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年头当医生可挺不容易,不止要治病救人,多少还得有一门对患者有帮助的手艺。
比如重庆医科大学万梓鸣医生会画图,他在病人胳膊上画血管图方便护士扎针,从而减少了病人的穿刺痛苦。
新野县人民医院精神科的护士贺思凯会美容美发,为精神疾病患者修剪头发,给他们带来好心情。
精神科医生陈百忧也有一门小手艺,她会和门诊的患者聊“剧本杀”。
这还要从她的一个遗憾说起。有个患者曾经问陈百忧玩不玩剧本杀,就因为陈百忧没玩过,患者当场捂住了耳朵拒绝继续接受治疗。
为了能跟患者说上话,陈百忧立即预约了人生第一次剧本杀,玩的剧本还是疯人院探案主题的。
正是这次游戏,陈百忧认识了一个同样热衷于玩剧本杀的男孩,而男孩也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甚至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剧本杀自由。
阿成是我玩剧本杀认识的男孩,他毫不掩饰自己因双相情感障碍休学的事实。
他说:“只要我不自杀,我干什么我妈都不管。”
我懂了,原来自由是拿命换来的啊。
“拿命换的……”阿成重复着我的话,“好像这样说也对”。说完他笑了,不是哈哈大笑,是摇晃着凳子抿嘴笑。
一晃三年过去了,回忆起遇到阿成的那个下午,我还是觉得很奇妙。
大约2018年,我在网上看到年轻人中流行玩剧本杀的新闻。我去问侄女 ,她眼睛放光,说那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可以让人体会到另外一种人生”。
侄女是我的人肉翻译机,经常给我同步当代学生的精神现状。我心想有机会一定要去体验一下,但这个计划直到2022年春天才终于执行。
因为我的一位患者,对我失望了。
她是一个女孩,当时内心应该是有些期待地问我:“老师喜欢玩剧本杀吗?”
我楞了一下,坦白地说没有玩过。女孩一下子显得好失望,她说:“没想到你跟我妈妈一样,都反对剧本杀。”
女孩每次都是妈妈带着来复诊的,但是这对母女经常在门诊当着所有人的面,互相辱骂对方,像仇人一样。她们在家里吵架甚至会互扇耳光。
妈妈不认为自己有问题,经常把不相干的事情搅在一起给女孩施加压力。比如妈妈认为女孩成绩下降是因为迷上剧本杀:女孩不仅好几次从补习班逃课去玩,而且一起逃课的同学人品不好、家庭关系复杂……
有一次女孩玩得很晚,妈妈甚至羞辱女孩:“知道的说你去玩剧本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坐台了。”女孩站起来就要往门外走。妈妈拉着她问:“你出去干嘛?
女孩说:“我出去站街!”
我试图向女孩解释,自己对剧本杀挺感兴趣,只是没有机会去玩。然而此刻在她的心里:没玩过剧本杀=反对剧本杀=妈妈=不可能理解我。
这个等式里面有多少逻辑错误并不重要,人与人的沟通很多时候本来就不讲逻辑只讲感觉,可是一旦认同感消失了,沟通的通道就关闭了。女孩认为我不可能理解她,捂着耳朵不再跟我沟通。
当时我还无法真正意识到剧本杀对女孩的重要性,只是事后会觉得:如果当时我说玩过,是不是会不一样?
想理解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穿着他的鞋子,走他走过的路”。我决定不再拖了,尽快去玩一次剧本杀。
我提前看了很多攻略,搞清楚了游戏流程还学了一些黑话,选了最近日期的“5=1”的场,就是六个人成团已有五人报名,过去直接开玩。
我找到一个可能很适合自己的剧本,名字叫《疯子和疯子和疯子》。
那天风很大,地上的垃圾被吹得旋转着升到半空,我顶着风围着硕大的商业中心转,迟迟找不到入口。
眼看着已经过了约定好的下午一点,我给老板打电话说要迟到。老板指挥我找电梯,还专门叮嘱我别着急,慢慢走就行,让我心里感觉挺暖的。
剧本杀店在二十几层,走廊很暗,我点亮手机挨个看门牌号才找到地方。难怪老板一点不着急,店铺的玻璃门居然还关着,灯也没开,我退了一步看着门口的海报又打了一个电话才确认没走错地方。
这时,一个穿着黑色运动裤和T恤的店员小伙揉着眼睛从里屋走出来,开灯、开门。为了玩剧本杀,我已经推掉了全天的安排,只好进去等。
这是一间灯光昏暗的三室一厅,墙上用很浓烈的色彩画着涂鸦,有点压抑。进门左边是一个收银台,侧面靠墙有一台自动售货机,后面的大书架上摆着一排排老式录像带一样的盒子,里面应该就是剧本。
店员小伙看上去才20出头,长得好帅还有一身发达的肌肉。他让我随便坐,然后把被褥卷起来塞进储藏室。今天只有我预约的这一场剧本杀,其他玩家都还没来。看店员不慌不忙的样子,看来要玩这个游戏,等人似乎是常态。
我走进游戏房间,迅速理解着周围的一切。一张巨大的木桌占了半间屋,桌子上面有很多堆在一起没有整理的各色纸牌、骰子、塑料巴掌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我把桌上的纸牌按颜色分类打发时间,店员小伙收拾得差不多了,又给自己泡了一盒热气腾腾的方便面。
在这个天气糟糕的下午,我坐在安静而陌生的剧本杀游戏室,等待着年轻人说的“体会另一种人生”。
不一会儿,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走了进来。他胖胖的,短头发,额头上有几粒青春痘。他就是那个拿命换自由的阿成。
阿成应该是常客,给店员打了招呼后自然地坐到我对面。他说玩了这么久,第一次遇到我这么大的人独自来。
大多年轻人都不太会主动跟大人说话,他主动跟我讲话让我还挺意外的。“你说我有多大?”
“我正在纠结叫你姐姐还是阿姨?”阿成直率地回答。
这是我最喜欢年轻人的地方,他们真的不太会撒谎。我笑着说:“明显姐姐更好啊,捡好听的说就行,别纠结。”我解释自己经常听人说剧本杀好玩,所以想来看看是什么东西,长长见识。
阿成有点感动:“如果大人都这样想就好了。”
他觉得很多大人对于不了解的东西,总以“不务正业”为由草率地否定。
“还有耽误学习。”我补充。
阿成笑了:“对,这句话我耳朵都听出茧了。”
得知我第一次玩剧本杀,阿成忍不住向我显摆。他是玩过一百来个剧本的专家,一开始喜欢恐怖本,后来觉得一点不吓人了就改玩情感本,最近开始研究推理本。
“那你已经休学1年多了?”我问他。
阿成吃惊地看着我,看来我猜对了。
我现场给他演示什么叫“推理”:周中的下午,一个高中生不上学,那大概率是休学了。疫情期间动不动就关店,玩100来个剧本起码得大半年。考虑到刚休学时一般干不了这种需要精力和注意力的事情,所以休学的时间应该至少1年。
“你说话很有逻辑,休学前成绩应该不错。你是附近那所重点中学的吗?”我说出了学校的名字。
可能是我的推理出乎阿成的意料,他坐正了身体回答:“不是。”然后他说了一所更有名的中学。
“抑郁了?”我问。
大概是我刚才的推理让他觉得我是福尔摩斯,他坦白:“比那个严重,我是双相。”
“现在躁了?”难怪他一上来就主动跟我说话。
“可能吧,最近确实话比较多。不过我已经不太在意这个病了。”
“为什么你有这么多时间玩剧本杀啊?你妈不管你吗?”
阿成的学校竞争非常激烈,压力很大,我们科治过不少他的校友。一个女孩来复诊开药,她妈妈一直在重复说着同一句话:“再挺挺,放假了就有时间住院了。”她用这句话劝女儿,也是靠这句话让自己硬撑着。
女孩有比较严重的强迫症,做题时会反复检查,哪怕一个字没写好都要撕了重写。虽然非常痛苦,但她也同意母亲说的“再挺挺”。她觉得如果自己在精神科住院而同学都在教室学习,那会让她更受不了。
最让我感触的是,有些学生趁着寒暑假来住院治疗,感觉就好像上心理补习班似的。
男孩有点得意地说:“只要我不吸毒不自杀,我干什么我妈都不管。”
“就是说以前自杀过呗?”我说得很直接:“原来自由是拿命换来的啊。”
“拿命换的。”阿成重复了我的话,“好像这样说也对。”说完他笑了,不是哈哈大笑是一边摇晃凳子一边抿嘴笑。
阿成问店员,其他人什么时候到。店员说有几个已经坐上地铁了。阿成点点头,很有经验地说通常一点的局两点能开始,今天天气不好,两点半能开始就不错了。
阿成似乎很习惯于等待,他一边教我玩纸牌一边和我聊天。因为我分不清前后鼻音把“陈”和“成”说得差不多,他试图纠正我,还抬头白了我一眼说:“你上过学吗?”
我说:“我的学已经上到尽头了,不需要上学了。”
“你说话好像很有禅机。”阿成不懂我的意思,于是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让阿成猜,他心里似乎早有答案,一下子就说我是大学老师。为了猜出我是哪个学校的,他把市内的大学挨个说了一遍。
“你知道的大学不少啊。”我夸了阿成一句。
他的神情却一下子变得落寞:“我的同学都上大学了。”
得知我在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当医生,阿成有点兴奋,说他有好几个同学都考了我们学校。他不停地问我解剖实验室的事情,在不学医的人心中,这里确实是可以引起无限遐想的地方。阿成以前玩过很多恐怖本,一定有不少段人生在解剖实验室展开。
在与阿成的交谈中,我隐约能感受到阿成对大学生活有向往。我不知道阿成具体是如何用命换来了自由,但这一年多的休学生活已经让他人生的节奏放缓了许多,他显然意识到了,而且情感有些复杂。
此时外面阴风怒号,室内光线昏暗,墙上各种涂鸦更增添了一丝恐怖气氛,感觉不讲点鬼故事都对不起这个氛围。阿成嘴硬说他玩遍了所有的恐怖本,吓不着他。我学着当年火遍东北的电台主持人张震的说话方式,压低声音开始讲《红色绣花鞋》。
阿成屏住了呼吸,明显紧张了。他说有点害怕,让我别讲了。这是我的大学记忆,那时晚上熄灯之后,寝室同学经常一起听《张震讲鬼故事》,听得都不敢去上厕所。
阿成缓了一会儿才说我比剧本杀主持人讲得还吓人。于是我们又玩了一会儿牌,两点多来了三个男生,他们也是常客,边脱掉外套边说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对于晚了一个多小时也没什么歉意。虽然还没有开始,但我似乎有点理解为什么学生喜欢剧本杀了,跟教室里的紧张比起来,这种松弛感确实很难得。
其中一个男生拍了拍阿成的肩膀说:“高晟成,你也来啦?”
我注意到男生拍阿成时,阿成的身体一僵,只是嗯了一下算是回应。
听到阿成的全名时,我总觉得好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我启动记忆系统,开启全脑搜索模式,检索出几句话:
“高晟成,你可以不听课,但你必须在教室里坐着。”
“高晟成,你只是恐惧,你害怕自己学不会。”
“高晟成,没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你要克服你的恐惧。”
为了确认阿成就是高晟成,我问起他家里的情况。他的妈妈果然是老师,他还说:“老师的孩子都抑郁。”
“你别吓我,我也有一个儿子。”
真的是无巧不成书,一年多以前我参加过一个心理沙龙,当天讨论的主题是“孩子不上学家长该怎么办?”发言人是一位女老师,她以自己儿子为案例做过分享。因为她反复提及儿子的全名,所以我对名叫“高晟成”的男生的故事记忆深刻。
我遇见阿成妈妈的那个心理沙龙,是由一家帮助企业员工及家庭成员解决心理问题的工作室举办的。那天30多人来到现场,坐在内外两圈椅子上,坐在圆圈最中间的是主持人和阿成的妈妈。
“我的孩子是17岁的男孩,独生子,从去年开始陆陆续续请假,一个多月之前开始彻底休学……”
起初,阿成的妈妈发现他每天早上都出门困难,阿成不会说“我不去上学了”,但会一直磨磨蹭蹭。这让阿成的妈妈很抓狂,但她只能耐着性子等阿成做好上学的准备,即使迟到了也要把他送到学校。
阿成的妈妈以为他是因为奶奶的去世而过于伤心,她带阿成去做心理咨询,一两次后阿成便不愿再去。阿成的妈妈邀请了不少人来和阿成聊天,这些人都说阿成很优秀,只是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对于阿成不愿上学,阿成的妈妈说自己“感到愤怒,不可遏制的愤怒”。因为完全没有道理,没有学习跟不上进度,也没有跟任何人有矛盾,老师也都很照顾他。“别人不上学好歹有点理由,他有什么理由呢?”
她和阿成这样沟通过:“高晟成,你现在这个情况肯定是不对的,你不能回避,咱们总得商量出一个解决方案,你要战胜心中的恐惧。我已经不要求你考什么名牌大学了,我也跟你们老师说了,你这段时间也不用写作业,只要去学校,只要能把高中念完,随便考一个大学就行。”
对阿成的妈妈来说,现在的情况已经打破了她的内心秩序。她觉得自己在一步步退让,去跟孩子老师商量允许不写作业、允许迟到、允许带手机到学校……其实还是想安排阿成的一切。每当阿成做不到,她的第一反应都是愤怒。
她说:“只有高晟成到了学校我才能喘上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让生活节奏回归正常。
直到她讲到老师通知自己:阿成站在了窗台上要往下跳。
那天参加完心理沙龙,阿成的妈妈加了我的微信,后来咨询过一些用药的问题,我还帮阿成买过药。这对我是一次神奇的经历,虽然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我已经认识阿成一年多了
不过在剧本杀店里,我并没有立即告诉他这件事。
在等待其他人的时候,阿成主动向我讲起了自己的病情。于是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我分别从这对母子的口中,听到了同一段悲伤的故事。
阿成抑郁最严重的时候,无论在干什么只要脑子里闪过“上学”两个字,一整晚都不可能睡了,心慌得快从嘴里跳出来,好像有人掐着脖子一样上不来气,浑身大汗。他只好玩手机,一玩一整夜,白天也不睡。
“那个时候你的手机一天工作多少个小时?”
“说阿姨你说话太幽默了。”阿成又笑了,他回答:“应该是24小时吧。”
可能说话太多渴了,他在售货机上买了瓶水,瓶盖是请服务员帮忙打开的。阿成说后来他手指头特别疼,确诊腱鞘炎,到现在手指头还使不上劲儿,拧不开瓶盖。
阿成休学前,他妈总是逼他去学校。他想去趴着睡觉算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进教室就要拉屎,一天拉很多次。
有一天阿成在学校厕所,看到了窗户突然想要往下跳。他站到了窗台上,低头看到楼下有两个人在聊天。阿成怕自己跳楼时砸着他们,想等人走了再跳。阿成没等到楼下的人离开,老师先发现了他。
“你还挺善良的。”这本来是一个挺悲伤的事情,但听阿成自己说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想笑。阿成说自己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挺好笑的。
阿成试图跳楼的前几天,市里刚发生过高中女生从教学楼跳下去的事。这种新闻不会公开报道,但教师圈子里都传遍了。阿成的妈妈听说自己儿子也站到了窗户上,腿都吓软了。那天阿成的妈妈彻底慌了,在沙龙分享案例时,她还在说想起这件事自己后背都在冒冷汗。
他妈妈抱着他哭,说不再逼他上学。回家后,她接连很多天睡不着,然后开始打听解决方案,带阿成做心理咨询,带阿成去北京看精神科。
阿成被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医生问阿成的妈妈:“想(让儿子继续)上学还是想要儿子,自己选。”
阿成吃了药,睡眠好了一些并开始了休学生活,他整天玩手机,后来几乎玩遍了剧本杀店里的剧本,享受自己用命换来的自由。
那三个男生来了之后,阿成坐到了我的旁边,他下意识地用手拍了好几遍刚刚被男生碰到的肩膀,好像很不舒服。他皱着眉头用湿巾擦自己的手,又擦面前的桌子。
“你洁癖啊?”我问他:“来了这么久才想起来擦桌子?”
他说:“我强迫。”
三个男生坐在我们对面,其中一个注意到了我:“这还有一个姐啊,你是第一次来吗?”
在我的印象里很多大学都封校了,他们说自己是学信息技术的,学校管得不严还能出来。我看着他们嬉皮笑脸地跟店员说自己起来晚了还没吃饭,商量能不能先泡店里的泡面,有空再去超市买了还回来。店里的泡面卖6块,外面的超市只要4块,店员没有同意。于是他们先凑钱买了一盒烟,一边抽烟一边商量订什么外卖。
经常玩剧本杀的人互相遇到的概率还是挺大的,阿成应该对他们比较熟悉,不过我能明显感受到,阿成看不上他们。
他用手挡住额头,小声告诉我他们是某个大专,只要交学费就给毕业证那种。他还给我展示自己的微信余额里有几千块钱,似乎在证明着自己和他们不是同一类人。阿成的语气充满了不屑,是重点学校学生面对差生时自带的傲慢。
三个男生狼吞虎咽地把外卖吃完,最后那个人还没到,于是大家好边玩边等。人一多,玩牌就变得特别有意思。很快就有人赢了,大家讨论如何惩罚输了的人。我们决定用塑料巴掌打手心,打的时候声音很大,挨打的人也配合地一边哇哇大叫一边躲。该打我了,我摊开手掌,他们举起塑料巴掌又下不去手。说先记着,如果下次我赢了就抵掉。
如果阿成的生活节奏和他的同学们一样,恐怕不太有机会接触到这三男生,剧本杀店不仅让大家有了体验不同人生的可能,还拉平了一些人生的参差。
店员联系不上最后那个人,大家一致认定“跳车”,就是临时不来了。店员同时也是主持人,他手上有不少喜欢玩剧本杀的人的联系方式,他开始打电话摇人来顶上空缺。阿成说像今天这种情况,他玩了一百来个本都没遇到过。临时拼的团经常有人“跳车”,但一般不会这么久还没有摇到人。
在写字楼的20多层,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人只是看不清样子的小点。我有点恍惚,好像来到了某个平行空间,时间不重要,生活也没有安排。
我很好奇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决定继续等下去。
那天下午,我一直等到四点才玩上剧本杀,比预定的时间整整晚了3个小时。不过等待是值得的,没想到剧本杀可以让人如此沉浸在别的人生里。
剧本分为三幕,第一幕的设定是精神病院院长被当众枪杀,我们每个人拿到一个与设定相关的身份,根据死者所在街道的地图,通过提问得到破案线索。店员小伙担任主持人,他有上帝视角,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但不会主动说,只有大家问到了他才会给出回答。
尽管我觉得自己的逻辑思维很强,但真的是两眼一抹黑提不出问题。玩了一百多个本的阿成,也没有问出有价值的线索。根据我多年看柯南的经验,真正的凶手往往会被大家忽视。但因为太容易被忽视了,所以我也猜不出来。
从这个角度看,剧本杀何尝不是生活的缩影?阿成的妈妈距离阿成那么近,不也看不出问题在哪里吗。
玩剧本杀同样需要找到正确的问题,找不到会有惩罚,比如真心话大冒险。来救场的女孩问主持人喜不喜欢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阿成和三个男孩都饶有兴趣地看着热闹。
那天同时来了两个救场的女孩,所以后来的女孩负责表演剧情。其中一段,她表演了隐藏线索里的精神错乱的“疯子”,她解开头发发出凄厉的笑,连我这个工作了十几年的精神科医生也没有听到过那样的笑声,但她显然演得很过瘾。
虽然我无法真正融入到这些年轻人中,但我好像有点理解这里的吸引力了。
游戏最后,主持人给我们复盘了整个游戏,当我们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外面的大风停了,雨也停了,从团团云中隐隐能看到半轮月亮挂在天上。雨过天晴,明天应该不会下雨了吧。
春夏交际,天还有一些冷,我拐到熟悉的商业街,我上大学时经常和寝室同学来这里逛。我找到巷子里以前常去的炸串店,吃了以前常点的串。街上人流稀少,曾几何时这里总是人满为患,晚上八九点正是人多的时候。
除了我以外,那三个男生,阿成,那两个女生都不到20岁,主持人也刚刚20出头。长大了之后,我很少有机会跟这么多的年轻人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三个男生念的是大专,两个来救场的女生一个职高毕业什么都没干,所以一叫就到了。另外一个女生也没工作,她好像喜欢这个剧本杀的主持人。阿成则是一个患有“双相情感障碍”在休学的高中生。
如果用成功学的视角来看这些年轻人,他们都属于边缘化的人,但他们青春正盛,能找到像剧本杀店这样的地方,释放自己甚至治愈自己的内心。我突然变得有点伤感,怀念起我回不去的时光。
我想过,阿成开始玩剧本杀后,他的病情应该就进入了僵持阶段。不太会冲动地伤害自己了,并且有一个能去的地方,对他病情的改善很有帮助。
而一年多前,当我第一次见到阿成的妈妈时,她正处于自我改变的前夕。已经开始反省自己是否给了阿成过多的压力。
在心理沙龙上,阿成的妈妈侃侃而谈,不像有些分享者说着说着就变成自言自语,不仅让大家很难听清楚,有些甚至情绪激动到讲不下去开始捶打自己。她做分享时始终发音标准,节奏把控得很好,她还会调整自己的姿势和角度,让每一个人都有机会跟她目光接触。感觉她不是来寻求帮助解决自己问题的,反倒像是来给大家做讲座的。
她说:“为了让大家能够更了解情况,我从孩子的出生给大家讲起。”
阿成的妈妈怀孕时,正处于事业上升期,那时她为了尽快有成绩证明自己,经常工作到半夜。她犹豫过要不要生下这个孩子,考虑到自己的年龄不小了,更重要的是奶奶鼓励她生,孩子的奶奶是刚退休的老师,愿意提供支持。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于是我就把孩子留下了。”
阿成的妈妈休了两个多月产假,原本顶替她工作的同事出了意外,而工作正在最关键的时刻,所以阿成的妈妈提前结束产假。为了能专心工作,他给阿成断了奶,奶奶直接把孩子接到自己家中抚养。因为有奶奶这个坚强的后盾,阿成的妈妈完全不用担心孩子的事,除了周末去看看孩子,她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了工作上。
也有亲子关系紧密的时刻,阿成妈妈说:“寒暑假我会带孩子出去旅游增长见闻,国内外很多有名的地方都去过。”
阿成的妈妈对这样的生活节奏是满意的。她说阿成除了成绩好,还会乐器、演讲主持。而且作为男孩,他非常整洁。“我有时候看到别的男孩课桌上乱七八糟,都会庆幸我儿子不那样……”
在阿成的成长过程中,有些变化的根源可能是阿成妈妈也说不清楚的。她只知道变化源自奶奶生病之后。
她发现阿成的奶奶不再通情达理,开始变得偏执。奶奶要求阿成必须跟自己睡一个屋,爷爷搬去孩子的房间睡觉。奶奶曾经对阿成讲:“我活不了多久了,你现在必须全心全意陪我,我死了后你有的是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阿成的妈妈觉得这是老人最后的愿望:“让孩子陪着奶奶走完最后的生命也是应该的,也没有人能犟过一个临死的人。”
奶奶去世之后,阿成被接回了自己家。阿成妈妈原本很担心孩子会难过,想多陪陪他,带他出去散心。但阿成说不用,快中考了他不想耽误学习。
那时的阿成学习很自觉,完全不需要督促。阿成的妈妈对阿成太满意了,满意到她想帮他做点什么,却觉得没办法插手。
一切似乎都处在正确的节奏上,阿成这种孩子会顺利地读完重点高中,考上名牌大学,然后在自己的努力和家长的帮助下,过上很多人羡慕的生活。
当阿成的妈妈讲到阿成的病情和试图跳楼自杀时,我注意到她的情绪险些失控。她一度说话哽咽,但始终没有让眼泪留下来。
其实这种案例分享是需要勇气的,人们会在讨论中发现自己的盲点,主持人则会尽量保护分享者,但难免会在讨论的时候被攻击。
阿成的妈妈在分享时,就遭到了不少意想不到的攻击。
阿成的妈妈一讲完就有人提出疑义:“为什么妈妈总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儿子?”
我看到阿成的妈妈愣住了,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她想了一会,解释说因为自己是老师,习惯了叫学生的全名。
提问的人立刻说:“难怪老师的孩子都有心理问题,这不就是角色混乱吗?”阿成的妈妈在阿成面前,更多表现的是教师的身份,这导致了“指导”大于“爱”。“像你这种‘无痛当妈’,你没有照顾过他,你们根本没有感情,他凭什么听你的?”
这话说得非常不客气,阿成的妈妈大概很少被当面指责,竟然一时语塞。
还有人提到阿成对奶奶去世的反应太平静了,这个应该是一种情感隔离,也许对孩子来说,这个创伤太大,所以暂时封存了。阿成妈妈点点头表示认可,但阿成不愿意提这件事,她对此也无能为力。
一个中年男人站起来质疑:“你讲了半天,一个字没有提到孩子爸爸和爷爷。你们家的男人都去哪了呢?是被你阉割了吗?”
场上的氛围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另一个女人马上站起来回击中年男人:“是你在投射你的阉割焦虑。”
我想这个中年男人大概把自己带入了阿成的家庭,并且脑补了家中男性的处境,因此产生了强烈的愤怒。
讨论中也有一些建设性意见,有人说阿成的妈妈有最好的教育资源,当阿成哪天想学习的时候,完全可以帮他找到最好的老师补习功课。“你现在就好像王健林担心王思聪吃不上饭。”
在主持人引导大家做复盘的时候,我注意到阿成的妈妈很清楚,大家抨击的是各自内心的想象,所以她很快就恢复了理智,说自己需要回去消化。
这么多年以来,阿成始终表现优秀,不用妈妈操心已经是一个既定的结论。然而当阿成变得不那么优秀时,事实接受起来是这么的困难。现在看来,优秀只是幸运而已。她也是通过阿成的“生病”才发现,大家好像只要优秀这个结果,根本没有在乎孩子是不是快乐。
那天她说自己最受启发的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纠结于阿成去不去上学,一切只是源自她自己的焦虑。
我也是孩子的母亲,常常思考自己的孩子如果抑郁了,我能怎么办?
其实我挺悲观的,甚至认为大多数人这一生都是会进入抑郁的。我看到好几个不同地方的学生,就在去上学的路上跳河了。我特别难过,青少年的自杀绝大部分都是冲动型的,那一刻他们但凡有个去处,挨过了冲动,可能就不会自杀了。
所以我经常在想:得让孩子在冲动产生的时候,有一个去处啊。
我跟我的孩子说过:“如果有一天你实在不想去上学,就去我们经常去的澡堂子。”他从小就喜欢去那里玩,不光能泡澡还能玩游戏、吃自助。
我向他保证,一个学期可以有两次:“你玩够了让服务员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保证什么都不说。”孩子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但是只要是去玩他就满口答应。
这些年我在不同的场合遇到过好几个被诊断为“抑郁症”或者“双相情感障碍”的年轻人。跟在医院里的感受不一样,如果他们自己不说,即使我是精神科医生也不能发现他们是确诊的患者。
曾经有一次爬山,我在路上遇到一个独行的女生。我们结伴,边爬山边聊。她是著名大学的学生,已经休学2年了。她一开始在家里躺着,突然有一天想爬山,就买了火车票出发了。到现在她已经爬过全国大部分的山。
晚上在山顶宾馆的床位休息,我问那个女生:“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女生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不能去想。”她的同学们已经毕业了,要么考研、要么考公、要么出国,每一条路都竞争激烈。她说自己“好不容易才不想死,不想再去卷了。”
在发病的急性期,症状很丰富且危险,不少人痛苦感很强烈,有较为强烈的自杀企图和其他冲动行为,这时服药能起到很好的治疗效果。但急性期过去之后,会进入比较长的僵持阶段,情绪可能依然不稳定,但总有状态比较好的时候。
这个阶段的患者,脑子里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想法、计划。无论是什么样的想法,能够走出门跟真实的人接触就比单纯在网上聊天更好。而且跟陌生人说话,不用去想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
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一旦被诊断了抑郁症或者其他精神科疾病,就只能一辈子在这个漩涡里面了吗?
我经常看到阿成的妈妈发朋友圈,现在她工作的重点变成了青少年心理健康。我相信有亲身经历在,她一定能帮到很多的孩子和家长。
我想起了那个促使我去玩剧本杀的女孩。她母亲将问题归结为“孩子玩剧本杀上瘾”,其实问题的核心从来不是孩子玩剧本杀,而是母亲看不到自己强烈的控制欲,看不到自己正在堵死孩子走出抑郁的道路。
后来那个女孩找过我复诊,但已经做不到规律地接受治疗。每次在门诊她都要和妈妈吵架,直接让妈妈去死。我插不上话,完全没机会告诉女孩,我去玩了一次剧本杀,感觉很有趣。
这也成了我的一个遗憾,因为女孩很快就不来医院了,我再也没见到过她。
我不知道女孩的妈妈有没有反思一下自己,如果她也能像阿成的妈妈一样,大概女孩就可以快乐地玩剧本杀,状态也会好很多了吧。
后来再有患者跟我提剧本杀的时候,我会很主动告诉他们我也玩。他们常常很意外,会主动跟我讲很多细节,我找到了一把沟通的钥匙。
很多人问“如何才能走出抑郁”,我见到的每一个恢复得比较好的人,首先都是从家里走出去。
阿成的妈妈已经有了一个特别宝贵的经验:她没有做过特别过激的行为,并且放下了来自家长的傲慢,去接近孩子、理解孩子,重新和孩子建立联系。然后她才敢放手让孩子在外面“流浪”,让他去寻找自己的节奏。
阿成找到了名叫“剧本杀”的游戏,在一家家店里体验不同的人生,治愈自己的内心。
我和阿成一直断断续续地在微信上聊天,阿成发现一个感兴趣的新剧本,问过我要不要去玩,可惜我那天要上班。
后来阿成告诉我,他打算参加高考了。在准备考试期间,阿成还抑郁了一次。那一次他发现抑郁的苗头,于是加强锻炼,因为抑郁起来会消耗体力,他必须攒足体力才能度过去。
果然是久病成医,几乎每一个恢复得不错的患者都告诉过我类似的话:“抑郁很累,只有体力很好的时候才能挺过去。”
阿成真的攒足了体力,他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可能仍然无法摆脱抑郁症,有时会觉得人生暗淡无光没有前进的通路。但是他知道,自己始终有可以去的地方。
这是一个发生在不同时空的故事。
一年前的心理沙龙上,陈百忧目睹了阿成妈妈坦诚地讲出自己的问题和困惑,在争论和复盘后坚定了对儿子阿成减压、放手的决心。
一年后的剧本杀游戏室里,陈百忧偶然与阿成相遇,那时阿成已经玩了上百个剧本,获得了足够的自由,学会了与抑郁症共存并且正在渐渐找回自己人生的节奏。
人生很神奇不是吗?陈百忧见证了一个大人做出的决定,并且亲眼看到了这个决定在一年之后对一个孩子所产生的影响。
陈百忧说,她发现好多家长在和孩子相处的时候,总带着一股子傲慢的劲儿。他们没有耐心或者能力去了解孩子,就理所当然地觉得孩子应该往自己指明的方向走,那才是正确的。
可是你知道吗,正是这种傲慢将他们和孩子的联系给切断了。孩子因此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们本来可以在家长的支持下,去探索、感受、认识自己的人生。
不止对于亲子关系,任何人之间都需要找到一把沟通的钥匙。
陈百忧告诉我,当初没能和那个患病的女孩聊聊剧本杀,这成了她的遗憾。但后来再有患者跟她提起剧本杀,她会立马告诉他们“我也玩过”。
患者们常常很意外,主动跟陈百忧讲很多事情。他们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人,不只是在引导自己,也在陪伴着自己一起摸着黑,找到一条出路。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腰不疼 小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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