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叶行一在其新书《唐人变形记》中,以白话文重述了十则唐代志怪小说《酉阳杂俎》的作品,其中,有变成老虎消失踪迹又重新回来的父亲,有因为呼噜声太大被霸凌而呼出的声音带有节奏又被乐师举荐的小镇青年……
这些志怪故事既有黄粱梦醒的古典叙事智慧,又有博尔赫斯环形废墟的哲学迷宫,在魑魅魍魉的皮相之下,涌见着现代性的精神困境。下文摘选自此十则其一,讲述了可以凭借在梦中经受考验后依旧保持缄默然后由此成仙的故事,只是这梦境里的情感,也是真真切切的。
本文摘选自《唐人变形记》,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内文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守丹炉
文|叶行一
金丹
在中岳嵩山修炼的道士顾玄绩,终于把他的金丹炼到了九转,再继续炼制一段时间,很快会大功告成。到了那个时候,只要服用一颗,十天内就能得道升仙,登上三清胜境。不过现在这对顾玄绩并不是什么紧要的事,什么时候升仙只是时间问题,当成功唾手可得,反而没那么急迫了。
他常年住在岩洞里,每天灰头土脸地只顾着埋头炼丹,做了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次试验,对其他任何事一概不放在心上,此刻回想起来,有点记不起来当初为什么要抛弃尘世,一心想当神仙了。成了神仙之后又可以做什么呢?他想了很久,越想越感到空虚。
顾玄绩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有一天,又有一个新的问题困扰了他:一丹炉的金丹,而他只需要一颗,那么剩下的金丹该怎么处理呢?又过了几天,他想出一个主意,他打算寻找一些幸运儿,把剩下的金丹分给他们,随自己一起升仙。
至于为什么要将自己辛苦得来的成果轻易分给别人,理由实在也说不好,也许和一个人努力做了一桌丰盛的菜,希望有人能陪着一起吃是一样的心理吧。
当然啦,就这么轻易地和人分享这种天大的好事,未免也太便宜了些,恐怕三清胜境那些仙人们也会有意见。于是顾玄绩决定在送出金丹前,再设置一个条件,让这些人帮忙守护一晚丹炉。
在炼丹时,总有形形色色的妖怪因为嫉妒而前来侵扰,企图延误时间,甚至破坏金丹。这些妖怪会化作意想不到的模样来诓骗守丹炉的人,好让他们在守护丹炉时乱了方寸。顾玄绩想用这种方法作为考验,看看他要寻找的幸运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和自己一起升仙。
就这样,顾玄绩离开日夜炼制的丹炉,下山到各地周游考察,寻找有潜力的人。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他陆陆续续相中几个,分别把他们带回嵩山。
这些人中,有和顾玄绩一样炼丹的方士,只是还不得其法;也有的长相气质脱俗,看着似乎比普通人更加可靠;还有一些,完全是顾玄绩凭喜好和心情决定的,给人家一次机会。
这些被选中的人,要么兴奋得手舞足蹈,要么激动得泪流满面,有的甚至当场昏厥过去,因为即便是做梦,也不会梦到有这样的好运砸到头上。
拥有了这些金丹,顾玄绩仿佛一个国王,不,是比国王更厉害的人物,他主宰着别人的命运,让他们继续做普通人还是成为仙人,只在于自己的一念之间。顾玄绩看着他们,一个施予恩赐的人看着受恩赐的人感恩戴德的样子,心里升起的可能远远不止喜悦吧。
“切记,一切都是幻觉,你只要不开口,就不会真的发生什么事。”
在交代守护丹炉的任务后,顾玄绩向每一个人严肃地警告,只要不开口,不对所遇见的人和事回应,就不会进入妖怪设计的虚幻里,等到天一亮,妖怪就会退去,这些虚幻自然无影无踪,那么守护丹炉就算成功了。
“请道长放心,就是拼了性命,我也绝不会开口,一个字都不会说!”每一个人都坚定地保证着,眼神里充满自信。
“好,如果能坚持到天明,我就赐你一颗金丹。”顾玄绩说。
这些人想着不开口而已,又有什么难的,只要忍受一晚上,从此一步登天,那么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又能怎么样呢?但随着一个又一个守护丹炉的夜晚过去,结果却都毫无例外,他们终究没有抵抗得了妖怪的诓骗,在半夜发出惊恐的怪叫,将成为仙人的美梦化为泡影。
据他们说,当他们在夜里睡去,就有妖怪进入他们的梦境,有的人梦见被巨蛇缠绕,有的人梦见被猛兽吞噬,有的人梦见被青面獠牙的怪物撕咬,总之都是极其恐怖惨烈的场景;在那慌乱中,他们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忘记是真是假,把顾玄绩的话也抛在脑后,只凭本能大声呼叫。
这些人当然不能获得金丹,只能带着懊悔离开嵩山,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凡人就是凡人,终究没有成为仙人的缘分。金丹一颗也没有少,问题仍然还在那里,顾玄绩只能继续苦恼了。
一个晴朗的中午,顾玄绩再次走在街头时,被一个年轻人拦住了去路。年轻人名叫周乙,年龄不过二十出头,他长得很瘦弱,眼睛耷拉着,一副没有睡好的样子,他也有想要成为仙人的愿望,但并不能引起顾玄绩太大的兴趣。这个年轻人普普通通的,没有多少精气神,连和以往挑选的人比都逊色不少,根本也看不出有成仙的潜质。
“年轻人,你为什么想要成仙呢?”顾玄绩问。
“谁不想成仙呢?”周乙回答说,“长生不死,无忧无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还有哪个笨蛋不愿意吗?”
“那你知不知道,有许多人也有和你一样的想法,可最终都失败了。”
“可我还是想试一试,希望道长能给我一个机会。”
虽然回答得不能让顾玄绩满意,但顾玄绩还是愿意遵循原来的想法,为周乙安排守护丹炉的任务,看一看他的造化。
他们骑上顾玄绩手中的竹竿,转眼间就腾上半空中,朝着嵩山的方向飞去。周乙坐在顾玄绩的身后,紧紧握住竹竿,脸上没有顾玄绩期待的任何反应,好像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很快他们到了嵩山,顾玄绩把周乙带到炼丹的岩洞。到了夜里,炼丹的炉火仍在燃烧着,岩洞外漆黑一片,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星,大风像是野兽的嘶吼一样在林间穿来穿去,让人感到气氛鬼魅。
如果从遥远的地方望向岩洞,岩洞不过是无边黑幕中微不足道的、随时要被吞噬的一点光亮,而正是这样的一点光亮,吸引着躲在幽暗处的妖怪们朝着它接近。
“切记不要开口!”顾玄绩又向周乙重复一遍这样的叮嘱。
周乙点点头,定定地坐在丹炉前,炉火照着他的身影在石壁上摇曳,他谨记着顾玄绩的话,打起精神,时刻警惕着四周。
顾玄绩觉得这人无非又是一个失败者,也不去管他,只顾自己睡觉。夜里翻身醒来,看见周乙兀自坐在丹炉前,炉火正旺,周乙闭着眼睛,大概已经睡着了。
“很快就要吓醒了吧?”顾玄绩心想。
为了不被周乙将要发出的呼喊声惊扰,他干脆坐起来,盘腿望着四周。过了一会儿,他又把目光落在周乙的脸上,那张脸突然开始扭曲,起初只是轻微地抽搐,接着越来越严重,像是无声地伤心、愤怒、咆哮⋯⋯仿佛在表演哑剧。
顾玄绩知道一定是妖怪进入他的梦中,他等待着周乙的一声大喊,让这一切结束,可周乙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额头上汗珠一颗一颗流淌,脸色也越发狰狞,可以想象在梦中的激烈。顾玄绩满是好奇地看着周乙,想象着他正在经历的梦境,甚至好几次都有些不忍想拍醒他,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没想到竟然是个意志坚强的家伙啊!”顾玄绩在心里感叹着。
时间在流逝,岩洞外面的黑色渐渐稀薄,黑夜终于走到尽头,清晨的亮光铺了进来,世界又恢复宁静祥和,周乙脸上的表情也像是潮水退去一样回归平静,渐渐地松弛,过了很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挺过妖怪诱惑的周乙并没有表现出一丝喜悦,即便是顾玄绩告诉他,要给他一颗金丹,领他一起升仙,周乙也毫无波澜。
顾玄绩倒也没觉得有多奇怪,可能是梦太可怕了,他的情绪仍沉溺在梦里无法自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到底是什么样可怕的梦呢?
那一整天,周乙都是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肯说,对顾玄绩投来的关注也没有一点反应。他呆坐着,像一个木偶,直到太阳绕到了西边的山顶,在天空中留下道道霞光,他的脸上又露出了不安。
“天又要黑了,”周乙的声音里都透着恐惧,“不,我不能再睡了!”
“是害怕梦中的场景又要到来吗?”
“⋯⋯”
“那就不要睡了,我陪着你,你给我讲讲昨晚的梦吧。”
父亲
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了,坐在丹炉前的周乙终于睡去。又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恍惚间他坐在山间的一条泥路上,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切都没有来由。
他正觉得不可思议时,突然间发现一条黄色的巨蟒盘旋在身边,吓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忍不住要叫出声来。巨蟒吐着长长的蛇芯,向周乙匍匐而来,周乙一动也不敢动,飞速地思考着应对的办法,可是并没有任何办法,连跑也来不及了,那条巨蟒已经缠绕在他的身体上,缠住他的双手双臂、他的胸口和脖子,压迫得他无法呼吸,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唯一能做的只有最后的哀号了。
“这是幻觉!”在周乙快要失去意识时,脑子里一下想起顾玄绩的话,于是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努力调整呼吸,很快被拧成一团的身体也跟着慢慢舒展,巨蟒也随之放开缠绕,化作一团雾气消失不见了。
周乙刚松一口气,突然间又听见千万只鼓槌捶打着大地,震得心脏都快要裂开。接着烟尘滚滚,在烟尘中有一支旌旗招展着,还没等他看清旌旗上的绣字,黑压压的一队铁骑就朝他奔来,长矛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银光,晃得眼也睁不开。
“你是什么人?速速回避!”
为首的一个将军大喝一声,马已经来到周乙面前,坐在马上的将军有一丈多高,抬眼望去像是望着一座山一样,他的左手握着一把巨斧,右手的长矛直指周乙的面门,只要再挪一寸就能穿进周乙的脑袋了。
在将军的身后,穿金甲持长矛的武士们也一样威武如山,个个似凶神恶煞。
“速速回避——!”众武士一起大吼,声如雷鸣。
十几座山挡在周乙面前,在他和周围笼罩出巨大的阴影,让他一下子感觉天地昏暗。可这回他再也不害怕了,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连眼皮都没有抬。他心想,来吧,你们这些妖怪不就是会这点吓唬人的招数吗?
“听不见我的话吗?为什么挡着路?快回答我!”
“快回答——!”众武士又一齐重复将军的话。
周乙根本不理睬将军,老僧入定一般。
“杀了他!”武士们的怒吼在山谷回荡。
将军大怒,将长矛向前一送,直接顶着周乙的脑门,停了片刻后,见周乙仍然毫不理会,就直接将长矛刺了进去,一股透心的凉气从周乙的脑袋往全身散开,身子下的山路也在瞬间化为乌有,只感觉身子一直往下坠落,像是坠进无底深渊,越坠越觉得黑暗。
黑暗似乎没有尽头,在坠落中周乙的耳边充斥着凄厉的惨叫,那像是来自地狱的声音,让人窒息和绝望,周乙忍受着,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崩溃。
很久以后,终于前方又有一丝朦胧的光亮,他继续坠落,最终落在一个男人的手掌之间,男人的面孔凑到周乙的面前,正乐得合不拢嘴,周乙知道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走马灯
“所以,你是投胎了?”
“是的,我被那个将军刺死后,就投胎到一户人家,尽管在我的意识里,我知道是在做梦,可是我常常会忘记,以为就是我的人生。”
“这又是要耍什么花样?”
“也许是知道威胁不成,妖怪才又使出这种诡计吧。”
投胎后,照理从一个婴儿长大成人是个漫长的过程,可周乙经历的只是种种片段。比方说,他看到自己在父亲的手掌间,他不哭不闹,板着脸张望四周,让那些来参加生日宴会的亲朋大感疑惑,不知道该说什么样的祝贺词。
接着很快他又站在屋子里,他的个子已经很高,快和桌子齐平了,他看到母亲伤心落泪,说他是个性格古怪的哑巴。接着他又被一些人追赶,听见人说要打死这个怪人⋯⋯
这些一幕幕出现的场景,串起周乙成长的轨迹,让他感受到自己实实在在地生活着;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那不是他,他永远是一个冷眼旁观者,无论处在什么情景下,又经历了什么,无论和谁相处,他都沉默着,游离着,拒绝着,置身于事外,所以他成了不被理解的人和让人讨厌的人,在一个接一个变化的景象里,他总是看到无奈、失望和愤怒⋯⋯
那真是一个漫长的梦!
有时候是幸福的时刻,幸福得忘记去想是梦还是现实,结婚了,孩子出生了,金榜题名,还有和家人朋友共度的美好时光,每一个时刻都值得欢呼,可是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也有伤心惶恐的时刻,家道突然就中落了,还不清的债,朋友的背叛,说不出什么原因的委屈,被什么人突然踩到脚底下,总是走不出去的茫茫山野,忽然间被追赶⋯⋯一个接着一个不连贯的场景跳来跳去,每一个时刻都忍不住想呼喊,最终也都忍住了。
“周乙,你倒是说一句话呀!”
这样的呼唤无时无刻不在周乙的耳边萦绕,至亲、好友和许多熟悉的人的渴求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击打着周乙心里的防线。他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妖怪的伎俩,可内心里另一个想法又在反驳自己:这怎么会是假的呢?他们难道都不存在吗?
周乙糊涂了。
有一次,他在镜子中看到一张脸,那张脸上满是疑惑,眼神也失去光彩。他想这是自己的脸吗?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让他觉得脑子一团混乱。
“收起你的防备吧,融入他们,这就是你的人生啊!”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那个声音充满了怜悯,“无论你相不相信,你都再也走不出去了。”
死亡
周乙望向岩洞外,此刻太阳早已落山,岩洞外又被夜色吞没,也许妖怪正躲在黑暗中某个地方偷听他们的话呢,一想起来真让人毛骨悚然。
虽然艰难地熬过了昨天的梦,可当时的心思只放在不要被妖怪诱惑上,并没有顾及那么多,现在再重新回想,反而恐惧得无以复加,他不禁抖动嘴唇,牙齿也在不停打战。
可是不管怎么样,昨天晚上他挺过来了,虽然回忆起来还是那么揪心。
“后来母亲病倒了,接着没多久父亲也躺在病榻上。”
弥留之际,他们的眼睛里饱含泪水,唯一的要求是周乙开口说一句话,似乎他们都知道周乙是可以说话的,只是搞不懂他为什么永远一声不吭。
两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周乙,深深地刺痛着周乙。周乙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他把头埋在胸口,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在心里呐喊。
一阵青烟过后,他忽然又到了地府。
“周乙,你这个冷血的怪物,不孝子!为什么不说话?”
阎罗的声音好像滚雷一样灌进周乙的耳朵里,震得周乙的脑袋都要炸裂。一个厉鬼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他不得不仰起头,见到阎罗那张威严而又恐怖的面孔,阎罗双眼怒瞪,那眼神简直要直取他的魂魄,更重要的是,阎罗的话像刀一样割开他的心。
“我要剥开你的心看一看,你到底多么冷酷无情!”
“我没有!”
周乙在心里抗议着,快要发疯了。
阎罗也不管他,一挥手,两个厉鬼拉着铁链,把周乙的父母从黑暗里拉了出来,他们显然是受了酷刑,浑身上下都是鞭打的痕迹,在阎罗脚下的台阶前无声地抽泣着。
周乙突然在心里涌起关于父母的点点滴滴,他们从年轻逐渐变得苍老,从曾经是他的依靠到如今的衰弱无力,一股巨大的融合着愧疚和绝望的感觉堵在他的喉咙间,像是巨浪一样,让他的胃在翻滚,让他无法呼吸,他想大声地喊叫,把心里头积累的全部喊出来。
“周乙,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永世都是陌路人,”阎罗提高声音,突然大喝一声,“你真的没有想说的吗?”
“说话!说话!”
厉鬼们一起高喊,阎罗殿的每个角落里都在发出凄厉的声响。
周乙紧紧握着拳头,快把牙齿咬碎,他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一股怒火,这股怒火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还是因为阎罗的残忍,那一刻他周乙抬起头,瞪着阎罗,用赴死的心思狠狠地对视阎罗,一个声音在周乙心里重复着,像是对妖怪的宣言。
“你们休想骗我!我绝不会上当的!”
“嗯⋯⋯既然什么都不肯说,那就送他们上路吧!”
阎罗又挥挥手,先前那两个厉鬼一边扯动铁链,一边挥舞鞭子抽打周乙的父母,把他们从周乙的眼前拖出阎罗殿,再也不知去向。只有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号声仍回荡在阎罗殿里,锥子一样一遍一遍刺着他的心。
又一阵青烟,地府消失了,阎罗消失了,厉鬼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青烟中,周乙不知道身在何处,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像一个被打趴在地的废物。
过了很久很久。
青烟中出现一个人影,那是周乙的妻子,手中抱着他们的孩子,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正泪眼婆娑地朝着他走来。
“啊,他们怎么来了?”不祥的感觉涌上周乙的心头。
“你太狠心了,连父母的离去都不能让你开口吗?”周乙妻子的眼泪扑簌着直往下落,“还有什么能打动你这副铁石心肠?”
“⋯⋯”
“你永远只想着自己,想着成仙,为什么不看看现实,看看生养你的父母,看看你的妻儿、你的亲人朋友,人间就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吗?”
周乙的妻子把孩子举了起来,孩子对周乙笑着,一只小手伸向周乙。
“阿,阿爷⋯⋯”
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让周乙感觉心像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握碎了一样,他把手也伸向孩子,可是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孩子的手。
“周乙,你看他会叫你了⋯⋯”
“真好啊⋯⋯这到底是不是梦?”周乙想。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妻子的声调一下转为哀怨。
孩子被妻子高高举过头顶,周乙预感到结果,他想伸手阻拦,一股力量阻止着他,任他怎么挣扎也无法冲破,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摔落在地。
接着,一把刀横在妻子的脖子上,绝望地看着周乙。
“你真的什么都不愿意说吗?”
“⋯⋯”
“周乙,我诅咒你,你不是要成仙吗?这就是你的结局!”
只是在转眼间,两个人就在周乙的面前结束了生命。周乙感觉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掐住似的,他的呜咽声在喉咙间像是洪水冲击着堤坝,眼珠快要因为窒息而瞪了出来。
他瘫跪着,无力地用拳砸地,直到光亮到来,将周围的黑暗驱散。
凡人
这一夜,妖怪把所有招数用完,仍然没办法让周乙上当。顾玄绩想,这个年轻人真是意想不到的坚定,可是又觉得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能够抵挡得住,究竟是什么样的心肠呢?恐怕连妖怪都没有想到吧?
“很难想象经历这样的梦,你竟然能承受到最后。我不知道这是有多大的意志力,还是因为⋯⋯”顾玄绩的话停顿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周乙看了顾玄绩一眼,明白他的意思。
“虽然生来缺乏热情,似乎也缺少情感,可是在梦中我却一直动摇,说不准在某个时刻就忍不住发出声来。只是靠一点残存的信念,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这才挺过来了,如果夜晚再长一些,恐怕也要辜负道长了。”
“这些妖怪太懂得折磨人心了,真残忍啊!”顾玄绩只得叹着长长的气。
“谁能想到会是这样呢,”周乙感到深深的疲惫,“我觉得我就像是被铁锤不停地爆锤,要把灵魂里的所有情感都捶打出来,捶得渣滓都不剩,只留下空空的躯壳,他们才甘心。”
“如果一个人在这样的梦境中都无动于衷,那该有多么可怕。”
顾玄绩说完,两个人陷入沉默,各自想着心思。
岩洞外的天色越来越亮,洞口外的一小块天空蔚蓝澄净,云团悬在上面,群鸟从一头出现又在另一头消失。天空下,苍翠的松树林一直绵延到山脚,树梢在轻轻摇晃,似乎是松鼠,又或是别的东西,天地间没有一点声响,时间在两个人的沉默中流逝。
“年轻人,我之前答应给你金丹,我是不会食言的,”顾玄绩终于又开口了,“只是不知道经历这样的晚上,你对成仙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不敢欺骗道长,重新为您讲述这一晚上的梦,我好像又经历了一次残忍的生离死别,我一边讲述,一边问自己,我在梦里做的是对的吗?您说过,只要不开口,就不会进入妖怪设计的虚幻里,我做到了。可是梦里的情感却是真真切切的,我想我又没有做到,所以我觉得我还没有办法成为一个仙人。”
“想成仙真是太难了!”顾玄绩说。
“道长,如果是你,你会在梦里怎么做呢?”
顾玄绩并没有回答周乙的问题。
这一夜,周乙向顾玄绩讲完他的梦境,决定还是回家继续做一个凡人,他拒绝了顾玄绩的金丹,一早就离开了嵩山。
等周乙走后,顾玄绩再也不想找任何人分享金丹了,到了夜里,他独自守护在丹炉边,闭上眼睛,等待着他的梦。
本文摘编自
《唐人变形记》
作者: 叶行一
出版社: 广东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 乐府文化
出版年: 2025-3-1
编辑 | 流浪学家
图片来源|《妖猫传》《东邪西毒》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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