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报连载著名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岭记》,本书是贾平凹第一部以“秦岭”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长篇小说。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长于斯的秦岭,在这里挖掘出《山海经》《聊斋志异》等传统古书中蕴藏的传统文化基因,将秦岭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来,为读者奉献出一部在心里累积多年的秦岭山川草木志、动物志、村落志、人物志。《秦岭记》以笔记小说的形式讲述了近六十个秦岭故事。让我们一同在这部长篇中,感受贾平凹笔下秦岭山川里隐藏着的万物生灵,河流里流淌着的生命低语,万千沟坎褶皱里生动着的物事、人事、史事。
月亮湾以前没通公路,羊肠小道的,一会儿到山头,一会儿到谷底,朗石村从来结婚娶媳妇,新娘都是靠人背。背架像椅子一样,新娘反身坐上去,背的人弯腰倾身,远远看去,新娘就坐在头上。那些年里,朗石村背新娘的事肯定也就是陈冬。陈冬背新娘在半路上不歇,旁边就给他预备几颗煮鸡蛋和一瓶烧酒,太累了,脚步慢下来,剥一颗鸡蛋塞在嘴里,或喝上两口,他又一阵小跑。新娘背进门了,一对新人拜过天地入了洞房,院子里大摆宴席,陈冬不坐席,就蹴在厨房灶口前吃饭。他吃了一碗,又吃了一碗,再吃了一碗。人说:陈冬,饱了没?他说:饱了。人说:还能吃不?再又盛一碗给他,他还能吃,就吃了。
月亮湾通了公路可以开拖拉机、拉板车、骑自行车前,朗石村先后有二十个新娘都是陈冬背回来的,而陈冬自己没媳妇。 有人逗他: 陈冬,你不想媳妇? 他说: 怀里没钱,不能胡想。
国家政策变了,市场开放,村里人大多都去镇街做买卖,陈冬也去。 他贩羊时猪涨价了,贩猪时羊又涨价了,把猪把羊再赶去,集市却散了。 村长的儿子出邪点子,在村口的公路上设卡,过往的拖拉机、板车,只要拉了木材山货的就挡住收过路钱。 村长的儿子让陈冬拿根木棍把关,陈冬挡住个拉板车的,大声说: 停下,交钱来! 那人说: 这是公路,不是你家炕头! 拉着板车继续走。 陈冬回不过话来,把木棍别到轮子的辐条里,板车就翻了。 卡子设了半年,被镇政府得知,责令撤销。 陈冬向村长的儿子讨工钱,村长的儿子说: 我都被罚款了,哪还有钱? 给了他一个用旧的BP机。
那时候的BP机能显示来电号码,要回复必须去村委会办公室或村长家的小卖部里拨座机。 没人和陈冬联系,陈冬的BP机老不响,就是个铁疙瘩。 但他BP机不离身,晚上睡觉脱得光光的,腰里勒了裤带,裤带上把BP机别上。
再后来,村里的青壮年几乎都去山外的城里打工了,没人肯带陈冬去,陈冬就在村里种地。 老村长去世后,村长的儿子又做了新的村长,而通讯已经使用了手机,新村长每月有政府的两千元补贴,他买了一部。 陈冬总想摸摸手机,每次新村长一说: 脏手! 陈冬就不敢摸了。 清明节或者冬至日,外出打工的有人回来上坟烧纸,有人不回来,不回来的人就给新村长打电话,让陈冬替他们去自己的祖坟祭奠,当然要付费的,给新村长的手机上转一百元,新村长再付给陈冬。 这一百元其中有纸烛钱,有代劳钱,要求陈冬在祭奠时必须哭。 陈冬如实照办,在坟上哭得呜呜的。 替代祭奠的越来越多,连续哭很累,陈冬的嗓子发哑,好长时间里说话都是破声。
再再后来,陈冬不但在清明节和冬至日替人祭奠,发展到谁家办白事,要增加悲伤气氛,也把陈冬叫来在灵堂前哭。 陈冬总结了哭丧的窍道,即坐在灵堂前,孝子贤孙们一烧纸,或远亲近邻来吊唁的人一进门,他就大声地号,号过一阵,声软下来,却是腔调拉长,高高低低,有急有缓,像是在诉说和歌唱一样。 这样极其省力。 但需要趁人不注意间把唾沫抹在眼睛上,还得时不时打个嗝,感觉是悲痛得出不来气,自己也快不行了。
陈冬靠哭丧为生了,日子过得还可以。 到了二〇一九年,陈冬用哭声送走了村里一茬人,又送走了村里一茬人,四十年代出生的,五十年代出生的,六十年代出生的,整整一个经历过饥饿和各种政治运动时代里的人都被陈冬用哭声送走了,而陈冬还健在,过了腊月初八,就八十岁了。
都说陈冬活成了神仙,陈冬不理会,只问给他做饭的人: 饭熟了没? 他一顿要吃一碗白菜豆腐汤和三个蒸馍,或者满满一碗捞面。
十九
长坪公路经过麻山下的板桥湾,分散在湾里的住户就沿着公路两边盖房子,慢慢,周围沟岔里的人家也都搬迁来,板桥湾就形成一个大村,公路倒是贯通村子的街道。 这些新的屋院建好,人都是先不入住,要带狗进去: 狗如果在里边摇尾玩耍,就是好宅,如果狗不肯进去,进去了无故乱叫,房子就有问题了,得请风水先生禳治。
那时候还是公社化,人肚子老是饥的,村里的狗陆续被自家杀着吃了或被他人偷捕炖了肉,只剩下柯文龙家的狗。 那狗就测试过无数家新屋。
柯文龙不忍心杀狗,却一直担心被偷盗,迟早出门都把狗带上。 和狗待在一起久了,狗能听懂他的话,他听不懂狗的话,就开始琢磨研究。 村人说: 文龙,你是要狗变人呀,还是要人变狗呀? 柯文龙说: 狗变人咋? 人变狗咋? 几年下来,柯文龙真的知晓了狗的话。 狗的话没有人的话那么复杂,但简单的狗话里往往是吞着的音稍一变化就是一个意思。 这窍道他没告诉过任何人。
从此,经常是,狗突然地狂吠,声嘶力竭,他就询问怎么回事,是看到了什么或有了什么疑问,然后呵斥、劝解、平息它的委屈和愤怒。 当狗翻着白眼,嘴里喔喔吭吭着,他就嘲笑爱管闲事,这么多是非。 而狗睡着了还时不时嘟哝一句,或许猛地身子一抖,醒了过来,他就问是梦呓了,遇见了屎还是挨了砖? 然后把狗搂住,叫着汪汪,弄得一身狗毛。 柯文龙已经了解狗是什么都明白的,能叫出各种花草树木的名字,能分辨各种飞禽走兽的气味,更清楚村里所有人的关系,谁是谁的媳妇,谁和谁是亲戚却不来往,谁的爷爷有好玩的小名。 甚至知道村东的李有安瘫痪在炕了,那是吃了蘑菇中毒的。 知道刘双忍的小儿子是他媳妇在讨饭的路上生的。 知道街道西头的王中良夜里会去杨寡妇家,只要丢一颗石子到院里去,院门就开了。 知道村里在南沟里有多少亩地,在北岔里有多少亩地,北岔垴那一片坟墓里都埋的是哪家的先人,又都是如何死去的。 柯文龙和狗亲密无间啊,出门去干活开会赶集,他是狗的主子、领导、首脑,他保护着狗; 回到家里,狗又是他的答应、保姆、常在,狗侍候着他。 想吃烟了,他说: 我烟袋呢? 狗会爬上柜台在一个木盘里把烟袋叼来。 他说: 天要黑了,鸡该进笼了。 狗就到屋前的场子上赶鸡,鸡不听它的话,鸡犬吵闹一番,鸡最后还是进了笼。 六月里在地里锄苞谷苗,被白雨淋了,他发起烧昏睡在炕上,狗是过一会儿就跑来,前爪子搭在炕沿上看他,每次看他睁开眼了,他说: 没事。 它才再卧到门口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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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编 | 姜 琼
审 核 | 张建全
终 审 | 张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