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神龙殿的铜漏滴到子时三刻,李隆基忽然想起那个雪夜。

九岁的王菱歌,把冻得通红的小手伸进他袖管,掰开半块胡饼时簌簌落下的饼屑,在月光里像金粉般闪烁。

那时他们刚成婚三日,两个裹着锦被的孩子挤在漏风的窗棂前,看雪粒子扑簌簌打在枯枝上。

"我母妃最爱看雪。"李隆基对着结冰的窗花呵气,水雾模糊了王菱歌睫毛上的霜花。

话音未落,门外羽林军的铁甲突然哗啦作响,吓得小新娘打翻了手炉,炭火在青砖地上滚出猩红的轨迹。

三十年后的李隆基站在蓬莱殿前,看着宦官捧来的桃木牌。月光掠过"当如则天皇后"六个篆字,在武惠妃精心描画的远山黛上投下一道阴影。

"陛下,这可是从皇后寝殿的房梁里起出来的。"武惠妃的护甲轻轻刮过木牌,金丝点翠的步摇在夜风中叮咚作响,"您瞧这刀痕,分明是巫蛊咒术......"

"陛下!"

王皇后撞开阻拦的宫人冲进来时,发髻上的九翚四凤冠歪斜着,金线绣的翟衣下摆沾满泥泞。

她一把扯过木牌,指甲在"则天"二字上抠出血痕:"三郎!这是有人要害我!当年你被囚禁十王宅,是谁剪了头发替你换药?太平公主的暗箭射来时,是谁驾车冲过金光门?"

李隆基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永远记得先天二年的那个雨夜,王菱歌驾着没有徽记的马车,在泥泞中疾驰。雨水把她的胭脂冲成淡红的溪流,顺着脖颈流进交领,怀里还揣着要交给张说的密信。

"你如今倒学会用旧情要挟朕了?"

他拂袖打翻鎏金烛台,火焰在青玉砖上蜿蜒如蛇,"当年你父王仁皎用紫袍换寿面,今日你倒要用朕的龙袍祭天?"

冷宫的月光格外凄冷。王皇后蜷缩在霉烂的锦被里,听见更漏声与武惠妃的环佩声一同逼近。

"姐姐可知,陛下昨日新得了个美人?"

武惠妃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皮上,像只张牙舞爪的蜘蛛,"眼睛生得倒与你有三分像——特别是右眼下那颗泪痣。"

王皇后突然笑起来,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她指着墙上某处虚影:"你姑祖母当年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窦德妃的。永淳二年的腊月,她们把德妃娘娘的尸首从井里捞上来时,手指甲里全是血泥......"

"放肆!"武惠妃的团扇砸在砖地上,象牙扇骨裂成两截。她突然贴近铁栏,护甲掐住王皇后的下巴:"知道你的霹雳木是谁放的吗?是陛下亲自挑的桃木,亲自选的刻工——连墨都是含凉殿的松烟墨。"

02

兴安门的血色黎明来得格外早。当太子李瑛的银甲染上第一缕霞光时,埋伏在城楼上的神策军已经拉满弓弦。

李隆基盯着案前奏报,朱笔悬在"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三行墨字上方,笔尖的殷红摇摇欲坠。

"陛下!"高力士扑通跪倒,"三位皇子方才还在梨园听李龟年唱......"

"你想说朕耳聋目盲?"笔锋重重落下,墨汁在宣纸上炸开血花,"披甲闯宫不是谋反是什么?当年韦后毒杀中宗时,不也是这般说辞?"

三声"斩"字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拖得太长,在"琚"字下方划出狰狞的裂痕,像极了三十年前王皇后驾着马车冲过宫门时,在朱漆门槛上留下的车辙印。

马嵬驿的雨下得绵密。陈玄礼的刀尖还在滴血,杨玉环的绣鞋却已沾不上半点猩红。李隆基摩挲着怀中的玉铃,忽然听见有人哼着幼时的童谣。

"阿菱......"他踉跄着推开破败的柴门,只见月光如练,照着空荡荡的院落。三十一年前的雪夜在眼前重叠,九岁新娘掰开的半块胡饼,终究在岁月里风化成齑粉。

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竟是当年王菱歌亲手系上的雨霖铃。老皇帝浑浊的泪滴在铃身上,恍惚间看见冷宫梁柱下蜷缩的身影——那具枯骨的手心里,还攥着那块胡饼……

冷宫墙皮剥落的声音,像蛇在蜕皮。王皇后攥着半块霹雳木,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在桃木纹路里蜿蜒。

她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李隆基用金错刀在合欢树上刻下的誓言——刀锋入木三分的深度,与此刻木牌上"则天"二字的刻痕竟如此相似。

"娘娘,该进药了。"老宦官的声音在铁门外响起,药碗边缘结着褐色的垢。

王皇后盯着汤药表面浮起的油花,突然笑出声来。当年窦德妃被赐死前,喝的也是这般泛着诡异光泽的汤药。她端起药碗对着月光轻晃,浑浊的药汁里竟映出武惠妃惊恐的脸。

开元二十五年深秋,太液池的残荷在夜风中发出呜咽。武惠妃从噩梦中惊醒时,看见三具无头尸身,正在给她的翡翠屏风描金。他们的手指蘸着脑浆,在绢帛上画出连绵的宫阙。

"陛下!"她赤足奔向含元殿,金砖上洇开的露水像血一样粘稠,"他们回来了!太子提着鄂王的头,光王的心口插着臣妾的玉簪!"

李隆基正在批阅剑南节度使的奏章,朱笔在"杨氏女玉环"五个字上顿了顿。他抬头看着武惠妃疯魔的模样,忽然觉得她眉心那颗红痣,像极了王皇后当年被炭火烫伤的疤痕。

"传太医用安神香。"皇帝的声音比檐角的冰棱更冷,"把蓬莱殿的窗棂都钉上桃木。"

武惠妃突然抓住案上的龟钮金印,印鉴边缘的蟠螭纹,在她掌心烙出血痕:"三郎可还记得先天二年七夕?我们在骊山埋下的同心结,你说要与我......"

"拖下去。"李隆基甩开衣袖时,鎏金香炉里腾起的烟雾幻化成九岁王菱歌的模样。小新娘捧着胡饼对他笑,右眼下的泪痣却突然开始渗血。

03

杨玉环入宫那日,大明宫的牡丹开得邪性。碗口大的魏紫姚黄,在烈日下渗出暗红汁液,宫人们窃窃私语说,这是王皇后冤魂在泣血。

"娘娘当心台阶。"侍女扶着她绕过回廊,却见武惠妃的仪仗迎面而来。十八人抬的步辇上,曾经艳绝六宫的女人,已经瘦成一把枯骨。

"停轿!"武惠妃黑洞洞的眼窝突然盯住杨玉环的右眼下,"这颗泪痣......当年本宫就该用簪子挑了它!"

杨玉环下意识后退,绣鞋踩碎了不知谁遗落在此的桃木碎片。夜半时分,她突然发起高烧,梦里有个穿翟衣的女人在她耳边呢喃:"记住,永远别让他看见你四十岁的模样。"

安禄山叛军攻破潼关那夜,华清宫的温泉突然变得猩红。李隆基看着惊慌失措的杨玉环,恍惚间又见三十年前那个雪夜。

王菱歌掰开的半块胡饼在记忆里不断放大,最终变成马嵬驿上空那轮血月。

"陛下,该上路了。"陈玄礼的铠甲上,还沾着杨国忠的脑浆。

杨玉环的白绫缠上梨树枝桠时,李隆基听见熟悉的银铃声。他猛然回头,看见王皇后的鬼魂站在驿馆檐角,腕间金铃正随着绞索晃动的节奏叮咚作响。

"三郎。"鬼魂的声音混着风雪,"你闻到肉香了吗?"

老皇帝突然想起景龙四年的寒冬。韦后毒杀中宗那晚,他和王菱歌躲在御膳房的梁上。下面铁锅里翻腾的,是被做成"人彘"的安乐公主。

上元元年的雨夜,已成太上皇的李隆基,在兴庆宫听见鬼哭。他颤巍巍地推开尘封三十年的箱笼,王皇后的翟衣竟如新制般鲜艳。

袖袋里掉出半块霉变的桃木,背面密密麻麻刻着:「愿得麒麟子,不羡则天权」

铜漏滴到三更时,有宫人看见白发苍苍的太上皇赤足跑向太液池。他怀里抱着件小儿襁褓,对着满池枯荷哼着陌生的童谣。

晨起打捞的太监说,龙袍下摆缠着水草,像极了当年冷宫里那霉烂的丝绦。

杨玉环对镜描眉时,金柄螺钿镜里总晃着两个影子。她蘸着口脂的指尖悬在唇畔,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衣料窸窣声——李隆基的手指正轻轻摩挲她右眼下的泪痣。

"陛下总爱看这颗痣。"她偏头轻笑,发间金步摇在烛火中摇曳。

李隆基的瞳孔骤然收缩。三十年前王皇后跪在雪地里,求他彻查巫蛊案时,额角被碎瓷划出的血珠正落在相同位置。

那滴血渗进织金地毯的模样,与此刻杨玉环唇上的胭脂竟分毫不差。

"当年..."老皇帝突然噤声,指尖沾了胭脂在宣纸上勾画。寥寥几笔,竟是个穿胡服的少女驾着马车冲过雨幕。

车辙印在泥泞中拖出长长的血痕,像极了杨玉环石榴裙上的蹙金绣纹。

04

华清宫的温泉氤氲着硫磺气息,杨玉环的纱衣被水汽浸透。她正欲起身更衣,忽见池边白玉栏上搁着半块霉变的桃木。月光掠过"则天"二字时,水面突然泛起猩红涟漪。

"娘娘!"侍女惊呼着扶住踉跄的贵妃,却见她雪白足底沾着几片枯荷——本该盛夏绽放的残荷上,竟用金粉写着"景云二年冬"。

当夜子时,杨玉环在《霓裳羽衣曲》的乐声中惊醒。李隆基正痴痴望着她起舞的身影,手中却攥着件褪色的孩童襁褓。琵琶弦突然崩断的刹那,她看清襁褓上绣着"王氏嫡长孙"五个黻纹小字。

"这是王皇后当年为未出世的孩儿缝的。"高力士阴恻恻的声音从帷幔后传来,"陛下每逢月圆就要拿出来看整宿。"

冬至祭天大典上,杨玉环的凤头履踩到块松动的金砖。弯腰拾起时,半枚带血的象牙簪从地缝中滑出。簪头雕着武周时期的凤穿牡丹纹,正是当年武惠妃诬陷王皇后时丢失的凶器。

"原来是你!"杨玉环躲在蟠龙柱后,眼见高力士将一匣松烟墨交给太史局丞。那墨锭上的"含凉"二字,与霹雳木背面的墨迹如出一辙。雨夜,她扮作宫女潜入内侍省。尘封的档册里赫然记载:开元十二年,圣命造霹雳木于太史局,择桃木三尺三寸,命待诏吴道子亲刻篆文。发黄的纸页间飘落张符咒,画着王皇后生辰八字与龙纹相克的星象图。

"陛下可知这墨中掺了曼陀罗花粉?"杨玉环将证物铺满龙案时,李隆基正在把玩王皇后的旧玉簪,他忽然暴起掐住贵妃脖颈,眼中映着三十年前冷宫梁上悬挂的白绫。"你也想当第二个武则天?"老皇帝的手背暴起青筋,却在触及她泪痣时颓然松劲。杨玉环喘息着举起霹雳木背面,烛光穿透霉斑,显出两行蝇头小楷:「妾愿麒麟踏祥云,不慕则天临紫宸。三郎若见旧时月,犹记雪夜分饼人」

檐角雨霖铃突然齐鸣,李隆基仿佛看见九岁的王菱歌站在雪地里。她捧着热气腾腾的胡饼,冻裂的指尖渗出血珠,正滴滴答答落在"麒麟子"三个字上。

武惠妃望着铜镜中割裂的面容,突然将整盒螺子黛砸向镜面。碎裂的铜片里,六十岁的右脸突然发出武媚娘的声音:“当年朕用合欢蛊拴住李治命魂时,可比你这小把戏高明多了...”“闭嘴!”她抓起烛台刺向镜中人影,火焰却顺着铜锈纹路蔓延成莲花形状。恍惚间回到十四岁那个雨夜,她在感业寺地宫找到姑祖母棺椁时的场景——金丝楠木棺椁里根本没有尸骨,只有一卷用武则天胎发编织的《周天星煞咒》。

“轰隆——”惊雷劈中骊山行宫的鸱吻,武惠妃背后的伤口突然爬出无数血线。这些红线交织成命盘纹路,将她与三百里外乾陵的无字碑相连。她踉跄着扑向龙榻,榻上还残留着昨日与玄宗修炼秘术时的龙涎香,此刻却混入了腐尸般的恶臭。

“娘娘,该饮药了。”阿蛮捧着翡翠药碗跪在帘外。碗中是用天山雪莲熬制的驻颜汤,此刻却浮现出武则天晚年戴着金甲指套的面容。武惠妃挥手打翻药碗,汤汁溅落处,地毯上的缠枝莲纹竟变成垂死的凤凰。

05

子时,地宫祭坛。九盏人鱼膏灯照亮壁画上的《则天称帝图》,武惠妃褪去华服,露出后背完整的双生咒印——左边是少女柔嫩的肌肤,右边却是干枯如树皮的躯体。她将安禄山进献的漠北狼王心脏投入祭坛,血雾中浮现出武则天的虚影。

“姑祖母,您说过武氏女子皆可凤鸣九天...”她割开手腕,让鲜血滴在无字碑拓片上。碑文突然渗出黑水,浮现出当年袁天罡留下的判词:“日月当空终须落,双生共命必相残。”

武则天虚影突然睁开双眼,腐朽的指尖穿透武惠妃胸膛:“好孩子,你便是哀家最好的续命丹。”整个地宫开始震颤,壁画上的文武百官化作骷髅,龙椅上的女帝虚影疯狂吸取着武惠妃的精血。

“原来...我也是祭品...”武惠妃左半张脸迅速衰老,终于明白为何自己能轻易找到《九幽玄女经》——那根本是武则天为自己准备的夺舍之躯。她挣扎着捏碎腰间玉佩,当年王皇后被废那日私藏的护身符突然发光。

武惠妃裹着狐裘立在太液池畔。水面倒映着新修的蓬莱阁,檐角铜铃在风中轻颤,发出蛊惑人心的声响。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六棱冰晶在掌心化作血珠——这是用苗疆巫女心头血炼制的赤雪蛊,今夜就要在骊山行宫绽放。

"娘娘,圣驾已到星辰殿。"贴身宫女的声音带着颤意。武惠妃轻笑,发间九鸾衔珠步摇泛起幽蓝微光,那是用突厥可汗进贡的夜明珠镶嵌,每颗珠子里都封着一缕处子魂魄。温泉池中白雾氤氲,玄宗半阖着眼斜倚玉璧。

忽然水波轻漾,十二名披着鲛绡的舞姬踏月而来,腕间银铃与池边编钟共鸣。武惠妃最后现身,金丝牡丹抹胸下隐约可见朱砂绘制的合欢符,每走一步,池底龙纹便亮起一分。

"三郎..."她伏在帝王肩头,指尖划过他胸膛时,暗红咒文如藤蔓般爬上心口。玄宗眼神逐渐迷离,恍惚看见池面浮现武媚娘的面容,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与怀中人重叠。

子夜时分,武惠妃独坐妆台前。铜镜映出她后背狰狞的伤口——那是三日前用鸩酒毒杀赵丽妃时,被对方临死反扑的阴符所伤。她咬破食指,在镜面写下血色咒文,镜中竟浮现寿王府的景象:杨玉环正在为李瑁抚琴,发间玉簪闪过诡异青光。

"青鸾转世..."武惠妃瞳孔骤缩,当年袁天罡留下的谶语突然在耳边回响。她猛然打翻胭脂盒,殷红膏体在地上汇成一团。武惠妃后背的伤口突然迸裂,黑血顺着脊骨蜿蜒而下,在波斯进贡的驼绒地毯上,洇出狰狞图腾。她死死咬住银牙,指尖扣进沉香木雕花妆台,竟生生将金漆牡丹纹路抠出五道指痕。

“娘娘!”贴身宫女阿蛮扑跪在地,颤抖着捧来鎏金缠枝莲纹药钵。钵中是用昆仑雪蟾、南海鲛珠混着处子眉心血熬制的凝肌膏,此刻却发出刺啦声响——药膏触到黑血的瞬间,竟蒸腾起腥臭绿雾。

铜镜中的美人面容开始扭曲,武惠妃眼睁睁看着左眼角绽开蛛网般的裂纹。她突然抓起玉梳狠狠砸向镜面,破碎的铜片里映出无数张支离破碎的脸,那些面孔交替浮现着少女的天真、少妇的妩媚,最终定格成武媚娘垂暮时的阴鸷神情。

06

“姑祖母...”她染着丹蔻的指甲刺入掌心,当年在感业寺密室发现的《九幽玄女经》残卷突然浮现在脑海。那卷用吐蕃高僧人皮制成的秘典里记载着:欲练天魔舞,需以龙气为引,每日子夜需饮帝王精血...

窗外传来更鼓声,武惠妃猛地扯开十二破留仙裙。雪白肩胛处,用朱砂绘制的合欢符,正在渗出血珠——这是三日前与玄宗在星辰殿修炼秘术时种下的印记。她抚摸着心口若隐若现的龙纹,忽然低笑起来。笑声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那些黑羽生灵扑棱着翅膀,竟在夜空中拼凑出北斗倒悬的凶兆。

“阿蛮,去请李林甫大人。”她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炭盆,火舌腾起的刹那,帕角绣着的五毒图案突然扭动起来。蝎子与蜈蚣在火焰中交尾,化作一缕青烟钻入梁柱缝隙。

子时三刻,秘阁。李林甫望着眼前景象,官袍下的双腿微微发颤。本该悬挂《兰亭序》摹本的墙面上,此刻盘踞着九条用少女青丝绣制的黑龙。龙眼嵌着鸽血石,在烛火中泛着妖异红光,龙须竟是用苗疆蛊虫的触须编织而成。

“娘娘可知自己在玩火?”他强压住喉头的腥甜,袖中手指急速掐算天干地支。自从三年前与这位武家遗孤结盟,他亲眼见证过太多离奇之事——从用突厥战俘炼制的人皮鼓,到能窥探百官梦境的水精枕。武惠妃斜倚在龙纹软榻上,裙裾下若隐若现的脚踝缠着银铃锁魂链。她漫不经心地逗弄着腕间碧眼金蟾,那是用十八个重阳日,出生的童男心头血喂养的蛊王。

“李相可曾听过‘借龙续命’之术?”她突然掀开面纱,李林甫倒吸一口冷气——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竟同时存在着二十岁与六十岁的面容。左半张脸如三月桃花般娇嫩,右半张脸却布满沟壑,连眼珠都浑浊如死鱼目。

炭盆里爆出噼啪声响,李林甫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正被某种力量拉扯。他惊恐地看到影子腰间玉带化作毒蛇,官帽变成狰狞鬼面,而武惠妃的影子正从地面立起,伸出枯爪般的五指扣住他的咽喉。

“本宫需要更多龙气。”那半人半鬼的面孔贴近他耳畔,“三日后冬祭大典,圣上要在圜丘祭天...李相可知龙脉最盛之时...”

丑时,长生殿。玄宗从噩梦中惊醒,恍惚见殿内盘踞着九条白骨巨龙。他伸手去抓床头的镇国玉玺,却摸到满手腥黏——杨玉环不知何时出现在榻边,眉心凤纹正与玉玺上的蟠龙共鸣。

“三郎听...”杨玉环将帝王手掌按在自己心口,两人突然被青光笼罩。玄宗看到幻象:武惠妃在地宫被黑雾吞噬,而三百里外乾陵的无字碑正在龟裂,碑底伸出无数血手拉扯着自己的魂魄。

与此同时,骊山地宫传来轰鸣。镇压龙脉的八十一根玄铁锁链齐齐断裂,武则天虚影拖着武惠妃的残躯坠入岩浆。在最后时刻,武惠妃右眼的浑浊突然褪去,露出少女时期的澄澈:“告诉瑁儿...母亲不是故意要杀他...”

三日后,惠妃薨逝。史载武惠妃因惊惧成疾暴毙,唯有为贵妃梳头的老宫人记得那夜异象:万千乌鸦衔着铜镜碎片飞向乾陵,六宫屋檐下的惊鸟铃响了整整七日。

当棺椁经过太液池时,水面突然浮现三十年前的画面——垂髫少女拉着李隆基偷摘梨花的场景。武惠妃左半张脸在棺中恢复如初,而右半张脸已化作森森白骨,颌骨上赫然刻着武则天的莲花佛印。

07

同一时刻,寿王府。杨玉环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她望着铜镜中自己汗湿的鬓发,突然发现眉心浮现出淡金凤纹。窗外飘来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像是有人在焚烧经卷。她赤足走到廊下,见庭院里的梧桐树无风自动,叶片簌簌落下竟拼成谶语:“马嵬土,长生劫,霓裳断处青鸾血。”

突然,发间玉簪剧烈震颤。这是及笄那年,有个游方道士硬塞给她的“聘礼”。此刻簪头镶嵌的昆仑玉髓竟渗出鲜血,一滴赤珠坠地,瞬间化作燃烧的凤凰,将梧桐谶语烧成灰烬。

“王妃!王妃!”侍女惊慌的呼喊从远处传来,“圣上刚下旨,要所有皇子皇孙,明日随驾骊山冬祭...”杨玉环按住狂跳的心口,恍惚间听到云端传来清越鸣叫。那声音穿透三十年光阴,唤醒了她魂魄深处沉睡的记忆。漫天霞光中,自己分明是昆仑巅梳羽的青鸾,而九重天外有个声音在叹息:“情劫未尽,何谈涅槃...”

安禄山的铁骑踏碎华清宫那日,杨玉环在逃亡的马车上找到个鎏金匣。匣中绢帛记载着更骇人的秘密。当年指使高力士构陷王皇后的,竟是担心外戚坐大的张九龄。而武惠妃至死不知,她引以为傲的宜春北院,早被李林甫埋下厌胜木人。

"娘娘快看!"侍女突然惊叫。杨玉环掀开车帘,见潼关城头悬着三具身着龙袍的腐尸,每具心口都插着刻"当如则天"的桃木牌。寒风中飘来童谣声,正是王皇后系雨霖铃时哼的曲调。马嵬驿的白绫缠上脖颈时,杨玉环突然想起那夜在档册中看到的绝笔:「开元二十五年,上命焚东宫藏书,见废后手札《与三郎书》泣不成声,是夜中风失语。」

上元二年的雨夜,双目已盲的李隆基在兴庆宫摸索。他腕上缠着杨玉环的香囊,怀里却揣着王皇后的半块胡饼。当指尖触到冷宫残存的桃木柱时,突然放声大笑:"阿菱!原来你早算到今日!"他癫狂地抠挖柱上刻痕,在"麒麟子"三字下发现暗格。

褪色的襁褓里裹着枚青铜钥匙,正是开启三十年前被焚毁的东宫密匣之物。次日拂晓,清扫太液池的宫人,捞起具怀抱木匣的太监尸身。泡胀的手指间露出半张信笺,依稀可见"妾知三郎终将负天下,然麒麟儿已托付张巡"等字迹。而木匣中的虎符与血书,正随着渔阳鼙鼓声,化作睢阳城头的最后一道烽烟。

张九龄罢相那日,含元殿的蟠龙藻井落下三缕金丝。老宰相跪在玉阶前,看着自己当年献给王皇后的《女则注疏》,被宦官投入火盆。跳跃的火舌舔舐着"母仪天下"四个字时,武惠妃的鸾驾,正停在朱雀门外的槐荫下。

"张相可知这金丝为何断裂?"李林甫抚摸着新换的紫袍玉带,"三年前你往太原王氏祖坟放镇墓兽,可曾想过今日?"灰烬随风卷上九重宫阙,落在杨玉环新制的霓裳羽衣上。她望着镜中泪痣,忽然记起王皇后族弟王忠嗣昨日被贬陇右的诏书。那位曾镇守朔方的悍将,此刻正跪在潼关外喝斥候递来的残酒。

安禄山进献《胡旋舞图》那夜,范阳来的骆驼队暗藏三百具锁子甲。杨国忠在奏章上批"准"字时,笔锋故意拖长横勾,墨迹渗过纸背,在"请增平卢戍卒"字样下晕出个狰狞的鬼面。

"娘娘可知这象牙屏风怎么来的?"高力士指着贵妃新得的贡品,"王忠嗣去年破吐蕃时,缴获的牦牛骨都在这里磨成粉了。"他指尖抹过屏风缝隙,带出的骨粉正巧撒进李隆基的参汤。

08

三日后,朔方军哗变的急报,与华清宫贵妃醉酒的绯闻,同时传遍长安。李林甫在政事堂大笑:"好个一石三鸟!既除了王氏余孽,又绝了边将入相的路,连那胡儿也乖乖钻了绳套!"

梨园排演《霓裳羽衣曲》到"散序六奏"时,李龟年突然发现琵琶弦全换成了天蚕丝。这种产自剑南的珍品,正是杨国忠上月截留的贡物。当夜,十二名乐工暴毙,尸体手指皆呈拨弦状蜷曲。

"陛下不觉得这曲子耳熟?"杨玉环醉眼朦胧地指着谱册,"昨儿臣妾在冷宫废谱里找到段相似的,落款竟是景云元年的王德妃——哦,该称她窦德妃娘娘?"

李隆基摔碎的玉磬声惊起夜鸦,恰与千里外睢阳城头的箭啸共鸣。张巡手持的虎符在火光中泛青,背面"麒麟"二字与王皇后遗诏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漕运使刘晏跪在扬州码头验粮时,在粟米堆里发现带血的襁褓布。江南东道的账簿显示,这批军粮竟从太原王氏祠堂地窖直运范阳。当夜,三十艘粮船在汴河沉没,船底全被凿出莲花纹,正是当年太平公主府的死士标记。

"好个连环局!"颜真卿摔碎茶盏,"他们既要断朔方军粮,又要嫁祸太子旧部,连带着抹黑杨国忠的漕运改革。运河上的血水还未散尽,华清宫已传出贵妃要为安禄山"洗儿"的消息。

李隆基赐下的金盆,正是武惠妃当年诬陷王皇后时用的那口鎏铜浴斛。

太史局呈上的《天象异录》被雨水浸透,泛黄的纸页上,"女主昌"三个朱砂字晕染成凤形。李隆基盯着杨玉环跳胡旋舞时佩的金凤步摇,突然想起开元十二年,王皇后被废那夜,钦天监正说过同样的谶语。

"当年谶言原句是'女忠昌'。"致仕的老监正在睢阳城头大笑,往烽火台扔进最后半卷《甘石星经》,"王氏阿菱的忠魂,如今不就在这血火中昌盛么?"

安禄山攻破洛阳那日,有人在天津桥挖出三尺桃木桩。虫蛀的裂缝里露出半片金箔,上写"麟儿戍睢阳,唐祚三百长",字迹与冷宫梁柱下的血书一模一样。

睢阳城头的烽火第三次熄灭时,张巡打开了鎏金密匣。虎符嵌入城墙暗槽的刹那,褪色的"麒麟"二字突然渗出鲜血,在青砖上蜿蜒出太原王氏的族徽。

南霁云举着火把的手在颤抖:砖缝里伸出的竟是三十七根精钢弩机,箭簇寒光与当年王皇后兄长王守一,突袭玄武门时所用如出一辙。

"这不是守城器械。"许远抚摸着弩机上的莲花纹,"这是景龙年间,太平公主私造的弑神弩,本该随先天政变埋进骊山陵寝!"当夜子时,叛军大营突然爆出惨叫。三百架弩机自动转向,淬毒的箭雨精准穿透安禄山义子安庆宗的营帐。

幸存的胡兵跪地哭嚎,说看见个穿翟衣的女鬼在城头挥旗,旗上麒麟踏着的正是他们可汗的头颅。李林甫的棺椁在终南山下裂开时,杨国忠正用他的旧印签发调令。

印泥还是开元二十四年的贡品朱砂,盖在"迁睢阳粮草补给洛阳"的公文上,像极了当年霹雳木案卷宗的血指印。

09

"相爷这招妙极。"吉温指着地图上睢阳的位置,"既要饿死张巡绝了王氏遗孤,又能用江淮粮讨好安禄山...“话音未落,快马急报冲入值房:江南转运使刘晏竟带百姓沿运河裸身负荆,将十万石军粮沉入雷塘堰——那正是王皇后幼年随父赈灾之地。

至德二年元月,睢阳粮尽。张巡杀妾飨士那夜,血月照亮了城墙下的沟壑。八千守军忽然听见金铃声响,沟中缓缓升起披甲执锐的阴兵,为首将领的面甲下赫然是王守一腐烂半边的脸。

"接大小姐遗诏!"鬼将掷来的青铜剑插在瓮城中央,剑柄镶嵌的正是冷宫桃木柱里的钥匙。许远扑向突然开裂的地面,在丈深的地窟中找到三百副明光铠,甲片内侧全刻着"开元十二年将作监特制",恰是王皇后被废那年。

李隆基在成都行宫收到睢阳战报时,杨国忠的首级正在马嵬驿的旗杆上结霜。

老皇帝颤抖的手摸到奏折里夹带的半片襁褓,上面的黻纹突然割破指尖——血珠滚落处显出小字:"三郎若见,速调陇右兵"。

“是阿菱的字迹..."他癫狂地翻出王皇后旧簪,在蜀道舆图上划出条血线。这条线穿过李林甫生前修筑的"御胡道",直指安禄山老巢范阳。而此刻驻守陇右的王忠嗣旧部,正是当年因"边将入相"禁令被贬的太原王氏子弟。

睢阳城破当日,张巡被绑在安庆绪的祭旗柱上。当屠刀举起时,天空突然飘落带血的胡饼碎屑。安禄山最宠爱的粟特巫女突然尖叫:"可汗背后!"众人回首,见武惠妃的鬼魂,正将刻着"当如则天"的桃木牌,塞进安禄山后颈。

是夜,叛军营啸。发疯的胡兵们互砍时都在喊:"麒麟吃人了!"有人又看见王皇后的鬼魂,驾着先天政变时的马车,车轮碾过的雪地开出红莲,而车辙印正是李林甫当年为压制东宫设计的"九曲回龙阵"。

史思明在范阳称帝时,龙椅下的暗格突然弹开。里面除了李林甫与安禄山的密信,还有卷泛黄的《禁中典仪》,记载着如何用霹雳木引发帝王猜忌。

当他读到"桃木三尺三寸可镇龙气"时,含元殿的蟠龙柱正在雷火中崩塌,露出王皇后用血写的《平胡十策》。

"原来我们都不过是棋子。"史思明大笑着焚毁宫殿,火舌吞没的梁柱上显出一行金漆小字:"开元十二年腊月,李林甫献计废后,换得河东节度使空缺"。史思明的弯刀劈开含元殿鎏金门时,长安城的夜空正被血色浸透。

他踩着《霓裳羽衣曲》的残谱闯入内殿,突然被穹顶坠落的玄铁罗盘砸中肩甲,那罗盘指针竟是用王皇后的脊骨打磨,此刻正指向大明宫地底沸腾的龙脉。

"桃木三尺三寸可镇龙气..."他拾起半焦的《推背图》残页,念出这句话的刹那,殿内九根蟠龙柱同时爆裂。裹着金箔的楠木碎屑中,赫然露出用西域朱砂写就的血书,那字迹竟与三十年前废后诏书上的别无二致。

王皇后的鬼魂从《平胡十策》的血字里浮出,十二破凤尾裙下,悬着当年被武惠妃斩断的合欢符锁链。她每踏一步,地砖便浮现开元十二年冬的场景:李林甫在密室向玄宗献上桃木人偶,武三思的私兵正在河东道截杀忠良...

10

"娘娘...饶命..."史思明突然跪倒在地,他胸前的狼头刺青正在融化——那本是安禄山请突厥萨满刻下的护身符,此刻却化作黑水流淌成王皇后被废当日的场景:道童装扮的袁天罡后人,正将三根桃钉打入大明宫地基。

寅时三刻,龙脉核心。

燃烧的梁柱轰然倒塌,露出李林甫临终前刻在檩条上的密信。金漆小字被火舌舔舐,竟在空中凝聚成血色诏书:"臣林甫启:开元十二年腊月廿三,献厌胜之术于圣人。桃木人偶埋于含元殿东北艮位,换河东节度使印..."

史思明疯狂大笑,将火把掷向垂死的宫娥。他突然看清这个王朝腐烂的根基:杨国忠的尸首挂在朱雀门,口中塞满东海鲛人泪;安禄山的狼首被钉在玄武阙,眼眶里插着武惠妃的九鸾钗。

而自己腰间玉带,正是用当年王皇后被废时扯断的绶带改制。王皇后的鬼魂飘至御座前,被武惠妃咒杀时的伤口突然涌出青光。

那些光粒裹挟着三十年的怨气,注入《平胡十策》的每个血字。策论中关于河朔三镇的谋划化作实体,竟在焦土上重建起当年被李林甫焚毁的边关烽燧。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妖星笼罩的黑雾时,人们看见匪夷所思的景象:燃烧的含元殿废墟上,王皇后的虚影正在重绘山河社稷图。她每落一笔,被安禄山撕裂的大唐疆土便愈合一分,而史思明带来的范阳铁骑,正随着桃木人偶的灰烬化为石俑。

"娘娘!求娘娘赐末将痛快!"史思明在业火中哀嚎,他的血肉,与当年被武惠妃毒杀的赵丽妃尸骨熔在一起。王皇后却将他的魂魄封进玄武岩碑,碑文是《平胡十策》末章:

"胡尘易靖,心魔难除。若后世再有节度使拥兵自重,则碑裂而万箭穿心..."

辰时,新雪初霁。穿越鬼域般的长安街巷,流民们发现所有叛军尸首的眉心,都插着三寸桃木钉。钉身刻着细如蚊足的小字,正是当年李隆基亲手写下的废后诏书。

而在化为焦土的太真观遗址,有人看见杨贵妃的玉簪插在雪中,簪头青鸾正衔着半片未燃尽的《霓裳羽衣曲》谱。

史书记载这夜为"天宝回光",却无人知晓在时空裂隙里,王皇后的魂魄始终悬在龙脉之上。

每当大唐国运将颓,含元殿废墟便会传来女子吟诵《平胡十策》的清音,而九根蟠龙柱的裂痕中,永远渗着开元十二年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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