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风物】是陈思呈在笔会的专栏
一
今年正月十六晚上,我参与了一大盛事,溪口村的“游蔗巷”。这活动与吾乡潮汕大地上每个村落的游神活动基本形式差不多,但顾名思义,有个特别元素是蔗。每家提前准备一根竹蔗,顶端绑着灯笼。巡游锣鼓队经过时,人们手持这根神圣的蔗灯,在路边恭候。
长竹蔗形成优雅的弯度,顶端带有叶子,红灯笼在叶片中垂挂。它们排列成巷。你可以想象,这情景很美。但我想说活动结束后的美。
我借住在芳姐家中。游神结束后,芳姐取下竹蔗顶端的灯笼,放在自家厨房里的灶台边上,双手合十对它说了句什么。
这时已是夜里十二点,但游蔗巷的余兴让人难以走近睡眠。从蔗巷到卧室的这条路,今夜尤其漫长。厨房是个很好的缓冲。
芳姐煮了一大锅粥。里面包括并不限于虾干鱿鱼干瑶柱香菇干萝卜干。是将以上一切煮成浓汤后再加入熟米饭,形成比一般粥更为硬朗的稀饭。这个时间点,吃下这样的食物,是“非正常”的生活。但这放纵、无序和过度,正是轻盈、圆满和纯粹。而且,村里每家人都在这么做。
窗外四面八方有烟花,是游神的余兴,会持续到天亮。我乡乡村,整个正月都在这样的享乐之中。过量的碳水、油脂、糖分。过量的音乐和烟花。过量的相遇,过量的链接,过量的声响和撞击,过量的一切。这种状态正如199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斯在描述他的家乡,墨西哥的节日。欧美国家的节日,多数是成双成对或成组来度过,很少像墨西哥是特大团体来度过节日,个人在其中融化并得救。
“(墨西哥的)节日是真正的娱乐,与现代度假的情况截然不同,后者不包含任何仪式或庆典,是个体的和贫瘠的。”
我不可能说得比帕斯更好,只能挪用他为墨西哥所写的文字来形容我的家乡。在地球上遥远相隔的两片土地,此时如此相似:“时间中止了流动,它停顿了一下,并非将我们推向一个永不可及和虚无缥缈的明天,而是献给我们一个完美无缺的现时,舞会,狂欢,圣餐,盛宴。”——此时,在这么深的夜里,有很远的第二天,还有这漫漫长夜可供慢慢消遣,我感激这份过度!
这个厨房与我记忆中吾乡传统厨房一样,除了灶台,还有一张木桌,吃饭也在这里。这才是真正的厨房,食物从炉火上到桌子上,都在同一个空间。此时这个空间里有温柔的色彩,来自灶台上的蔗灯。
我问芳姐,为什么要把蔗灯放在灶台边,而不是悬挂于客厅里、走廊中、大门口?从科学角度,家里任一个地方都比灶台合理,因为灶台上空位本来就不多,还有火苗的危险。
但我又有一个不科学的直觉,不管是客厅、走廊还是大门口,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如灶台上那么适宜。
芳姐语焉不详。我又问道于我友添泉,他是邻村人,很了解本地习俗。他回答:“因为灶台是最神圣的地方。”
二
去过添泉老家,就在邻村,我震惊于他家对古老事物的封存。几十年前的家具和常用品,样样都有。还有个完美的灶台。
灶台上画着灶神像,供着带叶的柑橘,一盏煤油灯,香炉上插着金花,“树青竹青”,三个灶眼,大小、主次、火力的强弱各有分工。灶边有空间可以堆柴草。
最微妙的是烟囱,它形成一个稍稍曲折的弧度,避免了雨水直接灌入。它用薄瓦片砌成,为了保证内部通风面积。它轻灵地穿出屋顶,把灶台上的生产,变成烟,向空中表达。
这个建造技巧非常难,我知道。一个炉子和烟囱怎么建,烟怎么走才最快,差别极为巨大,在张贤亮的《绿化树》中,他用了好长篇幅来讲述这件事,我印象很深。
吾乡以前建房子,最先确定灶的方向,灶的位置,建灶的日期。确定这个日期和位置要拿着家里每个人的生辰八字去“问老爷”,也就是求签,如果抽到“一号旗”“二号旗”,都相宜,抽到“三号旗”则不甚理想,要改。
可惜我没有使用大灶的印象。只听我爸说起过。他念书的时候,每天四点多就起床,给一大家人熬粥。那种柴火灶煮得很慢,他一只手往炉洞添柴草,另一只手拿书或背或读,火光正好照明。据他说,在灶边的学习效果是惊人的。
我能记得的是家里烧煤球的小灶。只要想到,我就能闻到,很早的冬天早上,妈妈在寒风中把一壶开水坐在生好的煤球上时那种特殊的气味。我能听得到偶尔水珠滴到炉膛上那嗞的一声,以及快速升腾的一小股烟。邻近传来的广播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六点整。而我正在艰辛地离开被窝。
等到我成为厨房的主人,其实也就是这十来年的事。这个位置迅速改变了我的气场,让我感到生活尽在自己手上。当我站在厨房中,水、火和风,千军万马为我所用。而在一个房子中,还有哪一部分,比一个厨房,更能体现那个家庭的团结、能量、底蕴、秩序和激情呢?
三
以前我去别人家,首先参观的是书房,现在我最想看的是厨房。我想学习主人们对厨房空间的利用、收纳的硬核技术,我想看那些富于创造性的事物,比如泡菜坛里的内容,各种干货的管理,比如那种名为“气死猫儿”的形制古雅的餐边柜。在我乡莲上村,我还看过厨房里用矿泉水瓶养着葱苗,种着“金不换”(一种香草)。它们既是食材又是饰物。
我还看到有朋友家在灶台做了个内置水缸。它不像传统的大水缸那么占地方,但在都市的厨房中,隐蔽地静置着一大缸水,让人莫名觉得奢华。
我还看到乡下使用土灶的人家,在灶山头(烟囱的下端,下图中的红圈部分)会留一个位置,长期放置一个小锅,锅里放满水。这个地方是烟从灶台到烟囱的必经之地,所以它的余温不会浪费,可以让这小锅水变温,冬天的早上,刷牙就不再是痛苦的事。
跟厨房相关的事物我都很感兴趣。以前欧洲贵族的大府邸会有猎具室、蒸馏房、点心房、配餐室、鱼类贮藏室、面包烘房、储煤室、野味贮藏室、酿酒房、刀具房、刷子室、调料室、香料室……这些跟厨房相关的各种房,要是有机会,我也想把它们参观一遍。
穷人们怎么利用厨房,我更感兴趣。门罗的小说《爱的进程》中,写到1947年,“我”12岁那年夏天,一家人住在农场上,家里贫穷,“我”带着来自大城市的贝瑞尔姨妈去冰屋,一块块冰埋在锯末里保存着,以此代替冰箱。贝瑞尔姨妈对这个景象极为吃惊,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物。而“我”鄙夷她那无知的吃惊。
四
以前读小说不会那么注意到跟厨房有关的细节。现在则格外敏锐,并记得牢牢的。我发现不少作家会把绝望的等待安排在厨房。
奥兹的小说《亲属》,孤独的中年女性吉莉·斯提纳在等待她的外甥吉戴恩,就是在厨房里:
“在那里,她为他们俩备好晚饭,烤鱼和烤土豆就放在烤箱里等待加热。……她又在厨房切了些面包,从冰箱里拿出黄油和奶酪,按下开水壶的按钮。水烧开后,她打开了放在餐桌上的小收音机。三个声音在争论持续不断的农业危机,粗暴地相互打断。她关上收音机看向窗外。
大约十点,吉莉·斯提纳暗自思忖,吉戴恩今晚不会来了。她确实没什么可做的,只能把烤箱里的鱼和土豆加热,一个人吃,她站起身,弯腰从烤箱里拿出鱼和土豆,扔进垃圾桶。接着她关掉电热器,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摘下无框方形眼镜,哭了起来。但两三分钟后,她停止哭泣,从烘干机里拿出洗净的衣物。快半夜了。她把所有的衣物熨好,叠好,放好。半夜时分,她脱衣睡觉。特里宜兰开始下雨。”
抱歉我引用了这么大段。全是细节。等待可以怎么写呢?等待太难写了。如果换一个功力浅弱的作家,难免直接出现了焦虑和伤心这样的字眼。但奥兹没有,他用大量的笔墨写着吉莉在厨房里那些琐碎和平淡的行动,最后即便写到她哭了,但也只是在两三分钟后马上停止了,然后又继续是琐碎和平淡的行动。
门罗有个小说《西蒙的运气》,孤独的中年女性露丝等待她的情人西蒙,也是在厨房中,而且,也是一个下雨的深夜。
她在超市里买了很多新鲜蔬菜,牛排和进口的黑莓,卡门贝尔奶酪和梨子,还有酒。但是,等到酒都冷了,奶酪变冷了,门铃响了,打开门却发现是邻居女人。西蒙一直没有来。
“露丝熬夜等他。很快就到午夜了。雨滂沱而下,再一次看时间,已经是一点四十,她坐在厨房里,漆黑一片,她不时地泡上新的茶。错就错在买酒,她想,错在买床品,买奶酪,买樱桃,这些准备功夫都招致了灾难。直到她打开门,心中的愉悦变成失落,就像塔里的钟声突然好笑地变成生锈的雾角声……”
星期一上午,西蒙一直没来,露丝开车离开这里,卡门贝尔奶酪还在厨房的台上往下流。
真的很难比较,是吉莉·斯提纳更凄凉,还是露丝更绝望。只有一个毫不重要的共同点,她们都是在厨房里等待,并且相关的例子还有。
这是因为,厨房除了我前文提到的那些功能之外,它还包含了某种不易被觉察、不易被总结的功能。我们的无意识知道它。
五
在厨房,那些经过我的手的,我的爱也经过它们。我被这个经过所安慰。
这是我微小命运中的
宏大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