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个无法出门的上海老人，在家就能吃外卖

经济观察报记者任晓宁 “铛铛铛”，每到上午10点，蒋邦昆都会准时敲响老人谢阿婆的家门。谢阿婆今年90多岁，子女不常在家。家里一般只有她一个人，每天吃饭全靠蒋邦昆送来。

饭点是谢阿婆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刻。每次见到蒋邦昆，谢阿婆都会和他聊会儿天，问他冷不冷，给他准备热水，有时候还提前削好苹果给他；看到他衣服穿得单薄，还专门为他准备了一条围巾。

蒋邦昆是饿了么平台的一名外卖骑手。从去年冬天起，他负责为17位老人送餐，其中超过80岁的老人有7位，超过90岁的老人有10位，他们都居住在上海普陀区梅岭路附近。

在普陀区，像蒋邦昆一样专门为老人送餐的外卖员还有近百名，他们为上千名高龄老人解决吃饭问题。这背后是普陀区关于老年人吃饭问题的数字化尝试。

2024年3月，普陀区上线了国内首个老年助餐配送数字平台。该平台引入社区长者食堂、公益机构和专业物流配送公司，为出行不便的老人提供在家点餐服务，让他们能够吃上热乎饭。目前，这一模式已经走上正轨。从去年至今，北京、杭州、南京、长沙等城市也基于普陀模式经验，引入了类似的老年互联网助餐平台。

盘古智库老龄社会研究院院长、老龄社会30人论坛成员马旗戟告诉经济观察报，如果这种模式能在全国普及，将至少惠及1亿名老人，解决他们的就餐难题。

“普陀经验”

普陀区位于上海中心地区西北部，老年人口在上海位居前列。

截至2024年，普陀区更有38.46万老年人，占总人口数的43.04%。在普陀区的各个社区内，白天能看到的大多是老年人。

傅颖是普陀区养老服务发展中心主任，她见证了区域内老年人数量的增加：2021年老年人口为36.73万，2022年为37.4万，2023年为38.34万。这几年，普陀区60岁以上老年人口数以每年新增近1万人的速度增加。

当老龄化加剧，如何更好地给老人提供服务，成为区政府的大事。“民以食为天”，首先需要解决的是老年人吃饭问题。普陀区设立了115个老年助餐场所，一共服务了1.5万至2万名老人。对于这些老人，政府部门会提供补助，每顿饭补贴2元—6元。

不过，一些老人因身体原因无法下楼，他们的餐食大多来自邻居的帮忙，或是子女每周来一两次，提前做好，让老人在饭点加热。有些老人会给街道打电话，希望街道的工作人员给他们送餐。

普陀区有街道组织过线下送餐团队，主要由送奶工、小区垃圾清运工、保安和志愿者组成，但这支队伍并不稳定，送餐时间无法保证。从第一单送到最后一单，有时耗时超过2小时，老人收到饭菜时已经凉了。还有一次，一名送餐员的餐车故障，40多名老人当天没吃上饭。

能不能打造一支专业的送餐队伍，搭建一个智能的助餐平台？是普陀区养老服务发展中心主任傅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2022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傅颖和乐扬公益理事长白莉聊及老年助餐工作，二人都想为老人做些实事，于是一拍即合，开始共同探索线上平台的可行性。2023年9月，白莉接过了这项工作，成为线上平台建设的推动者。

年轻人点外卖很常见，但老年人点外卖却非常罕见，也没有类似的平台。

白莉花了半年时间调研老人的需求，其间遇到不少预料之外的情况：教老人点外卖，但最终只有10%的老人能学会；老人很少社交，不喜欢陌生人敲门或接听骑手的电话，只能由社区工作者先把骑手一一领上门介绍认识；有些老人只会讲上海话等。“看起来只是把一份盒饭送到家，中间要做的事情其实特别多。”白莉说。

除了老人端的问题，平台和配送环节也问题频出：各街道的支付系统和点餐方式都不同，如何说服他们接入统一平台？过去，政府主要补贴老人，现在是否也要补助骑手？饿了么骑手有自己的保温箱和打包要求，社区长者食堂是否愿意配合？

除了调研，白莉作为项目统筹者，也在寻找所有能参与老年助餐配送事业的企业和赞助商。

她与总部位于普陀区的饿了么达成合作，借助其骑手实现老年助餐配送的履约。她还联系到长者科技——一家在普陀区从事为老服务的科技公司，资助并开发搭建了老年助餐配送数字平台。此外，她找到了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基金会、阿里巴巴公益基金会等机构募集资金以填补资金缺口。

2024年3月，普陀区老年助餐配送数字平台正式上线。平台上线前期，社区长者食堂也提出了一些问题。食堂有不同运营方，他们有自己习惯的餐饮系统和预充卡，不愿意使用统一的线上平台，认为线上信号不稳定，老年人也不习惯使用，并且在老人餐打包、贴外卖标签等环节也提出了很多问题。为解决这些问题，傅颖花了3个月时间，逐一与运营方对谈，最终说服他们使用线上平台。“每一项颠覆性的工作，前期都会有很长的磨合期，但好在问题都能解决。”傅颖说。

经过近一年的运行，老年人线上送餐的整套系统逐步完善。起初，平台仅提供午餐，如今一些出餐点已开始提供早餐和晚餐。平台的覆盖范围也从普陀区一两个街道扩展到十个街道镇。白莉表示，今年的目标是将出餐点规模至少翻一倍，并计划引入社会食堂，如老字号餐饮品牌，以满足老人的个性化就餐需求。

各方都受益才可持续

普陀区老年助餐配送数字平台由公益机构和政府部门发起，但并不仅仅依靠政府补贴和公益捐助维持生存。目前该模式已实现可持续发展，参与各方各取所需，也愿意继续合作。

“它不是政府拍脑袋想出来的，而是大家坐在一起谋划，能够实现多方共赢，才能继续推进的。”傅颖说。

老年助餐配送平台的总体设计思路是“五个一点”：政府补一点，集体添一点，社会捐一点，运营方让一点，个人出一点。整个环节中，每个参与方都有付出，也都有回报。

政府为长者食堂提供运营场地，并补贴一定的送餐费用，同时对于老年助餐配送平台有严格的监管措施，要求所有数据备份到政府自建的系统上，并以契约的形式，和企业做好法律约定。

马旗戟给经济观察报算了一笔账，政府虽然有补贴支出，但每笔订单仅需几块钱，相比老人出门发生意外带来的医疗费用，只是小钱。“这是一笔经济账、社会账，从综合效益看，对地方政府的老年工作、民生保障工作和社区治理都有积极意义，这笔账是划算的”。

乐扬公益是老年助餐配送平台的统筹者，负责寻找合作方，搭建数字平台。他们在增加知名度的同时，公益基金规模也随之扩大。

饿了么在该数字平台起步初期便参与其中。起初，骑手不熟悉路线、老人不接电话等问题都会影响骑手的工作和收入，为此，饿了么设置了最低工资补贴骑手。

同时，饿了么也投入了研发力量，针对“一点取，多点送”的老人配餐模式，进行定制开发，调配骑手去社区长者食堂一次取十几份餐，再送给不同楼里的老人。

系统运营稳定后，饿了么不提供骑手补助，但老人餐依旧是骑手的“香饽饽”。蒋邦昆说，上午10点前普通外卖订单较少，骑手一次只能接两三单，但老人餐可以一次接十几单，进而增加骑手的收入。

普陀区的社区长者食堂也从中受益。通过线上平台，社区长者食堂不仅可以服务本街道的老人，还可以跨街道、跨区域提供服务。这些因素对食堂来说，都意味着新的流量。

白莉告诉经济观察报，目前为止，老年助餐配送平台的各个参与方都非常积极，都觉得银发经济是高频应用场景，也是刚需，提前探索对每一个参与方都有帮助。“中国的助老服务，特别是助餐服务，最终走向一定是市场化和社会化。”马旗戟说，老年助餐配送平台这种数字化模式，能够打通所有提供老年服务的市场主体，实现政府、社会和商业资源的有效协作，大幅降低老人的消费成本。

他认为，只有市场化和社会化，才能让社会各界自愿且高效地参与助老服务。未来，平台有望以助餐为基础，拓展更多老年在线服务，如协助就医、就浴等服务，既完成助老工作，又实现商业化。对参与各方而言，这既是帮社会，也是帮自己。

普陀区的老年助餐配送平台运营不到一年，还处在初级阶段。如果这一平台能持续发展，从街道、区、市，扩散到全国，它有望将一些目前难以实现或是成本高的服务，变成稳定且灵活的服务。最终，这将打通整个助老服务市场，形成真正的银发经济。

复制到全国的可能性

去年10月，上海市民政局召开了一场大会，傅颖向全市各区的民政部门介绍了普陀模式。上海其他区非常感兴趣，有十几拨人找到她咨询经验。

今年1月，上海市民政局印发《关于推进运用市场化平台机制优化老年人送餐上门服务的实施意见（试行）》的通知，提出支持互联网平台企业参与送餐服务。根据该通知，上海各区民政局、街镇可在自主选择的基础上，与符合要求的餐饮外卖、生活服务、物流配送等互联网平台企业合作开展送餐服务。

该通知出台之前，上海市民政局在各区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调研。文件出台的目的，是希望能在上海大力推广送餐模式。

这意味着，老年助餐服务的“普陀模式”，将有可能扩展为“上海模式”。

最近一年，找到饿了么的政府机构也非常多。饿了么蜂鸟即配业务副总裁张磊告诉经济观察报，早在去年5月，就有一些地方政府人士来寻求合作。到12月份，饿了么已经在全国开设了20多个老年助餐服务的出餐点。

第一个复制“普陀模式”的地区是杭州市西湖区。当时正值去年五一期间，张磊记得，他们团队“踏踏实实地过了一个真正的劳动节”。所有人都没有休息，在杭州西湖做研发。上海普陀本身就有一个数字化平台，因此饿了么的研发团队主要是接入工作。

杭州西湖与上海普陀完全不同，相当于“从0到1”搭建平台，需要重新开发。

类似问题在后续复制过程中经常遇到，不同城市会有不同的要求。

饿了么与不同城市的探索主要有三种模式：一是已有数字化平台，饿了么提供标准化接口，可在一到两周内快速对接完成；二是没有自建的数字化平台，饿了么提供小程序供其使用；三是当地老年人不习惯使用手机，饿了么则和城市工作人员沟通，采用纯线下的送餐模式，批量导入Excel表格，完成骑手送餐的验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