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几十年来，一贯地倚靠着我那许多师友们，很不客气地提出我的缺点，使我能够及时纠正与改善。”“……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教育我、培植我、鼓励我、支持我！”
——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
“含苞、映日、吐蕊、掬云……”在北京梅兰芳纪念馆的“最美奋斗者——梅兰芳艺术人生展”展厅内，一组对梅兰芳京剧指法的手部特写吸引众多游客驻足。这是1935年梅兰芳受邀访苏演出之前，好友齐如山等人制作的宣传物料。
戏曲是“角儿”的艺术。梨园星河璀璨，名角如流萤争辉。梅兰芳要在这烟波浩渺中捧出一轮明月，除却天赋的珠玉之嗓与十年寒霜的筋骨功夫，终究缺不了三分气运。幸有挚友知己化作春风，把零散的星光拢成皓月清辉——再好的戏，也要落在知音耳中，方是真正唱圆了人间。
“扶起孤雏不世功”
1907年，14岁的梅兰芳还是一个声名不显的童伶。他只能一边搭班配戏维持生计，一边四处求学，采众家之长寻求突破。正是在这般困顿茫然之际，梅兰芳遇到了演艺生涯的“头号粉丝”，也是一生的挚友——冯耿光。
冯耿光生于官绅之家，早年曾留学日本，受举荐进京编练新军。或许是冥冥中的缘分，或许是常年走南闯北练就的一双慧眼，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军官看到了梅兰芳身上难掩的宝光，同情少年幼时失怙、寡母病重的身世。在梅兰芳初登台时，冯耿光便以半月收入资助梅兰芳添置行头、包场订座、周济家人，动用人脉为其铺路，在生活上更是如兄长般指引梅兰芳正身正心。
很多戏迷都知道，梅兰芳有一部爱演、常演的剧目《宇宙锋》。然而，这部剧最初并不叫座，对于尚未拥有太多话语权的梅兰芳而言，每每演出都要承受卖座上的压力。偏偏冯耿光最为支持这部剧，他认为剧中对封建压迫的揭露最为深刻，剧中刻画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气节最为可贵。于是，每次梅兰芳演出《宇宙锋》，冯耿光必会到场支持，还会将周围好友的评价反馈给梅兰芳，帮助梅兰芳在角色塑造上打磨提升，《宇宙锋》最终成为梅兰芳的经典作品之一。
从此，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戏曲新星崭露头角，逐渐为人所识所知。在冯耿光的推动下，吴震修、许伯明等名流才俊也逐渐聚拢到梅兰芳身边，梅兰芳的“朋友圈”初见雏形。
压轴台下的“掌声”
1913年首次赴沪演出，是梅兰芳艺术生涯的转折点。
想当年，西皮二黄在上海的风靡程度丝毫不弱于北京，许多上海大戏院的老板会到北京邀“角儿”赴沪演出，以增加人气。在老生演员王凤卿以及冯耿光、许伯明等好友的推动和争取下，1913年10月底，梅兰芳踏上了前往上海的列车。
与北京的传统茶园不同，作为中西文化交流的前沿，彼时上海的大戏院多已改为无遮挡、有照明的西式舞台，观众的审美也与北京城大不相同。面对新的环境，想要快速适应已属不易，而要在这样的舞台上出圈、出彩则更难。梅兰芳一边演出，一边和随行的许伯明做起了观众调研。
同年11月16日，梅兰芳获得了从艺生涯第一次唱大轴的机会。为此，冯耿光等好友特地从北京赶来，与他共同商讨演出事宜。
1913年，《穆柯寨》演出剧照（梅兰芳饰穆桂英）。梅兰芳纪念馆藏
在前几日的演出中，梅兰芳留意到，每当表演有身段设计的情节时，台下观众的反应尤为热烈。冯耿光、许伯明等好友也从台下观察发现，剧场的现代照明让演员的神情体态更加清晰，宽敞的舞台也为舞美设计留下了更大的空间。于是，在好友的支持下，梅兰芳选定《穆柯寨》作为大轴剧目登台。
在此之前，梅兰芳所学所演多为青衣老骨子戏，在这一出戏里，他要饰演的穆桂英却是刀马旦应工，集唱、念、做、打于一体，还要第一次在台上扎靠。这对梅兰芳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但他心里却跃跃欲试。果然，舞台上的穆桂英爽朗活泼、亦庄亦谐，赢得台下喝彩声不断，好友揪起的心也终于放下。然而，精益求精的他们还是发现，因为扎靠的关系，梅兰芳在表演时总是不经意低头，便在台下“鼓掌”提醒，梅兰芳也凭着默契迅速会意调整。几场大轴下来，梅兰芳声望更盛，也终于开始明悟自己的演艺之道。
“与君子交，恰恰如也”
一位天赋过人的名角，却谦逊善听、勇于尝试，梅兰芳的人格魅力吸引了很多有志于推动中国戏曲发展的道合者互助同行。齐如山便是其一。
1912年冬，出身诗书世家的齐如山受邀听戏。舞台上，梅兰芳正表演着经典剧目《汾河湾》。对于这出戏，齐如山自然十分熟悉。只见梅兰芳扮相秀美、身段婀娜，一举一动间尽显风采，齐如山深感惊艳。也因此，当他看到“窑门”一场时，便起了惜才探讨之心。
那时的舞台上，生角有大段唱腔，梅兰芳饰演的旦角便依传统退居一侧，中规中矩，众人皆认为合情合理。可在有多年欧洲观剧经验的齐如山看来，阔别十八年的丈夫立于门外，深情唱着分离之苦，屋内的妻子柳迎春却呆坐不动、毫无反应，这实在有违人情戏理。一时冲动之下，他挥笔写下3000字长信，细细剖析柳迎春在戏境中的内心变化，以及相应的表情、身段处理方式。
寄出信后，齐如山并未抱太大期望。可当他再次观看《汾河湾》时，愕然发现舞台上的梅兰芳竟照着信中所言，添了表情与身段。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梅兰芳的采纳让齐如山既意外又感动，心中对这位年轻旦角的赞叹与期许，也愈发深厚了。
从1912年至1914年，梅兰芳在北京唱了100多场戏，齐如山就写了100多封信切磋探讨。艺术上的共鸣不仅推动了梅兰芳艺术表演的精进，也让齐如山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航向。此后，齐如山与梅兰芳合作编写了《一缕麻》《嫦娥奔月》《霸王别姬》等近30部以旦角为主的京剧新戏。
《霸王别姬》之争
说起梅兰芳的代表作《霸王别姬》，这里也有一段故事。
1921年，梅兰芳、杨小楼合组崇林社，准备编排新戏《霸王别姬》，剧本初稿由齐如山完成。然而，就在剧本即将排演之际，却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争执。
《霸王别姬》初稿文本的情节相对复杂，要分两本、两天演出。恰逢好友、银行家吴震修前来拜访，梅兰芳热情地将头本、二本《霸王别姬》的总讲拿给吴震修提意见。吴震修认真看过后，认为原剧本剧情拖沓会影响观感，建议删改后一天演完。作为剧作者的齐如山一时难以接受，更加担心时间紧迫难以完成修改，于是将本子往吴震修面前一扔，“你要改，就请你自己改。”说罢，便负气而去，留下梅兰芳与吴震修面面相觑。
梅兰芳心中明白，吴震修的主张颇有见地，且《霸王别姬》初稿也存在松散之弊。然而，演出迫在眉睫，此时大幅调整文本在时间上是否来得及，梅兰芳心里没底。吴震修笑着安抚，表示愿意一试。
两天后，吴震修如约带来修改后的本子。他对齐如山说，已删去了对剧情关键影响不大的场子，但自己终究是外行，本子还需大家共同完善，自己这么做既为听戏、演戏之人考虑，也为写本子的齐如山着想。一番话情真意切，齐如山听后，心中的坚持渐渐松动，与众人一同投入到对本子的研究润色与加工之中，也因此成就了此后百余年来的经典之作《霸王别姬》。
功不可没的出海“智囊团”
梅兰芳曾在1919年至1935年间数次出访日本、美国、苏联进行演出，将中国传统戏剧成功融入世界潮流，成为中外文化交流里程碑式的事件。这其中，离不开梅兰芳好友们的筹划。
梅兰芳的许多好友都有过留洋经历，这让梅兰芳在对外交往时少了几分陌生感。1919年，日本财阀大仓喜八郎邀请梅兰芳赴日本演出。访日期间，同样有留日背景的许伯明、李涛痕等好友积极社交应酬，为改变日本戏剧评论界对京剧的误解起到了积极作用。
1930年，梅兰芳踏上了为期72天的访美演出之旅。此次出海，梅兰芳和好友们先后筹备了7年。由冯耿光负责筹款及外交事项，吴震修等负责了解美国观众的爱好，齐如山担任宣传、著书、绘图工作，梅兰芳则统筹制作舞台装置及服装道具的图案和色彩。
与日本之行相比，当时的中美之间存在着语言、文化的鸿沟。为让美国民众认识梅兰芳，齐如山颇费心思。他雇了两名美国通讯员，每月给些微薄报酬，让他们常与美国各报馆通信，还附上梅兰芳的照片，这招效果显著。
齐如山还投入大量精力制作宣传品。他参与编写《中国剧之组织》、梅兰芳个人小传、剧目说明书等，准备了几十篇讲话稿、百余篇新闻稿，绘制了200多幅戏剧图片。此外，他还准备了几十种礼品周边，包括梅兰芳亲笔所绘的200余幅写意花卉。如此用心且先进的“剧宣”方式至今仍为剧院团出海提供思路。
尽管做了充足的准备，梅兰芳赴美首演《千金一笑》时，观众的反应却很平淡。正好在美国受邀讲学的好友张彭春观看了演出并到后台慰问。梅兰芳便问张彭春：“今天的戏美国人看懂了吗？”张彭春坦言道：“不懂，他们没有端午节，更不懂晴雯为什么要撕扇子。”作为我国现代戏剧的奠基人之一，张彭春深谙中西戏剧理论，梅兰芳当即委托张彭春作为本次访美之行的总导演。于是，张彭春对演出安排做了大胆革新。张彭春凭借对美国文化的了解，对演出剧目精准翻译，按照美国观众审美习惯将整台演出的时长严格控制在两小时内，并在原定表演剧目的基础上增添了剑舞、羽舞、杯盘舞等融合戏曲元素的舞蹈节目。经此针对性调整，演出大获成功。
梅兰芳访苏演出前，为了使苏联观众更好地理解中国京剧艺术，齐如山专门撰写《梅兰芳艺术一斑》，详细介绍了梅兰芳表演艺术中的指法。 梅兰芳纪念馆藏
1935年，在梅兰芳访苏演出之前，齐如山编写了一本名为《梅兰芳艺术一斑》的小册子作为宣传品。这本小册子被翻译成英文和法文，成为欧洲了解梅兰芳艺术的重要资料。如今展示在梅兰芳纪念馆“最美奋斗者——梅兰芳艺术人生展”中的53种“兰花指”手势，正是其内容的一部分。由此，梅兰芳灵动曼妙的戏曲指法，引起国际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等苏联文艺界人士的关注，也让戏曲指法成为欧洲观众心目中中国戏曲的一个标志性元素。
梅兰芳与挚友们携手共进、相互成就，让中国戏曲在历史舞台上绽放出更加绚烂夺目的光彩，为中国戏曲的传承与发展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梅兰芳纪念馆信息研究处处长、副研究员毛忠，助理研究员张国强，副研究员柯琦对本文亦有贡献。）
2025年3月1日《中国文化报》
第2版刊发特别报道
《梅兰芳和他的“智囊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