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光芒》(唱&演现场)演出的张广天。
2024年2月,坐落于广州白云区的南湖南艺术家夏宫正式对公众开放,张广天坐镇筹谋,推出了《太阳神光芒的电台》《火车》、非戏剧作品现场《你》《涌进窗口的云》《玫瑰屋》《桥下,月光穿过孔洞》一系列原创艺术作品。年底还重磅推出了《光芒》(唱&演现场),这场且歌且演、且行且吟的舞台现场演出,是张广天和这些他最新的年轻人团队的最新呈现,更是他近40年来的回溯和前瞻。
作为横跨戏剧、文学、音乐多界的艺术家,他的音乐天赋一直以来有目共睹,曾为张艺谋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长春电影制片厂《敌后武工队》、紫禁城影业《离开雷锋的日子》,电视剧《霜叶红于二月花》,戏剧《爱情蚂蚁》《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恋爱的犀牛》等作品作词作曲。此外,他还执导过《切·格瓦拉》《圣人孔子》《红楼梦》等先锋戏剧,出版过《来日可追》《妹方》《既生魄》《南荣家的越》等文学作品。
在暌违戏剧舞台12年后,张广天来到广州大展拳脚,他有着怎样的创作心路,会给广州的文化市场带来什么新活力?日前,张广天接受了南都记者专访。
谈《光芒》:从往外走的路走向了向内走的路
记者:从早期作品到现在的《光芒》(唱&演现场),你的创作风格有哪些显著的变化?这种变化背后有哪些深层次的动因?
张广天:从外表上看起来,从曾经大家熟悉的《切·格瓦拉》《圣人孔子》到今天的《光芒》,似乎是一个从激烈走向平和的过程。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前者是比较社会化的,后者可以理解为比较内心化的,所谓激烈,是因为社会问题的激烈而呈现出来,并未必是思想的激烈而有的这个结果。思想的激烈也许是越来越孤独、越来越纯净、越来越纯粹的,就像光芒一样,“光芒刺痛我,光芒包围我。”我这几十年的创作可以明显地看到一条线索,那就是从往外走的路走向了向内走的路。这个也跟我在我的长篇小说《来日可追》中所说的一样:是远方的事物,还是事物的远方?一个人灵魂深处的震荡,其强烈程度一定远远大于社会的震荡。《光芒》是灵魂的利剑,是一种追问、拷问、逼问。因此可以说这不是一种风格的变化,这是我整个生命的一个蜕变,整个创作的一个进阶。如果说有什么深层次动因的话,那就是我从时间中摆脱出来,走向了事物的远方。也就是说获得了一种内学的途径。以心灵为师,向内心学习,向先验学习。我从经验主义更彻底地步向理想主义,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抵御时间和外界的消极影响。
记者:《光芒》(唱&演现场)作为你的重要作品之一,它想要传达给观众的核心信息是什么?在创作过程中有哪些特别的考虑?
张广天:过新年的时候,我在朋友圈里写了几句话,我觉得这个可能就是《光芒》想要表达的核心内容——一个以忙碌为时尚的时代过去了!一个只剩下贫富叙事的年月过去了!一个以杂技衡量艺术的时代也过去了!技术过去了!AI把平庸击溃了!经验主义的努力终结了!所谓技术过去了,指的是人们在摆脱贫困的过程中,或者已然摆脱了贫困。那么,技术再也不能束缚人,这就好比知识、财富、美貌都不能再束缚人。AI确实非常厉害了,已经敲响了各处的门。但是这并不可怕,这是一件好事,因为AI是以数据为基础的。数据都是既成的,都是已然发生的。那么,已然发生的一切、已知的一切,在已知的一切中推导出的,结果也就是通常的东西。对于平常的一切平庸的东西,那AI可能比它们做得更好。AI已经把平庸战胜了。有什么可怕呢?AI为真正的创造力廓清了道路。经验主义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一切,在未来面前,多么可笑,这是曾经多么紧张局促的一代人所紧紧抓住不愿松手的。而这个时代正离我们远去。
记者:你近来提出了“非戏剧”的理论,这对于戏剧实践具有什么意义?《光芒》(唱&演现场)对于推广和实践“非戏剧”理论所产生的效果如何,又有何意义?
张广天:所谓非戏剧,并不是不是戏剧,没有戏剧,不是这个概念,非的概念是指用一些非戏剧的元素来达到戏剧的目的。恐怕这个概念更为戏剧,更是一种为了纯粹的戏剧目的而进行的一个探索。这个概念其实跟跨界艺术是有关系的。跨界也不是现在很多人认为的是把多种元素合并在一起。比方说在舞台上把服装表演的元素,把音乐的元素,把投影的元素搞在一起,这其实是一种多媒体艺术,并不是跨界。跨界是一种思维,即以其他学科的思维来研究本学科。非戏剧也是这样,或者以文学的思维,以音乐的思维,甚至以政治经济的思维来解决戏剧的难题。所以,非戏剧探索对日趋僵死的现场艺术是有冲击性意义的,是一种突破、一种突围。《光芒》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非戏剧的实践。它是以诗歌、音乐为主导的一种思维,来对戏剧进行总结提升。戏剧未必是一种情景剧,恐怕戏剧的情节、内容只是它的一个基础,是它的一个存在属性,却并不是它的本质。它这种属性是通过诗意来达到实现他的本质和目的的。
这次《光芒》的演出中,很多曲目都出自我曾经的舞台剧,它们是作为诗意来呈现的音乐形式,却并不是我们平时所理解的插曲或者主题曲。观众在《光芒》的现场中所体验到的、所经历的最核心价值的东西,就是它的不可取代性。这既不是我们熟悉的流行歌曲,也不是什么西洋古典艺术歌曲,也不是我们熟悉的晚会民族唱法,甚至也不是我们看到的戏剧情节,但是它却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净化和升华的努力,正像终曲中唱的——“为了明天有另一种光亮,照耀每一个人的心房;为了明天宽广的大路,通向你我向往已久的地方。”在大家都宅在家里通过手机能去很多地方的时候,那么现场艺术一定要带你去另一种地方,即你通过其他方法不能到达的地方,也就是说它是一种途径、是一种认知、是一种方法论。
谈创作:艺术的本质是融合,外婆对我有深刻影响
记者:你早期的创作以音乐作品为主,而后开始了对戏剧创作和文学创作的深耕,是什么促使你进行了这样的创作变化?
张广天:实际上,我自小最有兴趣的是文学。尽管我受的教育,包括音乐,以及其他门类艺术都涉及到,但是文学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至于为什么从音乐开始呢?因为,我有比较好的音乐底子,也知道一些音乐创作的技巧。另外我成长于上世纪80年代,歌曲在人们生活中的作用是非常大的,是人们信息传递、情感交流甚至思考反省的一个重要途径,所以我常常想,如果我能够用歌曲来聚拢别人的注意力,那么可能更容易传达我的文学追求。
所以严格地讲,这不是一种变化,而是很自然地从音乐的创作走向了戏剧,又走向了文学。另外,我自己也考虑到,文学写作,如果关在屋子里过于文牍的话,不可能有太深的认识,也不可能触及到更远的地方,因为文学是带领我们去那些其他认识途径达不到的地方的特别艺术。所以,进行其他门类的训练和实践体验,对我能够真正沉浸到文学中去,是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的。直接地说,就是音乐和戏剧是我文学的基础课,是我学生时期的一个实习,它对我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完成了基础训练。
记者:你既是导演、作家,又是音乐家,哪一个身份最贴近你内心的真实自我?
张广天:这些门类不应该是分割的,本就该是融合在一起的。在我们曾经的传统中,很难说谁是诗人、谁是散文家、谁是书法家。苏轼是音乐家还是一个诗人?用这样的分类来界定就太片面了。或者莎士比亚、萨福、荷马,他们究竟是文学家还是表演艺术家?其实,并不能简单地说是哪个艺术门类的。艺术可能在发展的过程中,为了研究为了技艺化而出现了一些分类,但这并不意味着艺术的本质和艺术最终的呈现应该是那么分隔的。非常值得我庆幸的是,我没有被分割,我也没有分割我自己。我的创作一贯是融洽的,不论是音乐的时代、戏剧的时代,还是后来的文学时代,我始终都是贯穿在一起的,只不过有侧重点而已。这其实是同一种身份。只是我的经验告诉我,诗意是所有这些呈现中最核心的部分,离开诗意的呈现是没有价值的。
记者:你的作品往往蕴含着深刻的情感和哲理,这些灵感通常来源于哪里?有没有某个特定的时刻或事件对您的创作风格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张广天:影响一个人的事情其实是很多的。回忆起来,也有很复杂的因素影响着我。但是到了我50岁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我想起我的外婆,我才感觉,其实除了她以外,很多东西对我并不能构成影响。一个生命体的存在是不可取代的,如果离开了这种不可取代,生命不过是一后面的无数个零,那么其实也就不成其为生命。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外婆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她出生在清末,一路经过民国、经过新中国,经过改革开放,其实这些时代对她没有什么实际影响,她始终是按照爱恨情仇这些基本的人的本来情感来面对得失,面对遭遇,面对困难和幸福的。在我50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很深地感受到了这个东西,也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教会了我时间以外的生存状态。如果生命摆脱了时间的束缚,它才呈现出不可取代的缤纷和灿烂。
谈个人:我影响了城市,而不是它们影响了我
记者:作为上海人,你多年客居北京,现在又常驻广州,这种地域的变迁对你的创作有没有具体的影响?
张广天:我是一个表达型的作者,所以地域对一个有表达力的人来说,是不应该构成什么影响的。我是一个个性的作家,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地方的作家,或者说我是一个方言的作家。但是上海、广州、北京是很不相同的地方,有很不相同的气质的。我是那么的不同,以至于常常是我影响了它们,而不是它们影响了我。每一个城市,其实都需要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记者:接下来,你有哪些新的创作计划或项目可以与我们分享?这些作品将有哪些新的尝试或突破?
张广天:新年我将继续写书,关于信仰与生命。新的一年里我们也将拍摄一部电影,以我的叙事长诗《玉孤志》为底本,结合武玮为它写的一部交响曲,呈现一个玉的故事,努力在尖锐与典雅之间寻找新的叙事方法。可以透露的是,影片已经拍摄了一部分,争取今年在院线上映。
采写:南都记者 许晓蕾 实习生 裴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