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三伏天里最热那几天,老师把县二中的录取信送到我家地头上了。
大伙儿都知道,咱乡里孩子能考上县一中就算祖坟冒青烟了。
这二中在县城里头,往年收的都是干部子弟、工人家庭的孩子。
那年整个镇十来个村,考上二中的就两个人,我就是其中一个。
那天中午日头毒得很,老师骑着他那辆“大金鹿”自行车,车轱辘上沾着黄泥巴,满头大汗把录取信送到我家场院。
我爸正在西坡地里锄苞米,我踩着露脚趾的布鞋跑得直喘气去喊他。
我爸把锄头往垄沟里一撂,拿汗津津的毛巾抹了把脸,接信的手直发抖。
我瞅见他眼眶里泪珠子直打转,一半是欢喜儿子出息,一半是愁往后那笔要命的学费。
01
往年家里还能凑合过,老父亲种地打短工,紧巴是紧巴些,好歹能糊住口。
偏赶这年犯太岁,接二连三摊上大事——
正月里给奶奶办白事,吹鼓手摆了三天场;
开春给老大盖婚房,红砖都赊了半车;
紧跟着二闺女出门,陪嫁缝纫机还是借的钱。
三场事办下来,家里米缸都见了底。
“二中学费一学期四百整。”
老父亲捧着通知书直嘬牙花子。
那年头庄户人家,四百块能买头壮骡子!更甭提还得交住宿钱、书本钱。
可老父亲蹲门槛抽完半袋旱烟,起身拍板:
“再苦不能短了孩子前程!”
开学那天我背着补丁铺盖卷,揣着东拼西凑的学费进了城。
老父亲送我到宿舍门口,搓着皴裂的手说:
“粮本转来学校了,每月再给你三十块饭钱……”
我抢着说够用够用,其实心里直打鼓。
果不其然,城里东西贵得吓人。
头个月把三十块全换成饭票,五毛的二十张,一毛的五十张,撑到月底还是断顿了。
只能等同学吃完才溜进食堂,花五分钱买俩馒头,蹲墙角就着凉水啃。
原先在乡中学我是头名状元,到这儿直接掉到中不溜位置。
穿补丁衣裳的土娃子,在城里学生堆里就像掉进天鹅群的丑小鸭。
每天独来独往,连老师都记不住我名字。
第二个月领了钱,买牙膏肥皂花了五块,剩下的兑成饭票。
这回精打细算,可还是离月底差十天就啃干馍了。
那天中午端着俩冷馒头,躲到食堂后头榆树底下,刚咬两口,肩膀突然叫人拍了个脆响。
抬头一看,汗毛都竖起来了——是班长兼我们班班花林岚!
这女孩爸爸是供销社主任,妈妈是医院医生,穿的确良衬衫配回力鞋,平时跟我们这些泥腿子学生话都说不上三句。
“咋光啃馍不买菜?”
她嗓门亮得像广播喇叭。
我臊得耳朵根发烫,手里的馍差点掉地上。
她却一屁股坐我旁边,从裤兜掏出沓饭票:
“教导主任早盯上你了!学校特批每月三十块补助,让我转交——别臊眉耷眼的,这钱又不是我掏腰包!”
攥着还带体温的饭票往教室走,我心口扑腾得像揣了只活兔子。
好在同学们照样打闹说笑,连班主任都没多看我一眼,这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咽回肚里。
02
打那之后,每月最后一天中午,林岚准揣着饭票来找我。
这女孩鬼精,每次都贴着墙根溜过来:
“我可不敢往外说!如今想占便宜的人多,要都来要补助,这钱可就轮不上你了!”
我攥着饭票直点头,这秘密一守就是两年多。
有时候看见她穿新凉鞋、别钢笔,心里也犯嘀咕,但转念想人家是干部子弟,穿戴好些也正常。
高二那年全县作文竞赛,题目是“记件暖心事”。
我提笔就写学校补助,虽说没点明给饭票的事,但把教导主任夸得跟活菩萨似的。
没想到这篇作文拿了头奖,还被油印出来当范文。
发奖状那天,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
老师捏着作文纸直咂嘴:“写得挺实在,就是……”
他突然压低嗓门,“你说的补助,是饭票那个?”
我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却见老师脸色越来越怪,最后只拍拍我肩膀:
“要记着人家情分。”
这话说得我后脖颈发凉。
直到高考放榜那天,我差六分没上本科线,老师才把我拽到校门口槐树下:
“实话跟你说,那饭票压根不是学校补贴的——都是林岚从自己生活费里抠出来的!她怕伤你面子,才打着学校旗号……”
我蹲在槐树根上直哆嗦,眼前闪过她裤脚磨毛的边,还有总用报纸包书皮。
风刮得老槐树沙沙响,跟三年前食堂后头那棵榆树动静一模一样。
03
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刻想当面谢谢林岚。
可跑到她家才知道,这姑娘已经考上上海的大学,跟着她妈提前去上海看学校,顺便在外滩逛着玩呢。
揣着这份感激回村后,我爸蹲在门槛上抽旱烟:“要不你再读一年?”
我瞅着漏雨的屋顶,摇了摇头。
揣着家里攒下的两百块,背着旧棉被就奔广东找表叔。
表叔在东莞道滘修高速,他那施工队正缺识字的小工。
刚到工地那会儿,我连铁锹都拿不稳。
搅拌机轰隆隆响得耳朵疼,工友们像蚂蚁搬家似的来回跑。
表叔叼着烟说:“你个高中生,要学着用笔杆子干活。”
工头见我识字多,让我跟着跑腿打杂。
今儿整理水泥单子,明儿跟着谈砂石料,后儿还要记工分。
表叔说的对,这些零碎活让我摸清了修路的门道。
工地老师傅都实在,有个黑脸张师傅,平时闷头不说话,看我拿本子记测量数,就教我认水平仪。
中午别人歇晌,我偷偷拿他的铁家伙练手。
不出半年,我成了工地“百事通”。
能看懂弯弯绕的图纸,知道啥时候用325水泥,连工钱账目都能算个八九不离十。
工头开会总带着我,说是让我见世面。
转眼快两年,眼瞅着高速要通车。
工友们都在打听下个活计,我也心里打鼓。
那天工头把我叫进板房,递过来根红双喜:
“小元啊,浙江要开新盘山道,敢不敢去?”
我二话没说应下来。
浙江那山路十八弯,又要架桥又要打洞。
可想想当年啃咸菜备考的日子,这算啥难事?
白天跟塌方较劲,晚上跟老乡说好话,倒练出个七巧玲珑心。
04
在浙江摸爬滚打三年,我算是彻底开了窍。
白天跑工地盯进度,晚上翻账本学图纸。
那些年攒下的好人缘派上大用场,包工头老乡都乐意跟我搭伙干。
千禧年开春,老队长蹲在工棚门口嘬烟:
“我们要回广东了,你这手艺不自己挑摊子可惜了!”
他这话像火星子,把我心里那点念头“腾”地点着了。
当天我就打电话联系旧工友,老张带着测量队,水泥李领着一帮瓦匠,不出半月就凑齐三十来号人。
别看人少,个个都是能挑大梁的老师傅。
头一单接的是镇中学翻修,我们保质保量提前完工。
校长拍着我肩膀直夸:“比县里工程队还实在!”
慢慢的,我接的活从盖仓库到修大桥,名声越传越远。
如今老家起了三层小楼,老婆是村小学老师,儿子去年考上了重点高中。
虽说我常年在外头跑工程,但每年开奥迪车进村口,当年看我笑话的二叔公见了都要给我递烟。
05
2015年深秋,我到南京谈个建材项目。
在宾馆大厅等客户时,有个擦玻璃的保洁员背影特别眼熟。
等她转身换水桶时,我手里的茶杯“哐当”掉在茶几上:
“林岚?”
她浑身一震,眼睛一下子亮了:“小元?”
可不是么,眼前这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女人,正是当年拿粮票接济我的班长。
我喊来领班给她请了假,要不她还攥着抹布不撒手,连我递的茶水都不敢接,就直挺挺杵在沙发边上。
谁能想到这个当年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才女,现在却在宾馆做保洁。
早年,林岚大学刚毕业就跟着男朋友到南京打拼,小两口在这安了家,日子过得挺红火。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她男人开车撞了人,自己落下残疾不说,还得赔人家一大笔医药费。
雪上加霜的是,林岚干了七八年的厂子突然倒了。
为了照顾轮椅上的丈夫和上小学的闺女,她咬牙放下会计的老本行,在附近宾馆当保洁员。
虽然时间灵活能顾家,可一个月两千多块钱,连给男人买药都紧巴巴的。
听着老同学讲这些,我眼圈直发酸。
当年悄悄往我饭盒里塞粮票的班干部,在我记忆里总是穿得利利索索,说话办事风风火火。
哪想到现在住着老筒子楼,墙角还堆着空药盒子。
我撂下谈生意的正事,硬是让林岚带我去看看她男人。
临走前特意说第二天还来。
转天我拎着鼓鼓的布兜子进她家,把二十摞现金往桌上一搁:
“赶紧带大哥去省城大医院瞧瞧,你这注册会计师的底子别糟蹋了,考个证接着干。”
“使不得!”林岚慌得直摆手,手指头都攥白了。
我按住她发抖的手:“忘了念书时你月月接济我?权当是还当年的粮票钱,等你们缓过劲儿再说不迟。”
见她还要推辞,我故意板起脸:
“再跟我见外,我可要往同学群里发视频了,让大伙儿都看看咱们才女班长如今连件像样衣服都舍不得买。”
这话戳了心窝子,林岚抹着眼泪收下钱,却非要立字据。
我随她写,反正这钱我也没打算要。
06
打那以后,我和老婆隔三差五就往林岚家跑。
她男人争气,康复得好,如今拄个单拐能下楼买菜了。
林岚重操旧业在街道会计所上班,蓝西装一穿,说话都带着脆劲儿。
去年除夕两家人包饺子,林岚突然摸出存折要往我兜里塞。
我故意板着脸:“要还钱也行,先把这些年我陪老哥喝的酒、给孩子买的书包折成利息。”
她男人“咚”地撂下酒盅,红着眼圈站起来:
“元大哥,当年要不是你拉这一把……”
我赶紧打岔:“说这干啥?当年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是谁用零花钱给我换粮票吃饭?”
窗外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响,林岚闺女脆生生喊“干爹吃元宝”。
热腾腾的饺子雾气里,我看着墙上新换的全家福——
当年那个给我带粮票的姑娘,眼角有皱纹了,可眼里的亮光一点没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