

民营的小舢板摆渡,早在清康熙年间就有。由塘桥到董家渡,当时称“永济渡”,初为义渡,后来往来者增多,酌收渡费。清代学者秦荣光在《上海县竹枝词》中曾写道:“浦阔无梁阻旅行,沿滩渡口有船横。民捐官设都称义,普济东西往返程。”我童年时乘坐的划子船,已是人工摆渡过江的最后风光。始于民间的划子船消失后,过江的途径唯有轮渡。

官办轮渡,在我出生之前已经开通。“塘董线”“杨复线”“东东线”“陆延线”等市轮渡,我都无数次坐过。乘坐次数最多的当数“塘董线”,从浦东塘桥到浦西董家渡。1949年5月,为避躲浦东战火,姆妈带着我和弟弟逃难去浦西,就是在塘桥渡口上轮渡时,我们一脚踩空,母子三人坠入黄浦江。沉浮黄浦江,成了我一辈子无法释怀的往事。


昔日的轮渡月票。本报资料照片

我稍大时,过江乘坐“塘董线”仍是首选。过江后,在董家渡乘坐公交64路或65路,到浦西的亲戚家。阿爸有一阵子在老西门上班,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我心血来潮,想看阿爸做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于是独自乘坐轮渡寻到他单位。那时的董家渡路是一条弹硌路,我见识了路边很有名的天主教堂,上海老城厢那些类似“篾竹路”的小街小巷。

读中学以后,我口袋里有了几角零用钱,每逢周日会去福州路上的旧书店淘旧书和购买廉价的过期文学杂志。为了节省来回公交车费,我选择步行从杨家渡或东昌路轮渡站过江,到复兴路或十六铺,再沿中山南路、中山东二路到福州路。那时的渡轮很简陋,只有一层,上面是一个简易的顶棚,周边是栏杆。夏天顶棚全部敞开,冬天则用很厚的油布遮掩,但缝隙处仍有寒风吹来。轮渡一般相隔10分钟一班,两艘对开。早晚上下班高峰忙时有3艘。

我乘轮渡时喜欢站立在船头。天空、水面、来往船只,甚至偶尔飞过的江鸥,尽收眼底。江风吹来,身体有一种被打开的感觉,胸怀也顿觉开阔。轮渡快到彼岸时,所有乘客都往靠岸的船侧移动,那一刻,整个船体有点倾斜。人们都想早一步上岸。水手在船离码头三四米远时抛缆绳套铁桩,那动作有点像耍杂技。我很关心他套得准不准,一个新手难免要抛两次才能套住码头上的铁桩,然后拉紧缆绳,让渡轮慢慢地平稳停靠码头。


渡船上人满为患。本报资料照片

1964年的国庆之夜,面临高中毕业的我不知道来年是否会远走他乡,于是专程在陆家嘴码头乘“陆延线”轮渡。那时的陆家嘴如同乡村般静寂,而节日之夜的外滩却灯火辉煌。我在黄浦江上来来回回许多次,寄托自己对上海这座城市的无限眷恋。

高中毕业后,我离开浦东去嘉定谋生,每星期回家看望父母仍然要坐过江轮渡。星期六下午我从嘉定回家,星期一一早又匆匆赶到工厂上班。上班时间是早上7点,接市区职工的厂车停靠在人民广场武胜路,早上5点半发车。这个时间段,“塘董线”过江轮渡每20分钟才有一班。我必须早早地赶上4点40分之前的航次。天还没亮,乘客不多,多的是浦东菜农一辆辆满载各种新鲜蔬菜的拖车和黄鱼车,船上、码头上挤得满满当当,在靠渡口的马路上也排了长队,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那几年,我持续见识着那一幕。取道轮渡过江,源源不断把新鲜蔬菜运送到浦西各大菜场,一代又一代的浦东菜农有过太多的不眠之夜。

原标题:楼耀福:一叶扁舟过浦江,老上海摆渡那些年

栏目主编:黄玮 题图来源:题图为新华社概念图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栾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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