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残红委地时,山门正吞吐着青雾。拾级而上,忽见云磬声里迸出千点胭脂色——原是迟暮的桃夭,偏在梵呗浸润处灼灼其华。老僧扫阶惊起落英,竟似搅碎了琉璃盏,碎瓣沾着《楞严》残页,随风飘作八万四千偈。
钟杵撞破晨岚的刹那,满树绛云应声舒卷。山蝶振翅掠过经幡,金粉簌簌落进香客的竹篓,竟将半篓糙米染作霞绮。有稚子踮脚攀枝,忽见花瓣背面凝着露写的梵文,原是昨夜月光与《心经》唱和时遗落的注脚。
转至藏经阁后,见古桃虬根盘结如龙蛇,竟托着半卷《华严》破土而生。枝桠间新蕊吐纳烟霞,每开一瓣便褪去经卷半行墨迹,待满树云蒸霞蔚时,石阶上已遍洒褪色的"如是我闻"。忽悟这满山迟开的灼艳,原是佛祖为误入红尘者预留的倒流香。
暮鼓三通,桃花开始与星子置换光华。暗香浮沉处,见得道比丘以落英为饵,垂钓寒潭中的碎月。忽有山溪携瓣而过,水中花影竟比枝头更艳三分——原来红尘里凋敝的,正是方外酝酿的;人间消逝的芳菲,终究要在云深处重绾春光。
归途见月出东岭,满山桃色渐化作青烟。蓦然回首,但见最高枝上一朵迟迟未绽的蓓蕾,正将半轮冰魄纳入花房。始信这避世而开的绚烂,原是为证:十方三世的花开花落,不过菩萨低眉时睫毛的轻颤。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霜阶啮履,苔痕漫漶。扶杖拨开松烟时,忽见石径折入虚空,似仙人掷下的玉带钩,斜斜钓起半山翠色。寒蛩声碎处,云根裂帛,涌出三五椽茅檐,恰似砚池里浮着的松烟墨块,被天风研成澹澹水痕。
柴扉半掩,漏出焙茶新火。樵子担霞归来,踏碎的石板上溅起泠泠泉响,竟与檐下风铎同调。忽有鹤影掠过药畦,翅尖扫落的露珠坠入陶瓯,惊破杯中倒悬的千峰雪。童子推窗掷棋,黑白子坠入云海,化作玄鹿素娥对弈的残局。
登临绝巘,见石髓渗碧处涌出冷泉,漱过《黄庭》残碑,字迹竟比流云更易消散。老松虬枝蘸雾写狂草,一笔扫尽苍苔,却扫不尽岩穴中吞吐的秦汉月色。采药翁的白须与云絮纠缠,每捋须便扯动山岚经纬,织就半幅未竟的《钓雪图》。
暮色浸透竹篁时,山家燃起松明。火光舔破夜色,惊见石壁裂隙中蛰伏的太古冰魄,正将灯火吮成琥珀色的星子。忽闻隔涧传来击壤歌,声波荡开雾縠,露出对岸岩画上赤足的神女——她鬓边野菊开谢千载,裙裾仍浸着洪荒的雨意。
下山西望,见云涛吞没归途。方才灶前煨芋的暖意,已化作掌心一缕游丝般的烟痕。始悟这寒山上的石径,原是岁月故意留白的断章;白云生处的人家,不过是永恒投在无常里的,一道温柔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