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旧物的缠绵,恰似农人抚摸老茧般温柔。



一只敞口的黄色陶瓷罐,破了一个洞。母亲好像忘了,把炖烂了的猪脚盛进去,浓稠的汤流了一地。母亲一边嘟囔着一边将猪脚倒进另一个罐子里。我说,把破罐子扔了吧!她又不允许。

母亲开始夸奖她的破罐子,这只罐子,还是她和父亲结婚那一年从娘家带过来的,那种古老的陶瓷罐,罐子身上有彩绘的花朵,像桃花又像樱花。将近四十年了,一点也不掉漆,花色未褪,只有底部破了一个小洞,还没有黄豆那么大。

母亲又夸自己,说她用什么都很小心。从她年轻时遗留下来的大衣柜、热水瓶、电风扇、剪刀、脸盆,甚至还有做婚礼布置的假花,以及墙壁上那粘贴着的两张美人画像——他们造新房子时的装饰,都还在。



黄色陶瓷罐不止一只,但这好像是最后一只,因为家中有好多只同款的黄色盖子,大大小小,盖在并不匹配的罐子、大碗上。母亲并不会和我一样,一样东西坏了,便囫囵丢弃。她的破罐子,还可用来作垃圾桶、小花盆,甚至可以用来作稻草人——在地里撑起一根竹竿,罐子往上一扣,一个奇奇怪怪很有个性的稻草人。要是家里还有穿破的裤子,母亲便在罐子下方挂上裤子。还有的稻草人,用的是父亲戴过的摩托车帽。圆滚滚的金属质地在荒野上闪闪发光,一群朋克稻草人。

我们被旧物包围着。母亲揭起锅盖,热气从大锅里呼啸而起。我们用着传统的土灶,土灶的一侧是扇铁栅栏窗,窗棂是蓝色的,窗外是母亲种下的月季、绣球、兰花,还有母亲特地留出来的一片败酱草,通常夏日采了吃,因为败酱清凉去火。冬日的风从窗格子里灌进来——窗户一侧的玻璃碎了,热气在空中腾挪,母亲被弥漫的氤氲水汽所包围。



一种旧日氛围,烟雾缭绕,阳光穿进来,母亲忙碌不停。做豆腐、包粽子、蒸糕。

做豆腐用的豆腐架,是井字形、木质的,母亲说,也用了大半辈子了,我和她使劲儿压住包裹着豆腐脑的包袱,尝试压出多余的水分。包粽子,母亲遵循传统,用尽一切力气抽紧裹粽子的棕叶。蒸糕,用的是艾叶,糕幻化成绿色的,祖祖辈辈的做法。她嘱托我清洗晒干的箬叶,我蹲在水旁边,一片一片将箬叶刷干净。晚上,我们把做完豆腐的豆腐渣倒进锅里,翻炒两小时,等晒干后,它们是鸡鸭的好零食。

冬日给母亲帮忙,通常就在土灶后面坐着,暖烘烘的。偶尔用铁锹铲出火红的炭火,倒进旁边的陶土罐里,以备后用。陶土罐灰不溜秋的,不知放了多少年,也不知还有多少只。小时候,母亲用它们腌辣椒、咸蛋、梅干菜,再长大一点,它们大部分也成了院子里的花盆。新时代的玻璃罐塑料桶不锈钢盆逐渐替代了它们。塑料真是显眼,鲜艳的红、鲜艳的绿,而其他一切都变得灰扑扑。



厨房里,一切都油渍渍的,常年用土灶烧柴火,一层一层的草木灰附着在一切物件上,水泥砌的水缸越来越暗,木制的碗柜越来越深,白色墙面上,草木灰绘出蜿蜒起伏的痕迹,像一面水墨的崇山峻岭。我和父亲常望着它发呆。崇山峻岭边,悬挂着灰黑色的刨子、长长的金属大勺。偶尔还会出现一刀腊肉,一小塑料袋等着融化下锅的鱼。

母亲最爱干净了。年轻时,她每天把地面扫得纤尘不染。在厨房里,她竭尽所能把自己武装起来,裹着围裙,戴上袖套。有一段时间,她不知道从哪里学到了新方法,开始戴着浴帽做饭。做完饭,她总是站在院子里使劲儿用手捋头发,抱怨满头的油气,似乎这样就能让风把味道吹散。

这样轻微的无奈的愤懑,似乎在几十年如一日里也只能接受。她小心翼翼守护着一切旧物,努力对抗着时光对一切旧物的剥蚀。立春那一日,父亲建议把厨房翻新一遍,参照城市里的厨房装修。母亲却又陷入了犹疑,土灶怎么处理?那是使一切蒙尘的源头,却也是温暖的、充满烟火气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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