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母亲已点燃灶膛木柴。我蜷在二楼木板床上,数床单上的浅蓝碎花,听见火钳碰着干柴的脆响,就知道今早准有焦香的豆丝吃。

柴火噼啪炸开的瞬间,腊肉的咸香,蒜苗的清香,混着豆丝的甜香,在烟雾里氤氲四散。顺着楼梯爬上来,顺着窗缝钻进来,勾得人暖暖的,蜷着的身体一下子伸展开。

春节期间,母亲总要去河边摘野藜蒿。我像当年那个孩子,欢快地提着竹篮,跟在她身后。虽然我至今怀疑,那是不是野藜蒿,但母亲说是,它就是。

新发的藜蒿顶着紫红的芽尖,母亲教我用指甲掐茎秆,“听见‘咯噔’一声才算嫩”。河风裹着土腥味掠过浅滩,惊起的水鸟扑棱棱钻进雾里,母亲兜着满围裙藜蒿,笑着冲我跑。

腊月间,母亲要熬麦芽糖。我总嫌麻烦,她却说,“以前靠它养家,现在只为解馋。”石磨盘转得吱呀响,蒸熟的糯米在粗布里渗出浅淡的甜香。

我总忍不住偷舔锅铲,黏稠的糖稀能把嘴唇粘住。母亲笑着戳我脑门,“还跟小时候一样馋,难怪你爸喊你馋猫。”糖稀在铁锅里咕嘟冒泡,像一汪跳动的琥珀。



最念想母亲做的腊猪脚煨藕汤。冬天的塘泥还伴着冰碴,父亲穿着胶皮裤下塘挖藕,粗糙大手冻得通红。母亲蹲在青石埠头上洗藕节,一时用手摩擦着,一时用指甲刮弄着。

老砂罐立在炭炉上,咕嘟一整天,腊猪脚慢慢悠悠地化进汤里,粉藕吸饱了油脂,咬下去能拉出银丝。去年在超市买过真空包装的藕汤,热出来的汤头清清,倒像一碗寡淡的白开水。

清明前后,母亲爱做软萩粑。肉坨珠润的软萩被母亲采回,青翠的叶片还沾着山间露气,嫩生生地衬着白墙青瓦。石臼中舂杵起落,渐渐捣出细碎草茸。

糯米粉与舂草碎相混,滚水加持,竹筷轻旋,待雾气散尽,碧绿的软玉成为母亲手头的一团诱惑。软萩粑贴上铁锅,滋滋冒着油花,我一边往灶膛添柴火,一边期待味蕾重逢。

那日视频,母亲举着手机满屋转。镜头扫过蒙灰的磨盘,整齐的柴火垛,最后停在灶台边褪色的围裙上。“你爱吃的臭豆腐快腌好了。”她的白发在屏幕里格外醒目。

“今年我学着网上做的,香得很。还腌了一坛酸辣椒,红的,你喜欢的。”办公室落地窗外霓虹闪烁,我忽然看见十岁的自己,正蹑手蹑脚偷掀腌菜缸上的薄木盖。



临近年关赶回家,屋里挂满香肠、腊肉,母亲从灶屋探出头,围裙上沾着草沫,“正好赶上肉糕出笼!”蒸汽模糊了身影,眼眶潮湿一弯。

父亲俨然一副大厨样,在灶上忙碌。看到妞妞,这拿一个,那拿一个,直往小嘴里塞。妞妞依旧欢跳,外公外婆于她而言,不是简单的词汇,而是朝思暮想。

离乡那日,母亲往后备箱塞各式各样,鼓鼓的塑料袋,恨不得把家搬空。“要不把下蛋的老母鸡给你捎上?就怕你嫌臭。”她弯着腰,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着,生怕带漏了。

此刻我站在二十八楼的厨房,把母亲亲手做的干豇豆泡发。温水漫过蜷缩的菜干,它们在碗里慢慢舒展,恍如老家河边的野藜蒿在春风里抬头。

抽油烟机的轰鸣中,我忽然听见柴火噼啪,听见磨盘吱呀,听见母亲在晨雾里喊,“丫头,回来吃饭啰……”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却照不亮我心头的故乡。原来人走得再远,也走不出母亲灶台前那团暖黄的光晕,那光里飘着的,才是人世间最金贵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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