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的现代性不仅在于形式革新,更在于以先锋姿态叩问命运。在当今,既是反思传统的镜子,也是探索未来的路标——真正的经典,永远在“破”与“立”的张力中生长。



李六乙导演携手北京人艺,日前在上海大剧院共同演绎了新版《雷雨》,以冒险姿态挑战了几乎固化的诠释:不再满足于呈现一个“旧世界崩溃”的故事,而是要在寂静中聆听曹禺先生笔下“天地间的残忍与冷酷”。有人盛赞这一版《雷雨》“回归文学性”,炫发哲思与诗意的锋芒;也有人则认为过于形式感,弱化了原著的力道。但无疑,再一次证明了经典永不过时的生命力——正如导演自己所言:“真正的戏剧不会被AI取代,未来的奢侈品就是戏剧本身。”

作为中国现代戏剧的开山之作,曹禺先生的《雷雨》彼时便以先锋姿态揭示了中国社会的剧烈变革,并在创作中借鉴了西方戏剧的结构和表现手法 “三一律”(时间、地点、情节的统一),以及心理现实主义。其所提出的问题——权力、伦理、个体存在——至今仍是人类社会的命题。即使在当今技术崇拜与价值虚无的语境下,这部伟大的剧作始终提醒后来者:真正的文艺经典,永远是“未完成的现代性工程”的一部分。



此番李六乙版本的《雷雨》最大的亮点即以1936年单行本为蓝本,首次完整复原了几未演出过的“序幕”与“尾声”,且严格遵循原剧作的舞台提示,以巴赫《B小调弥撒曲》贯穿全剧。修女的旁白与《圣经》诵读拉开时空距离,弱化了伦理批判而转向对人性本质的探讨,而这种处理,其实更贴近曹禺先生早期受基督教影响的创作底色。

演员在未参与戏份时,依旧全程“在场”,共同构建了“旁观者视角”,又呼应了曹禺先生所营造的“拉开观众与悲剧的心理距离”,使观众得以在疏离中重新审视人物的命运。



同时,这一版并未着力再将《雷雨》简化为“封建家庭悲剧”或各种斗争的寓言,而是打造诗性悲剧。导演援引曹禺先生自序中“自然法则”的概念,认为人物的悲剧源于对原始生命力的追逐与宿命枷锁的碰撞,而非单纯的社会压迫——所有的编创都归纳于这一视角之下——这不能不说是在当下现实环境中,顺应时事的一番提炼和解构。

张叔平设计的舞台,笼罩于幽蓝灯光下,楼梯、幕布围合的“深井”, 构建了一个封闭的“牢笼”:周公馆、教会医院与杏花巷十号共享同一空间,简单的家具一成不变,仅通过光影变化实现时空切换。这种抽象化处理剥离了现实主义的细节,转而以象征主义手法凸显命运的不可抗性——蓝色如凝固的忧郁;旋转楼梯或象征无休止的轮回;最终升起的墙壁与纷飞的大雪则成为救赎和“净化”的隐喻。



导演通过极简的舞台调度与刻意缓慢的叙事节奏,大量对白被处理为内心独白,通过静态对白、重复台词和克制表演,展现人物内心撕裂与精神困境,弱化外在冲突而聚焦内在挣扎,引导观众凝视人性深处的暗流,呼应曹禺先生“带着哀静回家”的创作意图。

胡军饰演的周朴园颠覆了传统版本中的刻板脸谱,通过微妙的肢体语言与克制的台词处理,将角色的孤独、伪善与衰老和悔恨糅杂成复杂的人性。在逼蘩漪喝药一幕中,其压迫感并非来自外化的暴戾,而是源于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这种内敛的表演让周朴园从“施害者”亦转化为“被困者”。



卢芳塑造的蘩漪则通过静态表演展现其“冷火般”的炽热与绝望,呈现出“疯癫”背后的清醒。她的反抗中更多对自由意志的绝望追寻。与周萍爱恨交织的肢体纠缠突破了伦理剧的框架,将情欲与暴力、压抑与释放并置,迸发出悲剧式的原始生命力。

这一版中的周萍不再是单纯的“渣男”,而是被塑造成一个“优柔寡断的困兽”。在回忆场景中,他虽对蘩漪喊出“我要你死”,却随即以抚摸、安抚的动作展现内心的愧疚与矛盾。这种“语言与肢体的分裂”外化了角色潜意识中的欲望与道德撕扯,呼应曹禺先生笔下“最不明白自己要什么”的人物设定。这个“最难演的角色”堪称这一版本中的最佳奉献,获得了观众的共情,而不是传统版本中的一味厌恶与批判。对周萍的诠释提供了经典重构的新路径——譬如人性深度的拓展:从“伦理罪人”到“时代病症的载体”,这种处理让《雷雨》的悲剧性从家庭伦理升维至存在主义层面。



导演删去了原剧中的关键人物鲁贵,这一选择虽淡化了世俗性叙事,加强了核心冲突的纯粹性。蘩漪、四凤与周萍、周冲的情感纠葛不再被干预稀释,只是这种删减毕竟弱化了原作对社会分化的批判,同时,也提高了观剧门槛,未读过原著的观众可能因叙事线索的断裂而感到困惑。这正是“冷静化” “去动作化”,过于追求诗意所付出的代价。

同样的,四凤因缺乏天真烂漫的特质引发争议,其枯萎般的表演虽契合导演对宿命论的定位,却弱化了角色作为“光明象征”的比对意义。周冲与四风间的交流,及其理想主义特质亦乏善可陈。最后抽象化处理周冲与四凤的死亡场景,仅以周萍自杀和角色定格收场,消解了传统版本中“雷雨夜”的戏剧冲突。上述这些删减和改编都致使角色立体性有所减损,部分观众对剧情和人物走向感到困惑。



导演摒弃具像化,采用意识流叙事与时空交错结构,打破“三一律”的紧凑节奏,使剧情更像“记忆深处的梦”而非线性冲突。这种实验性手法虽拓展了美学边界,但也可能让习惯传统叙事的观众感到隔阂。

当然,这些争议无不揭示了经典重构的难题,同《小城之春》一样,《雷雨》的现代性不仅在于形式革新,更在于以先锋姿态叩问命运。在当今,它们既是反思传统的镜子,也是探索未来的路标——真正的经典,永远在“破”与“立”的张力中生长。

作者:卜 翌

图片:官方图

编辑:小 开

责任编辑:李 纬

栏目主编:朱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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