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歌曲《玉盘》登上春晚已经过去一个月,人们对于这首歌曲的探究和追问,几乎从没间断过。
它带着古老、庄重且神秘的音调,从孩子们的口中吟唱出来,鼓点坚实,口弦清脆,当中夹杂着大山深处的彝族气质,极富力量又格外细腻。
它为什么听起来像战歌?歌词是否别有深意?传递出的是怎样的情感与深意?为了解答网友们的问题,新京报记者联系到《玉盘》的词曲作者谭淇尹。
春晚舞台上的歌曲《玉盘》。 图源:CCTV官网
以下是新京报记者与谭淇尹的对话:
从眼前苦乐到终极求索
新京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创作《玉盘》?创作契机和灵感来源是什么?
谭淇尹:最初的创作是大约三年前了。那个时候,我参与创办的童声合唱团“葫芦童声”已经有了一些比较有趣、别致的作品,我就想写一首文字表达和音乐风格都比以往更宏大的歌——它一定是世界的,也是民族的。我能想到的宏大的载体一定是自然的,有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的美,同时又最大程度地激发人类最原始的感动和渴望,月亮就很合适。
我们自古以来就爱着月亮,我自己也很喜欢月亮。它有着星辰的孤独与壮阔,被赋予了很多特殊的意义。它的阴晴圆缺代表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屈原的《天问》、李白的《静夜思》……人们因为凝视着月亮而有了很多想象。人间悲欢、天上求索,它不仅可以叩问人间事,还可以问天上事,有很大的书写空间。
新京报:创作用了多久?
谭淇尹:其实在创作时,我抓住自己第一直觉想要的东西,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这就好像空气里本来有音乐,而我抓到了它,后续填词作曲就会很快。
我的创作习惯是放一放,不会急于把一个东西立刻做得特别完整,更何况它没有甲方要求,只是我想要创作的内容,也不必心急。第二天我想起来,就会调一调细节,前后大概两天,词曲就基本成型了,相当于歌曲已经有了框架。这也是正常的速度,因为歌曲的体量就是这样,词曲只是最初的一环,后面涉及歌曲的制作,就比较耗费时间。
《玉盘》的词曲作者谭淇尹。 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很多听众认为歌词借鉴了《诗经》《楚辞》,也对歌词进行不同角度的解读,认为它不单单是写月亮。你在创作时有什么考量?
谭淇尹:我没有特别地想过要像《诗经》《楚辞》,只是说歌词一定不能复杂,要有质朴之力。在无意识间,之前接触过的文学作品影响了我,比如《短歌行》《古朗月行》等等人们耳熟能详的古诗词,我希望将这些古往今来人们对于月亮的情思融进歌词,忧伤的、洒脱的、远超柔美的,能激发一个民族跨越时空的追问求索和前进的勇气,因此它最好有吟诵感,有一声一声的叩问,层层递进。
“玉盘,玉盘”的音调,跟四川话朗诵的腔调差不多。围绕着这个音调来发展,每一次音高的攀升,都是对月追问的递进,也是从眼前苦乐到终极求索的递进。
至于听众的解读和反馈,我觉得很有意思,也一直都在收集,大家的想象力都很丰富。其实所有对星辰大海的追问,都是对于自身意义的探寻。无论人们从中做何解读,起码证明这是层次丰富的作品,也深深印证了创作的最后一环不在我,而是在每一位听众,最终解释权也在于听众。
在我这里,创作始终凭的是第一直觉,我不太愿意逐字逐句分析自己的作品,否则是在某种程度上剥夺了听众最后的那一环,也就是创作的最后一环。
2024年4月左右,谭淇尹团队与妞妞合唱团合作录制歌曲。 受访者供图
野与真
新京报:很多听众觉得曲调像战歌,你在编曲时有什么考量?
谭淇尹:进入编曲环节,我们想让人感受到穿越时空的召唤和传承,大家可以听到很有力量的鼓点,成年男性的哼哈声和呼号,女性的吟唱,口弦震颤时月光的颗粒感,大鼓里祖先叩问苍穹的心跳,以及脚步声里刻画的前赴后继。
这些是我们团队,包括制作人、编曲一起努力的结果。我们想要做出跟以往的传统童声音乐都不一样的作品,因此在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
新京报:为什么在歌曲制作时选择了妞妞合唱团?
谭淇尹:起初是葫芦童声合唱团的孩子们录制了童声部分,孩子们唱得很好,但我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应该是缺了点那种脚踩黄土、头顶天的呐喊,还需要一些山野的力量,我就突然想到了曾经合作过的妞妞合唱团。
妞妞合唱团由学校的音乐老师吉布小龙发起,成员全部是四川凉山普格县大槽乡中心小学的学生。她们那种随乐而起、天然无雕琢的嗓音,也许是这首歌的临门一脚。
妞妞合唱团与葫芦童声合唱团的孩子们合唱。 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之前和妞妞合唱团是怎么合作的?
谭淇尹:我们的第一次合作源于葫芦童声合唱团发布的第一首歌,也是由袁隆平唯一作词的歌曲《我有一个梦》,孩子们一起登上了央视的舞台。虽然时间很短,但是她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一定是传统意义上的“好”,而是不可复制的“好”,孩子们在唱歌时是真情流露的,笑得也自然,不太去管技巧、咬字、一致,因此特别真。
新京报:《玉盘》是如何登上春晚舞台的?
谭淇尹:2024年,四川省举办首届原创歌曲大赛,正值上学期间,从安全和方便的角度考虑,我们决定由妞妞们出战在西昌举办的复赛,选择了妞妞们自己的民族服饰,葫芦童声合唱团的孩子们出战在成都举办的决赛,选择了汉服。最终在激烈的角逐中,我们获得了作词组第一、作曲组第一、综合第一的好成绩,也得到了评委老师们的认可。
其中一位评委提到,“我觉得这首歌完全可以送上央视春晚的剧组。”当时我只以为是一个很大的鼓励,没想到会成真,后来在四川省的推荐下,春晚导演组和我们沟通。我们和38位妞妞也在北京再次相聚,她们经过长达40天的严格训练,在除夕夜与大家相见。
新京报:登上春晚的《玉盘》有哪些调整?
谭淇尹:首先是名字从“问月”改为“玉盘”,更符合春晚除夕的圆融浪漫之意;还有一些小的改动,特别是时长有限制,所以减掉了一部分内容,但其余的词曲都没有修改。
妞妞们与葫芦童声合唱团的孩子们合唱。 受访者供图
童声的力量
新京报:很多人觉得《玉盘》听起来不像传统的儿歌,你如何理解?
谭淇尹: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儿歌指某一类特定的风格和表达方式,面向特定的人群,比如低幼儿童,我更常用“童声音乐”这个词。
早些年,我听到一些国内的童声音乐作品,有些也很好听,但是较容易陷入到固有的模式中。很多人觉得《玉盘》不像儿歌,也从侧面说明了之前的儿歌表达方式有些单一。
在我看来,童声是最美的音色,我的创作准则也是天真而具有深意。你给孩子什么,他们就会成为什么。真正的孩子不需要被刻意地幼稚化,童声音乐也不应该理所当然地形成某种流水化的模板,而应该层次丰富,音乐的风格更多样,不知不觉,孩子就会接受到不同音乐风格的熏陶,接受更好的音乐审美教育。
它不必非是“起床歌”一类的功能性音乐,更重要的是要给孩子带来启迪。我的创作逻辑是不管是从制作水准,还是内容立意,都要适合孩子,具备潜移默化的审美跟教化作用,目前的题材包括亲情、友情、和平、环保、动物保护等等。
因此在创作《玉盘》时,我们也没有刻意区分小孩和成人——小孩可以从中听见星河冒险,大人则能听见生命寓言。
2024年秋天,葫芦童声合唱团的孩子们在大赛后合影。 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玉盘》登上春晚舞台后,你的创作方向是否有改变?
谭淇尹:这对我和团队来说肯定是比较大的鼓励,更多的人听到了,也有认可,说明我们一直坚持做的、小众的事情其实是对的。
大家都知道,童声音乐不挣钱。它没有甲方、没有宣传、没有流量,所以亏损严重,但是也因为没有甲方,没有固定的要求,也没有预算限制,反而有了最好的东西。我们坚持创作童声音乐,也是认为孩子们值得更多好的音乐作品。
在《玉盘》登上春晚、收到好评之前,我没有想到过用童声来做一些意义深远的表达能得到这么多的理解和共鸣,因此在看到听众们的解读和鼓励时,我很感动,明白自己的初衷被听众用心感受到了。
前一阵我们和妞妞们又一起唱了新的歌,当时我就在想,这些孩子们和我以及观众,一起验证了一件事,当童声不再被驯化成甜腻的糖纸,它就能拥有包裹星辰的力量。
新京报记者 左琳 代文佳
编辑 彭冲 校对 张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